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纏人的小子……煩吶!席雋心里這樣想,但從容的臉上看不見半分不滿。
分明說好明兒個才正式上課,但一進到王府她就被纏上了,講故事、說道理,連筆墨都伺候了。
不帶這樣勤奮的呀,才賺那麼丁點兒錢財,何必費太大心思?但他不想在她面前當壞人,只能閉上嘴巴把人讓出去,獨自乖巧地到她屋里,幫忙整理從柳家帶出來的兩箱書籍,一面整理還得一面洗腦自己——他並沒有討厭小屁孩。
什麼?洗腦?覺得奇怪?那是他從婧舒的書冊里讀到的,很有意思的詞匯,有時間的話他會再過來借書,多看個幾回,定能從中學到更多奇思妙想。
終于把兩個小子給擺平,席雋方能領著婧舒回到蘭芷院。
站定,她仰頭對上大樹。「這是……」
「玉蘭樹,你沒見過?」
「村里沒有這種樹。」但奇怪地感到異常熟悉,在哪里見過?
「它開的花白白小小、香氣濃郁,早上我讓人摘一籃子送進你屋里,如果喜歡……」
「我可以摘?」這可是王府公物,她一個外來客有這麼大權力?
「有石鉚在,喊一聲,他自會幫你摘來。」
「石鉚?」
「我那個小廝。」他指指屋頂。
婧舒順著他的手看去,屋頂有一個人影,兩人對上眼同時,石鉚朝她揮揮手。
「他為什麼待在屋頂上?」是為了護衛主子嗎?那也太辛苦,餐風宿露的,要是下大雨怎麼辦?
沒想他竟是回答︰「他腦子有病。」
有病?噗……她同情地朝石鉚拋去一眼。「好端端的人不用,干麼用個腦子有病的?」
「我同情心泛濫。」
「石鉚、秧秧再加上我,你對每個人都這樣同情嗎?」她笑得眉眼彎彎,頰邊酒窩若隱若現。
他搖頭拒答,但心里回話了——我對你,不是同情。
席雋領她走到屋前道︰「你住這里,我住那邊,有什麼事隨時來敲我的門。」
什麼,他們住在同一處院子?大戶人家規矩多,怎會做出這種安排?
她未開口,席雋直接打斷她的忖度。「別多想,是我要求的。」
「為什麼?」
「你是瑛哥兒的啟蒙先生,我是他的武學師父,住得近些要談論他的學習情況方便得多。再者我們有夫妻名義,倘若你的家人尋來,關起門好說話。」
他沒把話說透,她卻听懂了。是,她也擔心,萬一銀子花光,常氏會不會上王府,再來一次獅子大開口?
這次的事讓她看透,貧窮可以讓人失去底線。
「未婚夫妻同處一院,這是不是不合規矩?」
「恭王府里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規矩。」無父母尊長,里里外外就兩主子,需要啥規矩?何況王府越沒規矩,皇家越樂見吧。
「那……以後請多指教。」
「指教不敢,若是婧舒哪日心血來潮想做點好吃的,給我留一份便好。」趁她不注意,他悄悄地換了稱呼。
「我能在王府里擅自做吃食?」
「隨我來。」
他領著她推開一處木門,灶房干淨得讓人眼楮一亮,大灶上正燒著開水,旁邊櫃子擺滿一瓶瓶調料和食材,她快步上前一袋一袋翻開,相信嗎?竟然連干貝鮑魚都有,這正是她的夢想廚房吶。
「缺什麼盡管說,明天牙婆會帶人過來讓你挑選,你要用的人得合你的眼緣才是,所以我沒要王府下人。」
「不必,我不需要……」
「教導瑛哥兒和秧秧已經夠忙,如果連灑掃、備菜這種瑣碎之事都要你親力親為,你哪有時間做自己的事?」
是啊,要維護整個院落的潔淨也得花不少時辰。「多謝你的周到。」
「別為這種事說客氣話。呈勳的父母都不在,這里他最大、我第二,我明白讓你把這里當自己的家很困難,但至少過得舒心一點,不要感到局促才好。」
哪來的局促?他方方面面都替她考慮周詳了呀,更別說,從出生起她還沒有住過這麼好的房子,用過這麼好的廚房,以及與……這麼好的男子,在一個屋檐下同處。「我會的。」
「先回房吧,我幫你送熱水。」
「我自己來。」
「別跟我爭,難道一個大男人連水都提不得?先回房看看,有沒有什麼要添補的。」她明白自己拗不過他,只得進屋。
門打開,一陣香氣襲上,甜甜的香,甜了她的知覺也甜了她的心田,這個人怎這般細心。
屋子隔成前後,前面是個小廳,靠窗處有書桌,書桌旁邊是櫃子,她帶來的書已經分門別類擺好,蘭芷院尚未有下人,那麼是誰動的手?又是……他?
