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病就是一個月,據聞八皇子與師丞相都分別拜會過他,確認他生病無誤。加上八皇子接手了太子的政事,成績斐然,支持他的呼聲似乎越來越高,太子的地位也越見動搖。
各方而來的慰問有之、攻訐有之、窺探有之、擁戴有之,總之不管來者是何方神聖,陸樽就是四兩撥千金,況且有著谷凝香的證詞,旁人也做不了什麼。
正是因為這樣,谷凝香天下第一神醫的地位開始受到了挑戰。太子雖然病著,但是能說能走,偏偏就是不能處理政事,那麼這個神醫的診斷是否有待商榷?
谷凝香雖然不是很在意天下第一神醫的名頭,但一直背著這個黑鍋,受盡大臣們的白眼,卻有如芒刺在背。
雖然皇帝也是重病,可沒人敢說她一句,因為皇帝本人拒絕治療,欲采巫醫之方,她即使勸阻也無濟于事。不過太子的事就不一樣了,畢竟從頭到尾都是由她診治,想推卸責任都不知能推給誰。
她原本膽子就不大,現在成天只敢躲在太醫舍,偶爾一道旨意或是其他官舍來的命令就讓她緊張得要死,怕太子那里萬一被拆穿,她十條命都賠不完。
陸樽對她這種膽識著實哭笑不得,索性把太子的令牌暫時借給了她,這塊令牌可以要求宮里的侍衛隨行保護,甚至是讓他們全天守著太醫舍,就算有對她不利的命令前來,也能暫時擋上一擋,這才讓谷凝香微微松了口氣。
雖然她希望自己永遠用不上。
這一天,小毛子送來的消息讓谷凝香瞪大了眼,難得說話也大聲了起來。
「什麼?你說平南王因為擔憂太子的病,要自個兒帶大夫來替他看?」說到專業領域,谷凝香就自信了起來,「有哪個大夫知道我在這里替太子診治,還敢過來毛遂自薦的?」
「听說是個巫醫。」小毛子老實說道,還賣了個消息給她,「平南王與當今皇上一樣篤信巫醫,他說他的麾下有位巫醫十分靈驗,只要能當面為太子祈福,日後太子必定百病不侵。」
「巫醫!」听到這兩個字,谷凝香的細眉深深地皺了起來,「竟是巫醫,太子怎麼說?」
「太子希望你不要涉入這件事,平南王回宮時,他希望你出宮避一避。」小毛子說道。
避一避?怎麼可能。谷凝香沉下一張俏臉,「我要去找太子。」說完,她便踏出了她最近躲得很好的太醫舍,直奔東宮。
原本以她的品級要主動面見太子,需要經過重重的關卡與通傳,但如今因為她正在替太子治病,身上又有太子令牌,加上小毛子跟在後頭,所以她很順利地來到了陸樽面前。
陸樽正悠哉的靠在躺椅上喝茶,不時還咳個兩聲或裝暈。
服侍他的還是上回那三個宮女,只是顯然她們都被陸樽那慵懶的俊美模樣迷得七葷八素,能傳給自家主子多少訊息就不知道了。
他揮了揮手,撤下了幾名宮女和小毛子,隨即一臉興味地對著谷凝香說道︰「還沒到復診的時候,香妹妹如此興致勃勃的來找本宮,是想念我了?」
「想念你個……」谷凝香險些罵了出來,但他一記饒有興致的眼神,讓她剩下的話硬生生的收了回來,只能不自然地改口,挑明了來意,「杯子哥,對于平南王回宮時,你對我的處置,我有意見。」
「哦?什麼意見?」陸樽挑了挑眉,他這回可是真的為了她著想,沒有開玩笑的成分。
「平南王竟帶巫醫來替你診治……我絕對不允許!」谷凝香有些咬牙切齒地道。
難得見她如此動氣,他不由好奇問道︰「為什麼?」
「巫醫怪力亂神,蠱惑人心,且他們就算有些草藥知識,醫治人的起因也都是想控制人的信仰及神智,這種不肖之徒還敢掛上醫者之名,簡直是醫者之恥!」
听她說得大義凜然,陸樽更加有興趣了,「看起來你和巫醫的仇恨不小啊,他們哪里惹到你了?」
