和常氏鬧一場,婧舒心情差透了,雖然她撂下話,雖然她表現得又冷酷又篤定,但她其實明白,身為繼母,常氏確實有資格作主繼女的婚事,而爹爹性格軟弱,說不定枕邊風多吹上幾陣,許就應下了。
她當然清楚這樁婚事當中肯定有銀子的事兒,另一部分呢,是常氏該死的迷信吧。相當無奈,那個大師根本就是個騙子,偏偏常氏把他的話當成聖旨,若非如此爹爹的病早就看出征兆,怎會一拖再拖,拖到得花大錢才能治?
是常氏非要相信爹爹是冤魂纏身,通篇鬼話,生病不吃藥卻喝符水,更教人生氣的是,爹竟也縱容她的愚蠢。
她非常、非常生氣,但她明白生氣不能解決事情,她必須比平時更冷靜,才能面對那些令人無能為力的情形。
她用吸氣吐氣壓制胸月復間的躁郁之氣,身為先生不能讓情緒左右對孩子的態度。
婧舒剛進學堂,就听見身後有人大喊,「先生,快去救秧秧……」
她看著跑得滿頭大汗的豆豆,直覺迎上前。「怎麼了?」
「先生,秧秧的後娘要把他賣掉,秧秧哭慘了,他祖母也哭得暈過去,現在家里一團亂。」
秧秧是學堂里成績最好也最認真勤奮的孩子,親娘過世後親爹再婚,從那之後他就沒好日子可過,挨打挨罵是家常便飯,家務更是從早做到晚。
爹爹心疼秧秧,特地上門勸說這孩子在讀書上極有天分,若是能讀書求取功名,到時謝家就能改換門庭。
這話說動秧秧的父親,但繼母死活不同意,最後是祖母拿出棺材本堅持讓秧秧上學,而秧秧也承諾會起早貪黑把家務全數做完。
繼母這才無話可說,勉強同意讓他上學堂,只是上個月秧秧祖母生病,身邊銀子使得差不多後繼母便開始作妖。
秧秧的情況與柳家相似,雖然常氏不敢打罵婧舒,但冷漠、偏心是絕對的,常氏明面上不說,然不時流露出的厭惡讓婧舒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便是因著這分同病相憐,她總會多關注秧秧幾分。
她先進學堂里,讓年紀較大的學生看好幼童後,立刻往秧秧家里去。
「女乃女乃別擔心,秧秧會乖乖不惹禍。」秧秧拉著祖母的手舍不得放。
「女乃女乃的心肝寶貝不要走……阿隆,你怎不說句話?秧秧是你兒子啊,我們家有窮到得賣孩子嗎?」
徐氏不耐煩,頻頻給丈夫使白眼,嘴上不陰不陽地說︰「秧秧不賣,婆婆的藥錢從哪兒來?何況這是秧秧親口答應的,可沒人逼迫他。」
「秧秧別走,女乃女乃活夠了,死就死唄不必再浪費錢,柳夫子說你聰明,你有大好前程啊,若是賣身為奴,將來怎麼考狀元當大官。」
「哼,說得好像考進士跟烤田鼠一樣容易似的,要是有這麼容易,柳夫子怎麼到現在還不當官?」徐氏滿臉不屑,讀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命。
「惡婦,你就見不得我們謝家有個長進的子孫!」
「還嫌棄我吶,怎不先看看自己,當人家女乃女乃可以這麼偏心嗎?孫子好幾個呢,怎就只供大的?左鄰右舍看在眼里,還當再娶的不值錢,連生的孩子都不值錢。」徐氏說得尖酸刻薄。
眼看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阿隆煩躁起來,忙扯開老母的手,對秧秧說道︰「快隨你主子去吧,別在這里鬧事,好看嗎?」
祖母的手被扯掉,秧秧看一眼父親和繼母,雙膝跪地、用力磕頭,道︰「秧秧走了,求爹爹善待女乃女乃,一定要給女乃女乃請大夫,女乃女乃的病不能再拖。」
阿隆敷衍道︰「知道,我自己的娘當然會上心。」
「如果真的上心,會舍不得花錢請大夫,卻給妻子買銀簪?秧秧別傻,你一走,你爹轉身就會把你女乃女乃給賣了。」婧舒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氣息未穩就急著開口。
「你憑什麼管我的家務事。」徐氏怒道。
婧舒將秧秧拉到身後。「憑我是秧秧的先生!賣別人生的孩子,你就不怕遭天打雷劈?不怕秧秧的母親夜半上門,找你討公道?」
徐氏氣急敗壞,明明同意賣兒子的是那口子,到頭來卻是她成了千夫所指,算什麼啊!