臉頰微紅,揮開多余念頭。
書桌後頭有組小圓桌,上頭擺了茶具,里間有床有櫃,右側屏風擋出一個空間,她繞到後頭一看,是個洗浴的大木桶,屏風外有洗臉架和梳妝台,銅鏡磨得非常光亮,一靠近就能看清自己。
眉眼彎彎、嘴角微勾……她在笑?
剛離家呀,前途茫茫的自己怎地笑得出來?
梳妝台前擺上許多瓶罐,婧舒認得它們,它們是她舍不得也買不起的好東西。
打開木匣,里頭釵環珠戒樣樣不缺,他是男子呀,怎會想到這些?
她的衣裳全讓常氏胡截了,本打算用師兄給的抄書銀去買幾套回來替換,沒想到打開衣櫃,瞬地,她讓里頭幾十套衣裳給亮花了眼。
通常感動是一點一點慢慢累積的,但他一口氣把滿桶的感動全往她身上倒,讓她……怎麼接才能接得不心虛?
門上傳來兩聲敲叩,婧舒迎上前。
席雋和石鉚各提兩大桶水直接走入屏風後,倒進木桶。「如果不夠……」
「夠了夠了,夠多的。」她急得連忙揮手,從沒人待她這般細致,如此盛情,她要怎樣才還得起?
席雋莞爾道︰「那些衣服首飾,你先對付著用,找一天我再陪你出去挑點喜歡的。」
「不必,真的,我不常……」
席雋截下她的話。「我听過一句話。」
「哪句話?」
「一個女人如果不懂得珍愛自己,那麼就不會有人懂得珍愛你。為人付出是種良好品德,但在那之前,你必須先學會為自己付出。」
這話是娘的冊子上寫的……他看過?
見她久久不語,他笑問︰「你的書很有意思,我能借閱嗎?」
「可以。」他為她做這麼多,有什麼她不能為他做的?
「想問,書是從哪里買的?」他指指架子。
「不是買,是娘留下的,祖母說是娘親一筆一劃書寫而成。」
「你母親是個才華洋溢的奇女子。」
「我沒見過她,但我相信她是。」
「好了,先洗漱吧,免得水涼了。」
席雋退出屋外卻沒即刻離去,他看著關起的門扇,久久不動作。
說不出的感受充斥胸口,他看見那本書了,從頭到尾、一頁頁讀得非常仔細,所以他為婧舒說的故事,她早已了然于心?所以那個聰慧靈動的小姑娘,早已經不在人世?
心情激蕩,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同婧舒竟有這麼一段緣分?
他的听力太好,所以听見她在床上翻來覆去。
睡不著?是認床還是想家?她是個重情義的女子,從來都是。席雋輕聲喟嘆,就是這樣的性情才讓她總是吃虧到底。
席雋穿上衣服,低聲喊,「石鉚。」
主子一喊,石鉚立刻從屋頂跳下,席雋剛轉身,窗戶已被推開,帶著幾分稚氣的笑臉出現。
二十幾歲的人了,卻有張不老的女圭女圭臉,可愛得讓人想掐兩把,真是令人羨慕又討厭,尤其是往長相不怎樣的主子身旁一站……沒有比較就沒傷害,他干麼尋個人在身邊傷害自己?
「你為什麼老是上屋頂?」席雋問。
「我腦子有病唄。」石鉚撇撇嘴,記恨。
席雋冷眼微眯,說他兩句,竟還慰上啦?他家主子沒尊嚴的嗎?
「也對,好端端的人不用,干麼用個腦子有病的?把行李整一整,出王府吧,你自由了。」
啥?這樣就不要他了,干麼啦……講兩句笑話也不行哦。他干笑著,嘴角幾乎要拉到後腦杓,涎著臉道︰「回主子,其實是因為屋頂離天空更近。」
「這種事需要你來說?」席雋白他一眼。
「離天空近,雲更清楚、星星月亮也更清楚,看得清晰了,就會覺得自己渺小,一旦覺得自己渺小,那麼就算再大的事兒也就像芝麻粒那麼一丁點兒。」
廢話真多,不過他終于听懂,離天空更近,心情會更好,再大的煩惱也會雲淡風輕。
「今晚,你別待在屋頂上了。」
別待?為啥,主子從不做這等不合理要求啊,所以主子也想試試?
