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對話婧舒全听進耳里,他竟然是侯府少爺?只是……有什麼理由讓歸鄉游子寧可寄居他人屋宅也不願意回家?
五年前先夫人之死,再加上五歲的小公子?所以未成親先懷珠?在那種情況下不能不嫁,但堂堂縣主豈肯委屈做妾,那麼在這當中,她是否做過什麼?
婧舒並不明白狀況,但看著他的眼里帶出兩分同情。
席雋接收到了。
她很善良啊,為秧秧出頭、為他心憐,即使什麼話都沒有說。
「不想問幾句嗎?」他想主動交代。
她聳聳肩,找出一個不傷人的問題。「我能夠跟侯府少爺當朋友嗎?」
哈!席雋笑開,她什麼都不問,她謹守分寸,卻用最簡單的句子告訴他——她都听見了,但是那些事不足影響他們的情分。「當然可以。」
「為朋友兩肋插刀太暴力血腥,但是我很樂意為朋友伸出援手,有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有,安慰我。」說完他朝她身上一靠。
那樣……自然而然的親昵,令她心頭一驚。
但她明明知道這種行為不可以,明明知道磊落大方、應對得當的他不需要安慰,但是她沒有推開他,她放任他的逾矩,並且情不自禁地輕拍他的頭,低聲道︰「你不會有事的。」
席雋笑了,他當然不會有事,並且他也不允許她有事。
王府門前,兩個小孩坐在台階上。
秧秧引頸期盼,柳先生要來了呢,雋叔叔告訴世子爺這件事,他就笑得見牙不見眼,樂呀!
他最喜歡先生了,比柳夫子更喜歡。
她代替柳夫子來教課時,繼母還勸說祖母別浪費銀子,祖母差點兒被說動了,幸好他堅持住,才能夠當柳先生的學生,先生講學比夫子更有趣更厲害呢。
瑛哥兒也拉長脖子等待,他很想念給自己做糖葫蘆的大姊姊,想要她再模模自己的頭、夸獎自己真了不起,也想她眉眼彎彎地笑看自己。
雋叔叔說,大姊姊會一直住下來,每天給他上課,听到這話他開心的不得了,高興得作一整夜的美夢,硬是把自己給笑醒。
「雋叔叔和大姊姊怎麼還沒來?」這句話瑛哥兒問很多次了。
「不可喊大姊姊,要喊『先生』。」秧秧糾正。
「為什麼?」
「以前我也喊婧舒姊姊,但里正說姊姊是夫子了,我們得喊先生。」
「大姊姊也當你的夫子嗎?」
「對,我們都好喜歡听先生上課,我們最愛默書了,每次默書第一名的那組,先生會讓我們站到高台上,接受大家鼓掌和贊美,還能戴上紅布條、當五天的班長呢。」他滿臉的驕傲,看得瑛哥兒心怦怦跳。
「當班長很好嗎?」突然間覺得好羨慕哦。
「當然很好,所有人都要听班長的。」
「那我也要當班長,你得听我的。」
「可以啊,如果你默書能贏我的話。」
「我會贏你的。」瑛哥兒拍拍胸口。
「那可不一定,我曾經連續五次默書第一名。」
「連續五次很厲害嗎?只要你告訴我,什麼是默書,我一定可以贏你。」
秧秧倒抽一口氣,無法置信地望著他。「你……不知道什麼是默書?」
那是什麼眼光?好像他是笨蛋似的,他不是!「我、我……很快就會知道。」
秧秧困難地吞了口口水,不是說大戶人家的少爺都很厲害嗎?不只讀書還得學琴棋書畫,瑛哥兒怎麼會連默書都不知道?「那你會認字、寫字嗎?」
這種口氣好討厭!難道所有小孩都會認字寫字?難道他比所有人都笨?咬緊牙關,他漲紅臉,揮著小拳頭惱羞成怒。「我很快就會了,大姊姊會教我。」
見他著惱,秧秧忙道︰「沒事沒事,你別急,我也可以教你,千字文和三字經我都學會了。」
