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入秋,武陵山脈的樹木或黃或紅,漫山遍野,縣城街道上涼風拂來,落葉滿地。
「夏家的!夏家的——」
這一天,夏家族親住的擁擠老宅,被一名中年婦人用力的敲開大門。
這棟大宅內,夏家四房分院而居,因並非富豪或有底蘊之家,任一角看過去都顯得破舊頹敗,這樣的宅子也無聲的對應了夏家人的成就。
唯一出色的只有二房的夏羽柔父親,進了仕途,後來當了書院夫子,但並未替這個家族帶來富貴榮華,還早早離世。
其余三房各自生活,交集有限,但今日鄰居蔡氏帶來的重大消息,讓三房人齊聚大房院子,或坐或站擠得滿滿,算了算,竟有二十多人,男女老少皆有。
「這真的嗎?別只是傳言而已。」
「不是傳言,也沒瞎說,二房那野丫頭是真的發達了!」
蔡氏將夏羽柔如今在青雪鎮的火紅日子再重覆說一次,她說得口沫橫飛,夏羽柔那些叔伯嬸子是愈听眼楮愈亮,他們如今都靠著幾畝田過活,但兒孫一個個冒出來,日子一天過得比一天艱難,這听夏羽柔發達了,就像是天上掉餡餅了。
「再怎麼說阿柔跟我們也是一家子,身邊沒個長輩怎麼行?萬一被什麼有心人騙去,可怎麼得了?」
「沒錯,再說,酒樓兩層樓啊,跑堂的、掌櫃的、還有後廚的人,哪個不用花錢雇用?不如用咱們自家人,咱們月銀好說,能讓她省一筆銀子呢。」
「對啊,到時候大家又能在一起,也能照顧那對可憐的姊弟。」
「就是,沒個長輩在身邊,想想就讓人難過,真舍不得啊。」夏三嬸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夏四嬸也語帶哽咽,「沒錯,是該去看看,大家湊個時間吧。」
夏大伯母點頭道︰「這事不能慢,光想到他們無依無靠,我這心就跟著疼,蔡嬸子你也說了,要跟阿柔說親的一天比一天多,這嫁人的事可不能胡來。」
「就是,就是,已經嫁錯一次,名聲都敗壞了,可得替她掌掌眼,找個會疼人的。」
夏家的男男女女,個個說到心疼、眼眶紅,有小孩子看著大人們愈說愈激動,不解的模模頭兒,問著旁邊的小姊姊,「怎麼了這是?跟我那天在廟口看的戲一樣,說哭就哭的,好會演呢。」
青雪鎮上,到夏宅的媒婆還真的多到要把門檻踩平了。
雖說夏羽柔是個下堂妻,但她身後有好幾座靠山,有美貌、有賺錢的廚藝,有日進斗金的酒樓,再加上她的弟弟進了無涯學府,日後的成就不可限量,于是來說媒的不要說如雨後春筍、如過江之鯽,但真的多。
除了媒人,還有一些過去食堂的熟客,也是受人之托的上門來說親。
什麼東門哪個親戚的孩子勤勞又上進?哪個遠親家的三公子知書達禮、哪個富商的兒子溫文儒雅等等,簡直都要讓人挑花眼。
夏羽柔從來沒想過自己有這麼受歡迎的一天,但她心里有個人,自然全數拒絕,而且態度堅定。
眾人見她如此,不得不歇了心思,沒想到,她才松了口氣,就又有人來找不痛快。
這日,酒樓大門前,夏羽柔看著從騾車下來的大伯父、大伯母及三叔、三嬸,瞧他們個個貪婪的看著酒樓,她抿緊唇。
再見這些惡劣親戚,說心里沒怨是騙人,所以她也沒有掩飾自己的厭惡,「我跟弟弟窩在采石場附近的小院那麼久,也沒看過你們這些親人過來關切,今天吹的是什麼風?把你們給吹來了?」
四人也知道她怨氣未消,但一皮天下無難事,他們壓根不羞慚。
夏大伯母眼圈泛紅,「還不是想你們了,那麼久沒有關心你們,內疚啊,這不就過來看你們了。」
夏羽柔冷冷道︰「好,看完了,我跟弟弟沒缺胳臂少條腿,你們可以走了。」
這死丫頭,開了豪華酒樓,居然連杯茶也沒打算上?听說這里日進斗金,食材用得極好,味道更是令人垂涎三尺……
夏大伯母想到這里,又要說話,夏羽柔又送一道逐客令。
「抱歉,正忙呢,沒空招待閑雜人等,快走吧。」
夏大伯等人全看往熱鬧無比的店內,生意正火熱,大堂座無虛席,但他們听說二樓有雅間,總不可能也坐滿了吧?