「怎一個個全指著我的鼻子罵?搞清楚狀況好嗎,又不關我的事,是他爹要賣他,是他女乃女乃缺銀子治病,是他自己樂意到高門大戶吃香喝辣,關我屁事,我冤吶!」她揚聲大喊,還抹兩下不存在的眼淚。
婧舒握住秧秧的肩膀,認真道︰「你可知道入了賤籍,任你再聰明、再有才能,也無法參加科考?難道你要為一點銀子,放棄自己的人生?」
秧秧哭得雙目紅腫。「女乃女乃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很想說︰缺多少錢、我給!
但婧舒很清楚這時候強出頭不聰明,常氏正張大雙眼等著吸干她的血,如果讓常氏知道恭王府給的月俸是十兩銀,日後啥盤算都甭想了,但是讓她眼睜睜看一個好孩子斷送前程?辦不到。
猶豫再猶豫,她舉目四望,發現圍觀者除村民之外還有一名男子。
他的長相平凡,身材略高,是那種放在人群中很難被看見,看見了也很難記住的人,但他身上的藍色錦綢價值不菲,腰間的琥珀腰帶更是價高,而他身後那匹趾高氣揚的白馬更非凡品。
令人注目的是站在白馬旁邊伺候的小廝,雖穿著尋常但長得眉清目秀、五官姣好、風度翩翩,尤其那雙鳳眼特別勾人。
哪個主子會把這樣的小廝帶在身邊,拿來襯托自己長得多不足嗎?
所以是他買下秧秧?他怎會看上一個七歲小男孩?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帶回家還得好好養著,買秧秧于他何用?
剛想到此,視線從清秀俊逸的秧秧轉到白馬旁的小廝,猛地倒抽氣,孌童二字浮上,他、他竟是要……
瞬間,「沖喜新娘」與「孌童」畫上等號,同病相憐的婧舒在憐惜秧秧的同時想起自己,怒氣爆漲。
她懂,越是需要談判的時候越要冷靜,但是在腦袋和心髒炸掉之際,沉穩、理智難覓,她只想沖著人一頓吼叫。
她大步上前,直到站在男子身前才發現這男人的身材並非略高,而是非常之高,她得把頭仰得發酸了才能對上他的視線。
更壞的是,他平凡普通、缺乏記憶點的五官當中,有一雙不普通的眼楮,像一潭深泉,烏黑、深邃,能把人給吸進去似的。
這一對眼,她不想弱下的氣勢不自覺地……弱了。咬緊下唇,她告訴自己,此事攸關秧秧未來,不能讓步。
「秧秧年歲尚小,不知公子買下他要做什麼?」她雖強抑怒火,但明眼人都看出她有多憤怒。
她湊近,他又聞到淡淡的玉蘭花香,他喜歡這種氣味,非常、非常……喜歡。席雋細觀她的眉眼鼻唇,她長得相當清秀,說美艷?談不上,但她的皮膚相當好,白里透紅、粉女敕得能將男人心化成一汪春水,她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楮,黑白分明、充滿靈氣,他尤愛她眉宇間那兩分英氣,讓她看起來像個俠女,特別是加上現在怒氣沖沖的質問表情。
看著她,席雋想笑。
她是真的不認得他,即使他們已經見過一面。難怪江呈勳老說他長像太平凡,便是看上十來遍也記不住。
江呈勳總自豪道︰「只有我一眼便把你給牢記,阿雋、你說我們兩個是不是特別有緣分?」
听听這話,能不讓人想歪?
不過這與緣分無關,江呈勳本就記憶力超乎常人,他沒學過武功,但視力、听力、辨聞力、記憶力甚至是敏銳度都異于常人,這樣的人不管學文習武都該有一番成就,可惜他硬是讓自己長成一株平庸苗子。
江呈勳說自己是混吃等死的命,席雋卻道︰「等你活得夠久就會明白,能夠混吃等死也是種幸運。」
「說得好像你活得夠久似的。」嘮叨是江呈勳為數不多的本事之一。
等待他回話的婧舒像只張開尾翼的老母雞,把秧秧護在身後。
席雋不解,怎麼會這般生氣?窮人家賣孩子的還少了。如果是同情他能夠理解,至于憤怒?他不懂,莫非……靈機一閃,她想到「那里」去了?