瑛哥兒更嘔,連個窮小子都能看不起他啦?他可是世子爺,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世子爺欸。他想把女乃娘常掛在嘴邊的話拿出來嚇他,可不知怎麼回事,他心虛到說不出口。
好不容易關系有些緩和的兩人,瞬間又緊張起來,只不過兩人都還小,小到無法正確地分析自己與對方的心情。
所以瑛哥兒誤解秧秧看不起自己,而秧秧誤解瑛哥兒在自卑。秧秧輕拍他的背,溫柔道︰「先生跟我們說過一個故事,你想听嗎?」
「不想,等大姊姊來,自然會跟我說。」了不起嗎?以後大姊姊的故事全歸他,秧秧永遠別想听。
被拒絕了?幸好秧秧對挫折很習慣,半點不介意,他彎著眉笑道︰「反正先生還沒來,閑著也是閑著,我先講給你听,以後先生還可以講新故事。」
「不听不听,我不要听!」瑛哥兒越瞥扭了。
「好,你不要听哦。」彎眉一笑,他「喃喃自語」起來。「從前有一只烏龜和兔子,他們約定好要比賽一場,烏龜走路慢吞吞的,兔子一蹦一蹦……」
「我說不要听,你聾啦?」
「我沒有要說給少爺听啊。」秧秧往旁邊挪兩寸,繼續把龜兔賽跑的故事說完,之後模彷起婧舒的口氣。「這個故事在告訴我們,能力很重要,但影響成功的關鍵在于勤奮,起步比別人慢不打緊,只要願意加緊努力,時長日久自然會達到別人到達不了的境地。」
他瞄瑛哥兒一眼,見他沒那麼上火了,秧秧低頭輕笑,大家都說小世子脾氣不好,可秧秧覺得他很可愛呀!
這時馬車拐進王府大街,遠遠地,他們看見了,秧秧二話不說拉起瑛哥兒朝前跑。
車簾掀開,兩個男孩眼巴巴地望著里面,席雋眉頭微揚,心道︰秧秧這孩子收得對,有他在,瑛哥兒會好搞定些。
他先下車,再將婧舒扶下來。
一看見她,秧秧立刻喊,「先生。」
秧秧好像胖了一點點呢,看來在王府過得不錯。她抱住朝自己撲過來的秧秧,模模他的頭、輕拍他的背,柔聲問︰「還習慣嗎?想不想家?」
「習慣,也想家,先生,我每天都有默書,等我會寫更多字,就能寫信回家給祖母。」
「你祖母讓我帶兩套衣服來給你,她的身子已經好多了,讓你別擔心。」
看著兩人親密模樣,瑛哥兒不讓了,他蹶嘴怒道︰「那是我的先生,不是你的!」
這是……吃醋了?婧舒安慰地拍拍秧秧,轉到瑛哥兒面前,彎下腰問︰「這是那個不怕吃苦的厲害小孩嗎?」
這一問,他羞了,卻點點頭挺直背脊回答,「是我。」
「秧秧有沒有好好對你?有沒有給你講故事?有沒有陪著你一起吃苦?」
連續三個問題問出瑛哥兒滿臉笑意。所以秧秧是大姊姊派來的哦?大姊姊怕他無聊,就讓秧秧來陪他?
下巴抬得更高了,他傲嬌說︰「秧秧陪得不太好,不過我沒有罵他,以後改進就行。」
「很好,年紀輕輕就懂得寬以待人,將來肯定會很了不起。」她模模他的頭,沒想到手剛松開時,他又把她的手拉回放在自己頭上。
這麼需要被疼愛夸獎啊?心酸酸的,是個好寂寞、好孤單的可憐孩子。
但下一刻,瑛哥兒告狀了,手往秧秧鼻頭一指。「他笑我。」
「秧秧笑你什麼?」
「他笑我不知道默書、不會認字寫字。」
秧秧急了,反駁道︰「我沒有笑,我跟少爺說龜兔賽跑的故事,我勉勵他要勤奮,以後就能追過所有人。」
「有,他太驕傲,他說第一名、紅布條、當班長,還站到高台上五次。」瑛哥兒又告狀。
婧舒失笑,問︰「那你想不想也站在高台上?」
「想。」
「行,你帶我去你住的地方,我看看在哪里設一個高台比較好。」
「好。」瑛哥兒放棄告狀,拉起婧舒往住處走。
秧秧小跑步追上,他悄悄地勾住婧舒的手指,婧舒感覺到了,立刻回握他,下一刻笑容在秧秧的臉上蕩漾。
席雋看著三人,心想︰這麼會哄孩子?將來肯定是個好母親。只是……有機會嗎?