為了不想恢復「自由身」,他忙道︰「是,主子有令,屬下必遵。但敢問主子,您是想一個人待待,還是想帶『小姑娘』去待待?」
「有差?」
「如果是後者,屬下不是娘兒們,不確定看星星能不能讓女子心情好,但我知道如果女人心情不好,塞點兒仙楂蜜餞之類的零嘴兒,挺有效的。」
「多嘴!」席雋輕斥,拉開門往外走,但不多,就五步,五步之後停下腳步,斜眼瞪上石鉚。「還不進屋?」
「是,爺。」石鉚急忙進屋,但進了屋,沒上床,直接躲在窗後偷偷往外探。
見石鉚的房門關起,他折返屋里,打開幾上食盒,每樣零嘴都挑出幾塊,用布包妥收進懷里。
走到婧舒屋前,輕敲幾聲,停頓三息,再敲幾聲。
他的听力很敏銳,很快听見婧舒下床聲,當然也听見石鉚的竊笑聲。看來最近他太閑,得給他找點事做,免得沒事偷听主子壁腳。
婧舒先是一愣,听錯?天色已然不早,怎有人敲門?
停頓片刻,側耳傾听,敲門聲再度出現,確定沒听錯後,她下床,穿上衣裳,攏攏披在身後的長發,打開門。
一縷柔和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朦朦朧朧地染了他一身光華,他不俊朗,但此刻好看極了……
「我睡不著。」他說。
她順理成章接話。「我也睡不著。」
「想不想看星星。」
「看星星?去哪里?」他指指上面。「屋頂?」
「怎麼上去?」
他沒回答,下一刻,腰際微緊,婧舒騰空飛起,當她意識到自己離地時,雙腳已經落在實物上。
「輕功?」她展眉開顏,笑得無比歡暢,那感覺像展翅御風,像是當了一回神仙,上次只能欣賞沒得體驗,這次……要是能夠飛久一點,多好啊。
「對。」
「我能學嗎?」
席雋的回應是一陣哈哈大笑。
偷窺中的石鉚輕嘆,主子不懂哄女人啊!
「你在嘲笑我嗎?是不是我太笨,學不來?」她蹶嘴問,見過她的人可都夸她天資聰穎呢。
石鉚又暗道︰果然,女人心忒難哄,主子有苦頭湯喝啦。
他沒有太遲鈍,發覺不對立刻改。
「你學輕功做什麼?」這話問得十足誠意。
「有事沒事飛一飛。」
「這有何難?你想飛時告訴我一聲,我立馬帶上你,你往哪里指、我便飛往哪里。」
石鉚十指輕拍,悄悄點評︰有進步,這話答得不差。
「說得好像你是我的坐騎似的。」
噗!石鉚控不住噴笑,主子撞牆!
席雋橫眉,笑那麼大聲?那家伙眼里還有沒有爺?摘下一顆扣子,咻地凌空射出,扣子射穿窗紙打在女圭女圭臉上的女圭女圭頰。
石鉚跳起來,狠揉兩下,痛啊痛啊……他看一眼掉在地上的偷襲物,哇,是玉扣,賺到!
「謝爺賞賜。」他撿起玉扣躺回床上,今晚不賞星星賞玉扣。
沒了討人厭的蒼蠅,席雋笑眼眯眯道︰「當婧舒的坐騎?不我介意。」
這話說得……婧舒別開眼,假裝臉上沒有熱熱的,假裝心髒沒有撲通撲通跳得迅疾,一雙眼楮東瞄西望,竟不曉得要落在哪里。
「靠人不如靠己。」她硬是擠出一句來回應。
「有人能夠倚靠,為什麼不?借力使力是最聰明的方法,沒力可借才需要自己發力。」
「事事指望旁人,哪天旁人不樂意被指望了,會受傷的。」她更想說的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眼下他處處優待,她自然歡欣,但哪日他不樂意了,她會……傷心吧。
「你很害怕受傷?」
「誰會喜歡受傷?」
「我沒讓你喜歡,但你可以試著逆轉狀況。」
「逆轉?不懂。」
「把面對受傷時的勇氣刻進骨子里,把面對受傷的經驗做累積,一次兩次,你很快能夠收獲成功。」
「你很擅長鼓勵人?」
「等你活得夠久,就會理解人們所有的『擅長』都來自于經驗,包括受傷經驗。」
「說得你好像活很久似的。」
他沒回答,拉著她在屋頂上坐下,從懷里拿出布包。「給你。」
她打開,看見零嘴時笑了,挑起一塊蓮子糖放進嘴里,見她笑開,石鉚沒說錯,女人確實喜歡這玩意兒。
她捻起一塊給他,他沒伸手,卻張開嘴等著接。
微愣間,婧舒竟下意識將零食送進他嘴里?該害羞、該尷尬的,可是她……自然而然?