小姑娘從哪里知道這等事?難得地,不苟言笑、嚴肅慣了的席雋想逗逗她。
「秧秧年紀雖小,『教』幾年也足堪使用了。」他挑兩下眉毛,惡意地舌忝舌忝嘴唇,透出幾分模樣。
見狀,婧舒氣瘋,她就知道他有病。該死的,有錢就了不起?有錢就能夠睥睨天下,把世人踩在腳底?
這股怒氣不僅僅是對他,也是對張家。
「你讀過書嗎?你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嗎?你怎能放任自己的快樂,造就別人的痛苦,你就無法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一句句,她咄咄逼人。
「我恰恰是因為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才會付這筆銀子,秧秧不是想為祖母治病?秧秧父母不是想要擺月兌一只拖油瓶?我帶走他,恰恰順遂謝家老小的意願。」
「秧秧尚小,什麼都不懂,他不知將會面對什麼困境,你怎能誆騙他?」
「這話有趣,我誆騙了他什麼?姑娘要不要說清楚,讓大家評評理?」
石鉚訝異地瞄一眼主子,今兒個……他看看天、看看地,天地很正常,沒有變色征兆啊,爺怎麼會說這麼多?爺性格清冷從不與人多言,連恭王爺想同爺多說上幾句,爺總一臉不耐煩,怎地對上這位姑娘就話多了?
孌童一事豈能當眾說出?他擺明欺負人!一口氣堵上,婧舒咬牙暗恨。「總之你不能帶走秧秧!」
听著兩人對話,徐氏心急如焚,賣孩子本就不名譽,何況賣的還是前妻的孩子,鄰居們不當面說也會在背地編排,就算她有一百張嘴巴也說服不了旁人此事與她無關,她已經夠憋屈的了,他們還在家門前鬧這出?
怎地,非要整得謝家雞飛狗跳,她的脊梁骨被戳得亂七八糟?
大步上前,徐氏冷眉冷眼。「我家樂意賣孩子,席公子樂意買,關你什麼事?你要真心疼,行,你把銀子拿出來,我立刻把秧秧轉賣給你,三十兩,一兩都不能少。」
三十兩?夠買六個能做事的大丫頭了,年紀小小的秧秧竟賣得這天價,不必懷疑了,定是被賣入火坑,她豈能看著秧秧……沖動了,她咬牙道︰「我買,給我一點時間,我把錢湊齊給你。」
哈哈……徐氏掩嘴大笑。「好大的口氣,這滿村子上下誰不知道柳家窮成什麼模樣兒,有那等本事,你先湊銀子給柳秀才治病吧。」
「我會給錢的。」她斬釘截鐵道。
「鬼才信,好啊,要給錢也行,立刻馬上現在就給。」徐氏朝她伸手。
她噎得婧舒開不了口。
畢竟有個會讀書識字的柳秀才在,多數村民還是尊重柳家的,听見徐氏的譏諷,村民雖不至于跟著起哄,卻也明白徐氏沒說錯,柳家確實是敗落了。
「柳姑娘,謝家的事誰也幫不了,你雖心疼秧秧,可人各有命數,你還是先回學堂吧。」
「你也別太擔心,秧秧乖巧听話,定是個有造化的。」
聞言,眉心皺得更緊,倘若她被逼嫁入張家,這些人也會說她有造化嗎?狠狠憋住一口氣,婧舒再次站到席雋面前。「三十兩當我欠你的,請讓我把秧秧帶走。」
「這是原則——我不借錢給人。」
意思是他非要……擰眉,她怒聲質問︰「摧殘孩子,良心不虧嗎?」
摧殘孩子?欲加之罪啊,石鉚挺身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什麼叫做摧殘?爺分明想幫小哥兒一把,若沒有爺出面,小哥兒就該被賣進小倌館了,爺的銀子又不是大風刮來的,要不是同情,干麼做賠本生意,還惹來一身騷?不值當吶!」
是這樣的嗎?她誤會了?