深吸一口氣,他告訴自己,會的,詛咒已經結束不是?
吩咐下人把東西抬進她屋里後,掃開眉間陰郁,席雋快步跟著他們進府。
瑛哥兒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他細細地對婧舒介紹王府的每一處風景,口齒清晰,腦袋也清晰,些許交談,看得出他是個聰明且敏感的小孩,霸道是為了引起注意吧。
這會兒秧秧可乖覺了,才剛惹惱小少爺,萬一再讓他不喜,不許他跟先生讀書怎麼辦?
因此不管瑛哥兒說什麼他都猛點頭,表示出百分百的贊同。
一個有心表現、一個有心附和,氣氛頓時好到無與倫比。
一路走著,經過景新院時江呈勳恰好從里頭走出,在看見柳婧舒和緊緊跟隨的席雋時,他控制不住八卦心思,加快腳步上前。「柳姑娘到了,一路辛苦。」
「不辛苦,往後要叨擾王爺了。」
看著江呈勳,婧舒心想︰這人長得真是天理不容,那眉、那眼、那鼻唇……分明是個男子卻長得比女子更嬌艷,幸好他身分高貴,要不然多危險吶。
「別說客氣話,往後我把這小子交給你,不乖就揍,千萬別手下留情。」
這話說得……真是糟蹋那張好臉,婧舒發現「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話于王爺,簡直就是神形容。「王爺可曾抓過水?」
「水怎麼抓?水得用捧的,抓越緊只會漏越多。」江呈勳好心教育。
「沒錯,孩子和水一樣,不能死命抓,得用捧的,王爺若想要小世子成材,請試著改變態度。」
她說得義正辭嚴,只是話剛結束,看著那張沉魚落雁的美臉漸漸轉變,變得能沉死魚、射落雁後……秒後悔。
草率了,她是個用銀子雇回來的,有啥資格批評王爺的教養態度?都怪席雋,是他給了她過度的安全感,讓她誤以為他在,她便有權捅破天。
他被教訓了?江呈勳臉色難看,但這姑娘不簡單吶,膽子肥得不像話,要是不嚇唬嚇唬,還真當他是吃素的?
冷笑兩聲,準備讓她適當地「理解」自己的身分,江呈勳橫眼冷笑道︰「我說……」
「閉嘴。」席雋連說都不讓,搶快一步把婧舒擋在後面。
橫眉豎眼,嚴肅起眉眼,本來就不帥的臉現在看起來更可怕。
抖抖抖抖抖……好恐怖啦,阿雋凶他?為一個女人,朋友情義都不顧了,紅顏禍水啦,他引禍上門了啦,嗚,他想哭……
婧舒也被嚇到,席雋喊閉嘴,王爺就閉嘴,他們之間真的只是朋友?會不會席雋的隱藏版身分是皇帝?不過她發現,好像他在,她真的可以捅破天?
「阿雋。」江呈勳吶吶道。
「怎樣?還想恐嚇人嗎?可以,沖著我來。」席雋面色不善,冷眼相待。
「我又沒說什麼,我只是想對柳姑娘說︰請安心住下來。不行嗎?」他越說越小聲,像個小可憐似的。
席雋瞪他一眼。「別演了,適可而止。」說完轉身,指指腦袋,口氣溫和道︰「別理他,他這里不太正常。」
婧舒噗地一笑,卻輕扯他的衣袖道︰「孩子們還在呢,給王爺留點面子。」
「好,你說了算。」
「我先帶他們下去。」
「嗯,待會兒去找你。」
目送一大二小,直到人走遠了,席雋的目光還膠著著。
江呈勳看不下去,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講過一千遍,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怎麼可以為了衣服連手足都不顧?」
「因為我重色輕友啊。」席雋呵呵一笑。
江呈勳卻嚇得往後彈兩步。「你、你、你……」
「我怎麼?」
「你在笑,你……」他壓著胸口,喘息不定,像剛被雷劈過。「你在說笑話!」
「我不能?」他挑眉反問。
不是不能,是沒見過,還以為他天生棺材臉,天生的心硬如鐵,沒想到……他為了柳婧舒而笑?