「不是惹到我,而是我的師門祖訓就是與巫醫勢不兩立。」谷凝香難得說起了自己的來歷,「我們醫仙谷講求的是濟世救人,並秉持醫聖之至理,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眾生之苦。」
說著,她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然而巫醫卻是完全與此理背道而馳,救人起于私心貪欲,毫無惻隱之心,也不顧眾生之苦,所以本門遇到巫醫,能夠破壞其陰私技倆是最好的。」
「所以你真的要自己面對那巫醫?」陸樽少見地正經八百起來,居然還有些苦口婆心,「你要知道,平時本宮逗你歸逗你,這回本宮可是認真的。因為平南王這次回宮,不管出什麼招,本宮都會讓他鎩羽而歸,到時候你肯定會成為平南王的出氣桶,你不怕嗎?」
「我不怕。」雖然是這麼說,谷凝香卻是吞了口口水。
「還有那巫醫的醫治……」陸樽頓了一下,彷佛很為難似的說道︰「听說很喜歡以毒攻毒?什麼蜘蛛、蠍子、蛇蟲蜈蚣之類的,全都放出來爬啊爬……」
「是不會放出來爬,只是會制成蠱。」谷凝香想象著那畫面,強自撐住的勇氣在她的俏臉上果然有了些崩壞。「只是治病……應該不會用到蠱?」
「誰知道呢,說不定他別出心裁?又或者平南王想趁著這個機會,令巫醫用蠱控制本宮?」陸樽思索著,這番話倒不是糊弄她,而是可能性很高。
「那我更要在了。」谷凝香正色道。
「好吧,既然你堅持,我也樂得有你在旁幫襯。」陸樽微微一笑,她的勇氣倒是令他有些開了眼界,只不過骨子里的恐懼真是那麼好克服的嗎?
看了她兩眼,他又道︰「那麼你可以回去準備了,平南王只怕近日就會回到宮里。」
「好,我馬上去準備。」谷凝香用力頷首,就要離開。
「對了,如果那巫醫真要下手,應該是無形的吧?既然你準備充分,若他暗中放蟲的話,你可要擋在我前頭啊……」
谷凝香表情一滯,聲音有些干澀地說道︰「我、我這里有驅蟲藥,你先帶在身上預防。」她連忙從身上掏出一包藥,塞到陸樽手里。
「萬一他使出了什麼迷惑我心志的毒煙毒霧之類的呢?說不定中了會渾身發癢,讓我自己抓得體無完膚,血肉模糊,你也要替我防著啊……」一听到她結巴他就樂了,她明明心里怕得很嘛!
谷凝香想象那畫面,神情越發難看,甚至有些慘白,又急急取出一個藥瓶,同樣塞到陸樽手中,「我還有寧寧寧神丹,你覺得不對就服、服下,可保神神神清目明。」
「那如果他們暗中的手段用了都沒奏效,改為直接對我明槍明刀,讓那巫醫冷不防的刺殺我呢?你是否也要擋在我前面?」陸樽有趣地問道。
谷凝香這下終于听出他又在逗她了,不由慢慢地轉向他。這一次她還是從懷里拿出一個香包,慢慢地放在他手里,卻沒有再解釋什麼,轉身就走。
「香妹妹,你還沒說這服藥又是什麼作用呢。」陸樽對著她的背影追問。
谷凝香的腳步顯然加快了些,但她的聲音仍清楚地傳了回來,而且字正腔圓,絲毫沒有結巴,「那是自爆丹,若是巫醫太靠近你,欲對你不利,你就自爆吧,來個同歸于盡,也算是造福百姓了。」
在陸樽听得一愣一愣的時候,她早已溜得不見人影。
他不由神情古怪地打開了香包,動作還不敢太大,怕那自爆丹真的會自爆。
待他從香包之中取出自己的太子令牌之後,他不由噗哧一笑,搖了搖頭,一向促狹的目光露出了幾分興味,「靠侍衛保護我?不是廢話嗎,這傻丫頭……」
不出三日,平南王蘭承志已然轉回京師,然而他尚未述職,也還沒拜訪師效平,卻是直接帶著巫醫來到了東宮。