夏三嬸連忙笑了笑,「阿柔說這說什麼話?咱們可是血濃于水的親人,哪是什麼閑雜人等……」
「送客!」夏羽柔眼神極冷,口氣更冷。
夏大伯母知道她是不打算好好說話了,得趕緊將今日過來的目的說了,便接口道︰「阿柔,你一個女人守著弟弟,無依無靠的,也是讓人不放心,我和你伯父便托人給你說媒,說的可是……」
「不需要,我現在很好。」她很不客氣的再次打斷。
哈,她如今錢多,也有一些人脈,老宅這些人就黏上來了,尤其大伯父跟大伯母,他們生性貪婪,早想攀富貴,說媒說的八成是他們的親戚,只是為了把銀子往他們家里撈。
但貪婪的夏家人哪可能因她一句話就回去,幾個人輪番開口,苦口婆心的勸說她太年輕,不懂人心險惡什麼的,他們是為她好。
這里的動靜太大,酒樓里的客人慢慢靜下來,豎直耳朵听起來,街上的老百姓也開始圍觀,夏大伯母覺得難堪,想進酒樓,但夏羽柔要小星、小月,還有幾個伙計擋在門口,不讓他們進去影響客人用餐。
她也知道會丟臉,但面對這種無賴又貪婪的人,必須一次就讓他們不敢再過來奢想不屬于他們的任何東西,才能徹底甩掉這些人。
夏羽晨今天正好放假,他從馬車下來,就見到酒樓外圍了一圈人,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忙擠身過來,有些熱心的老百姓把剛剛的對話快速的跟他說,他頓時火冒三丈。
他氣呼呼的走到姊姊身邊,瞪著這些曾經虐待過他的親戚,「你們快走,我姊姊的婚事不必你們費心。」
「是阿晨啊,不是,你總得想想姊姊以後的幸福,你會娶妻生子,你姊呢?她要嫁人生個孩子才有盼頭,咱們一家骨肉至親,一筆寫不出個夏字,難道我們還會害她?」
夏羽晨更怒了,「你們給我滾開!姊姊的婚事我們自己決定,我姊姊寧缺勿濫,才不需……」
「我可以答應。」夏羽柔突然打斷弟弟的話。
他錯愕的看著姊姊,夏大伯等人卻是一臉興奮。
夏羽柔繼續說下去,「你們先幫我把外面欠的債還清,我就听任你們的安排。」
「什麼債?不是賺大錢嗎?」夏大伯等人都有點懵了。
「現在是賺了些,但之前我一個人帶著弟弟生活,哪來的銀兩可以開這酒樓?當然是借來的,不過我沒什麼家世背景,就得請有家世背景的幫忙,請人家幫忙,總得送禮送錢,這一來二去,愈借愈多,外表看似風光,內里——」
她嘆了一聲,搖搖頭,「既然伯父伯母叔叔嬸嬸這麼關心我和阿晨,我也就不推辭了,有族里的人幫忙分攤,我那筆債算來也不多,今天你們來了四人,每個人一千兩,我這債就還清了。」
被點名的四人面色都繃不住了,別說一千兩,他們連一百兩都湊不出來,就算有,誰要給這死丫頭?沒分到一杯羹,還得吐出四千兩?作夢呢!