彷佛他們本就熟稔,本就應該這樣互動?
席雋嚼兩下,太甜,他不喜歡,但伴著她的傻氣模樣,突然覺得滋味妙極了。「喜歡零嘴?」
她回過神,努力讓自己自然一點。「我貪嘴,但娘死後家里沒了進項,爹爹和常氏花錢大手大腳,為家計,女乃女乃不得不嫗摳省省,我常常羨慕別人家孩子有糖吃,但我也心知肚明女乃女乃掌家不容易。」
「可你很會做菜。」
「娘留給我很多菜譜,我一讀再讀、讀得滾瓜爛熟,但做菜得有足夠經驗,腦子里背再多菜譜也沒用。」
「祖母樞擅省省,沒有足夠的食材,你的廚藝是怎麼練來的?」
「這得感激里正,他家里經常買魚肉,在我十歲時候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傻膽,竟敢求到里正跟前,請他讓我在他家廚房做一道紅燒肉。」
「里正肯定猶豫吧?」
「猜錯,當時我都不曉得多久沒嘗過肉味兒了,何況我還小呢,沒想到里正居然一口氣答應,那道紅燒肉讓我敲開他家廚房大門,從此只要我有空,他們都樂意讓我過去燒菜,里正太太客氣,常讓我帶一點肉回去。」
「那里正是個好人。」
「對,里正的兒子是個鏈師,走南闖北閱歷豐富,知道我善廚,經常帶回沒見過的食材讓我試試,我之所以有勇氣去『夕霞居』賣菜譜,也是受到齊大哥的鼓勵。」
他捻起蜜餞放到她嘴邊,有了前面的「自然而然」,她沒多想便張了嘴,但他的手指觸到她軟軟的嘴唇,心中一陣悸動,那里……是甜的吧?
咽下口水,他努力把心抓正。「以後不會了,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做什麼菜就做什麼。」
大概是嘴太甜、心也太甜,糖會讓人放松警戒,也大概是夜深人靜,咽意入侵,滿天星子松弛了人的神經,讓她不再拘謹,話便這般月兌口而出。「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踫到你。」
席雋輕嘆,怎會是「踫到」,分明是眾里尋她千百度……「我覺得能夠踫到你更幸運。」
「我沒有為你做任何事,是你幫我逃掉一門親事,讓我擁有現在的差事。」
「那麼,可以為我做一件事嗎?」
「好,什麼事?」
「幫我照顧妹妹。」
「妹妹?」她想起在馬車中听到的對話。一場莫名其妙的病,讓他的妹妹連人都認不得……那孩子還好嗎?
「我的父親是忠勇侯席定國,你听過這個人嗎?」
「我對朝堂上的事不太清楚,但听過一回說書,有關忠勇侯和皇上的情誼。」
「當年父親從敵軍手里救回被劫持的皇帝,那時皇上只是個不受待見的皇子,被救回來之後父親教他兵法、行軍布陣,兩人力立下許多戰功,漸漸地皇上入了先帝的眼,最終將皇位傳予他。」
「所以皇上很信任你父親?」
「皇上生性多疑,卻對我父親的忠心耿耿毫不懷疑。」
「你為什麼不回家?」
他撇嘴道︰「故事很長,你還不想睡嗎?我們可以下次再聊。」
「你說吧,我想听。」
「好。十四歲那年,我外祖父去世,因皇上身邊離不開父親,母親便將年幼的妹妹和父親留在京城,由我與母親返鄉奔喪,但喪事結束返回京城,我與母親卻被狙殺在半路上,我死里逃生,而母親為了護我慘死刀下。」
「怎會這樣?」
「新帝上位,政治清明、民生樂利,官道上哪來的土匪。」
「事出必有因,對吧?」
「嗯,我被一名樵夫所救,養傷近月後喬裝打扮返京,卻听到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皇上為父親和明珠縣主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