陸樽知道他要來,早就做好了萬全準備,于是當蘭承志來到他面前時,看到的就是一個臉色慘白、精神不濟的太子。
蘭承志是武將出身,說話嗓門不說大,還霸氣十足。他先向陸樽寒暄問候了兩聲之後,矛頭立刻指向立在一旁的谷凝香,「谷太醫,太子因病不能視事,令朝政停擺,你醫治太子多時,竟毫無進展,該當何罪?」
「下官……」被平南王這麼一吼,谷凝香眼淚差點飆出來,陸樽自己不想好她有什麼辦法?可是她一向在外的形象是清冷淡漠,甚至可以說是沒什麼情緒,于是她垂下眼,掩飾了驚慌之後,淡然回道︰「王爺言重了,殿下的身子已逐漸轉好,相信不久便能回歸朝政。」
蘭承志還想再罵,卻被陸樽給攔了下來。
「王叔,本宮的身體自己知道,與太醫無關,這是心病啊。」陸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面對平南王的炮火,他怎麼也不可能讓谷凝香去當他的炮灰。
他給了谷凝香一記安心的眼神,她緊張的情緒居然真的就放松了幾分,也不再開口。
「太子有什麼心病?本王說不定可以替你分擔幾分。」蘭承志一臉關懷,要是不知內情的,還真會以為他有多麼慈愛。
陸樽搖了搖頭,「王叔應該知道,本宮這個太子不知為何被父皇架空了,各方都要來挑戰本宮的位置。師丞相對本宮提出的各項政見諸多掣肘不說,連八皇弟都急著跳出來與本宮爭功,本宮著實心力交瘁,無心問政啊!」
那種心痛、那種憂慮,裝得正經八百之後,陸樽跟真正的蘭書寒簡直沒兩樣。先前他面對蘭書殷與師效平時還不時的露出本性,但在平南王面前,陸樽演得比真的還要真,讓谷凝香看得目瞪口呆。
蘭承志听了冷笑在心中,他如何不知道太子口中挑戰他位置的各方勢力也包含他這個叔父?不過他自然是裝著糊涂,還十分有同理心地表達了同情。
「太子為難之處本王也略有所聞,只可惜本王領地離皇宮遠,鞭長莫及,無法及時援助。不過太子放心,在知道你久病不愈後,本王特地帶了我們南方最厲害的巫醫前來,有他施法祈福,太子身上的邪氣病征必定很快就會除去,從此之後百病不侵,百毒不入。」
蘭承志說完後,他身後一名披著大斗篷的男子便踏步上前,朝著陸樽說道︰「本巫施法時,請太子殿下平心靜氣,專注地看著本巫。」
一些世外高人自認仙家風範,架子總是高些,不將俗世政權看做一回事,所以他對太子說話不帶禮數,陸樽也沒有表現出介意的樣子,這令蘭承志微微點頭,很是受用。
不一會兒,陸樽按巫醫所說盤坐在軟榻上,巫醫將什麼法陣、祭禮全都擺出來了,那焚香的小盒子傳出的味道很是刺鼻。
眼前的一切令谷凝香的眉頭皺到能夾死蚊子,不過她並沒有發難,因為她相信陸樽能應付這一切,還沒有到她出手的時機。
終于那巫醫月兌下了斗篷,赤果的上身刺滿了各式鳥蟲符咒,胸前掛著一串不知什麼動物的骨頭,只穿著用草編成的裙子,手持法器開始跳起舞來。
他的口中吟誦著古怪的禱詞,聲音忽遠忽近,像是由天邊而來,又像是在耳邊響起,焚香的煙霧漸漸彌漫了整個房間,巫醫的動作也越來越大。
他忽然躥到陸樽身前,像在找尋什麼般壓低了身子,而他口中的咒語也念得越來越急。
旁觀的谷凝香慢慢覺得頭有點暈,簡直都快昏睡過去,一轉頭看著旁邊的小毛子,他已經靠著牆睡到天外天去了。
漸漸的,祈福的禱詞停歇,跳得直喘粗氣、滿頭大汗的巫醫也停了下來,朝著坐在軟榻上已然呆滯的陸樽露出了一記神秘的微笑。
蘭承志首先回過神來,眼底閃過一抹精光,刻意低聲問道︰「不知道太子感覺如何?有沒有全身舒坦?」
榻上的陸樽依舊呆呆的,一點反應也沒有,讓谷凝香都有些心急了。