夏羽柔看他們個個臉色難看,心情很爽,她早就預料到這些人會有的反應,才故意說這麼一番話。
她又開口,「對了,我怎麼忘了,大伯父不是說將我除名了,說我丟家族的臉,被個舉人休棄,怕影響族里姑娘婚嫁,還連同我弟弟這個拖油瓶都一起除名了,這樣……我也不好佔族里的便宜,讓你們幫忙還錢了。」
她雖然對族人原本就沒任何期待,但那一日知道她跟弟弟被除族,仍感覺一股寒意從心底往四肢蔓延開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帶著弟弟離開夏家祠堂的。
這字字句句的都拍在夏大伯四人臉上,四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繼續語塞。
圍觀的民眾卻紛紛議論起來,這事他們還真听說過,但那時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夏羽柔當眾說出來,自然是真的了,夏家族人這行為也太令人心寒,姊弟兩人都無依無靠了,族里不幫襯不說還除族,這心是有多狠。
現在,姊弟倆有能耐,咸魚大翻身,又硬湊上來,怎麼有這麼不要臉的人?
旁觀人的議論聲,多是不屑鄙夷之詞,罵他們口口聲聲說是血親骨肉,背地里齷齪不堪,夏大伯窘迫得臉皮紫漲,忙給老妻一個眼神。
夏大伯母便突然大哭出聲,「不是啊,這事是老太太硬逼我們做的,我們要是不做就是不孝,老太太年紀都大了,我們怎麼敢不順她的心?嗚嗚嗚,我們也是心如刀割,但孝道……」
夏羽柔不耐的再度打斷夏大伯母的話,「別再哭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家里死了不少人。」
夏大伯母臉色大變,嗆了一下,氣得大吼,「呸呸呸!你家才死人呢。」
「是,我爹娘都死了,死很久了。」她冷冷的回答。
夏大伯母食指顫抖的指著她,氣得心肝都疼了。
圍觀的群眾對夏家四人更是指指點點,吐出的話都是不屑夏家為人,四人縱使再不要臉,如今老底都被掀光了,也扯不出什麼來?只能丟下幾句不識好人心等話,氣呼呼的上了騾車走人。
無戲可看,圍觀眾人漸漸散去。
夏羽柔進到酒樓,讓掌櫃吩咐後廚送兩道小菜免費給客人,抱歉影響他們用餐,隨即就回了家去。
夏羽晨自然是跟著她的,小星、小月及何洵對夏家四人都很生氣,但他們沒吭半句,因為兩位主子的臉色都難看。
夏羽柔坐在廳堂,夏羽晨讓小星他們都下去,自己倒了杯茶給姊姊,「大伯父這些貪心的親戚都來了,我看人渣前姊夫……」
「別詛咒我。」夏羽柔剛剛戰一場,頭都疼了,再來鄭凱——饒了她吧。
夏羽晨欲言又止,姊姊可能不知道,他現在的同學里有一個跟前姊夫家住得近,鄭家如今也是缺錢——難保不會同大伯父他們一樣。
見姊姊悶悶的喝茶,他也喝茶,突然想到,「湯大哥怎麼沒來?他應該知道我今天書院休息的。」
「可能采石場事多吧。」
夏羽柔一直沒有跟弟弟說範梓璃的事,那是湯紹玄的私事,她沒資格也不該多嘴,而且兩人一看就是郎有情、妹有意,如今恐怕是因為範梓璃是罪臣之女無法在一起,但這件事情湯紹玄一定會想到方法解決,那還有她什麼機會?