轉頭看圍觀群眾,只見他們一個個點了點頭,頓時,尷尬叢生,她滿臉茫然愧慚。
席雋更想笑了,她發呆的模樣還真可愛,心髒不規則地怦怦亂跳起來。
「看來,柳姑娘是真的不記得在下了?」席雋莞爾。
「我該認得你?」婧舒問。
「『夕霞居』的秋水閣……」
想來,她的心思全讓江呈勳那張天怒人怨的俊臉給吸引了。
雖然席雋為人不高調,也不在乎旁人會否注意自己,但總有那麼一兩個例外,比方柳婧舒,他就挺想被她注意的。
想起來了!他是廂房里的另一位公子。
婧舒的恍然大悟令他失笑出聲,他向她也向周圍村民解釋,「恭王府的小世子身邊沒有同儕,只有唯唯諾諾的下人千百般縱著,養得性情有些左了,今日恰巧經過,見謝家欲將孩子賣與小倌館,在下心想,此子伶俐或可與小世子為伴,這才多事出手令姑娘誤會,實是在下不是。」
臉漲得更紅,原來從頭到尾都是自己想當然耳,她低頭屈膝,表示歉意。「對不住,是我誤會公子。」
「無妨,柳姑娘不必擔心,日後姑娘到恭王府教導小世子,身為伴讀,秧秧亦是姑娘的學生,待日後此子舉業成材,姑娘功不可沒。」
這會兒大家全都听明白了,秧秧不是當奴僕而是去當伴讀的,小世子的伴讀,日後前程似錦吶!
重要的是——柳姑娘被王爺看上眼,要到恭王府教導小世子念書了。
那得是多會教才能入得了貴人的眼?再說了,連小世子都教得,那家里的小孩多有福氣吶,回去得多叮囑幾句,讓他們好好念書、好好珍惜才是。
短短幾句話,村民看婧舒的目光都不同了。
這叫以德報怨?婧舒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能立刻鑽進去。
「多謝公子扶持秧秧,他是個懂事的孩子,日後定會報公子之恩。」她不敢看席雋,轉身攙扶謝家祖母。「謝女乃女乃,您可以放心了,能跟在小世子身邊是秧秧的福氣,日後定能文武雙全,您要好好保重身子,等著秧秧回來孝敬您。」
婧舒的話讓謝女乃女乃放下心,幸好不是把她的秧秧送進火坑里,她依依不舍地抱抱秧秧,再叮囑幾句後才松開手。
但這會兒徐氏不同意了,那可是小世子伴讀呢,怎能讓秧秧佔這肥缺?
她連忙從人後拉起自己的兒子,往席雋面前一推,笑得滿臉巴結。「大爺,您看秧秧和他女乃女乃難分難舍的,要是秧秧離開,怕女乃女乃身子受不住,要不,您換個人吧,這是我們家金寶,又聰明又機靈,定能討得小世子歡心……」
看過見風轉舵的,沒看過風還在五十里之外,舵已經就定位,這徐氏變臉能力堪稱世間第一了。
席雋笑道︰「我沒意見,但小世子身邊人不可等閑視之,性情、品格、學識缺一不可,我對他們不熟,不如讓柳姑娘來做決定?」
他把面子做給婧舒,這下子徐氏忒尷尬啦,方才還嘲諷柳家貧窮,話說得尖酸刻薄、半點不留情面,這會兒要求到人家跟前,她肯?
徐氏皺眉,躊躇片刻後道︰「柳先生,既然您喜歡秧秧……」
不等她說完,婧舒道︰「不在其位、不謀其事,這決定該由席公子來做,不過秧秧身為長子乖巧懂事,勤勞務實,金寶性情跳月兌,活潑好動,秧秧已經讀完千字文、三字經,金寶尚未啟蒙。」
席雋笑開,姑娘不接球,這是不想同徐氏打交道?真可惜,他原想讓她狠搧徐氏幾巴掌出出氣的。
「那就秧秧吧,石鉚,送秧秧回王府。」
「是。」石鉚上前牽起秧秧,忖度著爺對柳姑娘的態度,他便多講上幾句。「謝女乃女乃,往後柳姑娘會常到王府給小世子上課,如果您有話可以托她帶給秧秧,要是有空也能隨姑娘一起到王府坐坐,王爺人很好的。」
「多謝大爺,多謝小哥兒,多謝柳先生,你們是秧秧的恩人,老婆子會天天燒香,求老天爺庇佑你們……」謝女乃女乃千恩萬謝說個不停。
秧秧離開後,婧舒辭別了謝女乃女乃,低頭快步回學堂,目光不好意思與席雋對上,連聲招呼也沒打。
席雋不在意她的失禮,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柳家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