幼稚了!他和瑛哥兒表現得一模模、一樣樣。「阿雋,你怎麼可以對她比對我好,你是我的朋友。」
「無聊!」他翻大白眼。
「不可以,我們約好要快意江湖的。」
這是江呈勳單方面的夢想,他只是沒有戳破而已,哪來的約定啊!
哼哈兩聲,他問︰「你能夠快意江湖?」
「我、我……」咚地、垂下頭,他這個身分大概一輩子都得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裝喙,揄起小拳頭捶上席雋胸口。「討厭討厭討厭,怎麼可以說實話啦。」
席雋不耐了,他還要抓緊時間去找婧舒呢。「認真點!我讓你和二皇子交好,有沒有做?」
局勢已改,江呈勳可以動一動了。
「有,他還給了我請帖,邀我下個月去參加生辰禮。阿雋,你是要我結黨嗎?這樣子會不會死得很快?」
「不會,皇太後的身子不行了,皇太後不在,你就不存在威脅,皇帝的龍椅穩穩妥妥的,倘若這時候你還是什麼都不做,恐怕這恭王府很快就淪為下一個秦王府。」
秦王府?那是個啥都沒有,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塊牌匾的王府。
「你為什麼看好二皇子?大皇子和三皇子是皇後所出。」
「大皇子太蠢、三皇子太弱,重點是皇後身後的娘家,皇上已經吃了外戚十幾年的苦頭,豈會讓舊事重演?」
「那二皇子呢?你為什麼看好他?」
「二皇子聰慧隱忍,熟悉權衡之道,他默不作聲便贏得百官對他的好感,光是這點就不簡單,再看看皇上這兩年交給他的差事,哪一件不磨練人?」
席雋對朝政風向無比敏銳,雖不參與卻對當中的門道了如指掌。
「不對,那是大皇子、三皇子不想做才推出去的爛差事。」江呈勳辯駁,他怎麼看都覺得二皇子是吃土的命。
「是沒錯,但是如何讓大皇子、三皇子認為那是『爛差事』,並且認定誰做誰倒楣,這可就不容易了。」
「你的意思是……二皇子心機這麼深?」
「若不是心機夠深,怎能一眼看出你沒野心?還樂意與你交往?便是皇帝對你的心思也一清二楚,之所以提防,防的從來就不是你。」而是後宮那位,如今皇太後病勢沉痾、局勢不變,他才有了操作空間。
「既知我沒野心,他何必在我身上下功夫?我有什麼值得他圖謀?」
席雋無奈看他,怎有人可以笨到這麼透澈、這麼令人同情?幸好瑛哥兒不像他,否則恭王府的未來怎麼辦?「有啊,傻!」
越聰明的人越喜歡傻子跟隨,越有心機的人越喜歡被滿腔赤忱的人崇拜,就像二皇子之于江呈勳,就像皇帝之于席定國。
「喂,你在貶我?」
「終于听出來了?」
「能听不出來嗎?虧我拿你當弟兄……」
眼看他又要一瞬變大媽,席雋急急阻止他的呀叨。「你不想當皇帝,總得有喜歡做的事吧,紈褲那麼多年,一路紈褲下去似乎也頗沒意思的,有沒有想過,你要做什麼才能讓二皇子放心,並且重用?」
「重用我?你當二皇子瘋了?」
席雋輕笑。「如果瘋了才能重用,那就讓他瘋一回吧!」
他篤定的模樣看得江呈勳心驚膽跳,指著他的手指抖個不停。「你、你……阿雋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