在夏羽柔心底,湯紹玄就是無所不能的人。
見姊姊臉色落寞,又想到這段日子有多少人來提親,可湯紹玄始終不見人影,夏羽晨忍不住問︰「姊姊是不是有做什麼惹怒湯大哥?」
這是親弟嗎?她沒好氣反問,「為什麼一定是我做什麼?」
「湯大哥很沉穩,也很寬容,其實,自從湯大哥不來這里,到要我有事找他他才過來後,我就懷疑是姊姊惹惱了他。」
夏羽柔氣笑了,「你直接問湯爺,看他怎麼說!」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她後面,「好,我問。」
她回頭一看,被何洵領進來的不就是高大挺拔的湯紹玄,再看看旁邊的小星,瞧她呱啦呱啦,就是在說剛剛那些惡劣親戚鬧旳事。
自從範梓璃在這里撞見湯紹玄的那天開始,夏羽柔跟他見面次數寥寥無幾,就算見了,也是點頭而已,基本上他就是來看弟弟的功課。
所以,今天她也是胡亂跟他點個頭就走了,順帶將小星、小月也帶走。
湯紹玄看著她的背影,抿緊唇,一收回目光,就看到夏羽晨定定的看著他,眸中帶著不悅,但他沒說話,直接往夏羽晨的書房走去。
夏羽晨忍下滿肚子的疑問,跟上前去。
他知道這個湯紹玄的脾氣,先將這段時日學府教的東西及功課說了遍,再將自己仍有些疑惑的地方提出。
因為他天資聰慧,過目不忘,學府夫子對他的期待及要求也愈高,給的東西更多,功課對他來說是有點吃力的,但他不敢喊苦,他知道要達成自己的目標,要學的更多。
只是他並未受過正規教學,底子不夠紮實,有些東西是需要解說的,而如今的老師們已經習慣教優秀的學生,都未給予足夠的說明,所以,他只能回過頭來求教湯夫子。
湯紹玄會考校他的功課,直言見識是要時間與機會累積,夏羽晨的年紀擺在那里,暫時做不到,但湯紹玄會說些各地的風土民情,朝政民生,甚至一些奇人奇事,仔細掰開來再分析給他听,借此多少補充一點他不足的部分,開闊他的眼界。
愈是跟湯紹玄相處,愈听他分析事務,夏羽晨有種感覺,這個屈居在采石場當副總管的男子,該是不少頂尖人物全力教養出的才子。
兩人談論學問到一個段落後,湯紹玄喝了茶,就見夏羽晨欲言又止。
接觸到湯紹玄的眼神,夏羽晨還是開口了,「湯大哥對我姊姊真的無意嗎?」
「她要你問的?」
「沒有,我自己想知道的。」
「好好讀你的書。」
他起身就要離開,但夏羽晨的問話又傳過來。
「我姊姊惹你不開心嗎?」
其實,連吳奕那些人都私下憂心忡忡地來找過他,說他們都勸湯紹玄要加快動作,趕快找人提親,但湯紹玄只說他們想太多了。
就連司馬姊姊她們都當著他的面問姊姊——
「你的湯爺在干什麼?找媒人很難嗎?」
「我們之間真沒有什麼,你們就是不信。」
姊姊當時是這麼回答的,但他看得出來,她其實是難過的。
如果姊姊跟湯大哥之間沒有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本來那麼要好的他們會變成這樣?
想到這里,夏羽晨定定的看著對他傾囊相授的湯紹玄。
「沒有,我跟你姊什麼事都沒有,去做功課。」
夏羽晨無言,學府夫子出的功課真的很多,他今天都可能要熬夜了,但現在的問題不是這個啊!
他還想繼續問,可是久違的殺人眼神出現了,明明白白地顯示出他今天是不可能問出答案的,他只能懨懨的閉嘴。
湯紹玄迅速走出書房,就看到小星在探頭探腦,一看到他走出來,小星馬上走上前來。
「湯爺好,姑娘備了一桌菜,謝謝湯爺特別為少爺過來。」
湯紹玄想到這些日子兩人的疏離,心里雖有些難過,但理智告訴自己,這才是對的,縱使想留下,還是打算拒絕。
「我還有事,謝……」
「還有範姑娘喔,湯爺進書房不久,我家姑娘就讓人去接她過來了呢。」小星又說。
湯紹玄要離去的步伐一頓,想了一下,「好。」
小星听到他的答案,有點不開心,姑娘說若湯爺要拒絕,只要再說範姑娘也在,他就會應了,沒想到真的如此,這樣不就代表湯爺更看重範姑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