她知道方才巫醫的手法是一種精神上的蠱惑,加上燻香的效果,能讓中術者听命于他,就是不知道陸樽有沒有中招。
陸樽的反應令蘭承志的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得意。
然而下一個瞬間,陸樽眨了眨眼,眼神如平時清明,打了個呵欠後說道︰「本宮的感覺?本宮唯一的感覺就是王叔你帶來的巫醫舞跳得真難看啊,看得本宮差點就睡著了。」
此話一出,谷凝香差點噗哧笑出來,連忙轉過身去,忍耐著不讓香肩抖動得太厲害。
蘭承志的臉黑了一半,至于巫醫的臉原本就是黑的,只能感覺到他身上瞬間散發出一股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服用了什麼寧神清心的丹藥?」那名巫醫像狗一樣,動了動鼻子之後沉聲問道。
陸樽笑嘻嘻地回道︰「是啊,我家谷太醫出品的寧神丹,好像比你跳大神要有用一點喔?」
那巫醫哼了一聲,突然抖手向陸樽射出什麼,陸樽還來不及反應,谷凝香則是倒抽了口氣。
原以為巫醫就要得逞,可他射出的黑影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厲的聲音,接著掉在地上。
原來是一條蜈蚣,卻已經變得奄奄一息。
「你身上還有驅蟲的藥物?」巫醫簡直要抓狂了。
陸樽仍是一副悠哉的模樣,一只手支著下巴靠在椅把上,百無聊賴說道︰「是啊,本宮最討厭蛇虺蚊蚋,所以隨身攜帶著驅蟲藥,怎麼了?」
巫醫突然發怒,瞪向谷凝香,「又是你?!」
谷凝香很是無辜,不過神情仍是冷漠,這倒不必演,因為她本身就與巫醫一掛非常不對盤。「我怎麼知道一個怕蟲的會遇到一個全身蟲的?給太子殿下驅蟲藥是我的職責,而巫術那些手段大家都清楚,你對著太子射出毒蟲已是大罪,若非心虛何必發怒?」
巫醫臉色微沉,因為他沒有想過失手的可能,所以出手時沒有多加掩飾。
此時他不再辯解,只是向蘭承志使了個眼色。
蘭承志先發制人地喝道︰「谷太醫,你救治太子不力在先,又擾亂巫醫醫治太子在後,究竟有何企圖?」
「王爺,下官不認為那是醫治,那等蠱惑人心的手段不僅對人有害,甚至被控制利用了都不知道。」谷凝香毫不相讓地說著。
陸樽在心里為她拍手,真是難為這個膽小鬼了。
「你瞧不起本巫的手段,本巫更瞧不起你的手段。」巫醫冷笑著,搶在蘭承志面前說︰「明明能用最快的方法醫治,你們這些中土庸醫卻喜歡慢慢來,顧忌東顧忌西,不知有多少病人被你們耽誤了。」
「難道被你的毒蟲咬了,身體就會好了?」谷凝香也冷冷地嘲諷回去,「只怕當下命就去了半條吧?」
這已然是病理之爭了,兩個流派的人真要論起醫術來,三天三夜都吵不出一個結果。
蘭承志這回帶巫醫來,原就是對太子有所圖謀,如今中間夾了個谷凝香,他的事顯然不可能辦成,想來要先除去這個礙事的太醫,其後之事才能繼續進行下去。
「都別爭了。」蘭承志隱晦地與巫醫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朗聲道︰「既然誰也不服誰,那麼就來一次醫斗吧。」
「醫斗?怎麼斗?」陸樽來了興趣。
蘭承志娓娓說道︰「方法很簡單,選出一名重病病患,由巫醫與谷太醫兩人分別提出醫治之方,以其能治愈的程度做為評斷,以皇家之名邀來醫術大家,加上文武百官,甚至是普羅百姓為證,輸的人就退出醫治太子的行列。」
這等于是蘭承志替巫醫向谷凝香提出挑戰。
陸樽看向谷凝香,並不想影響她的決定。
想不到她抬起了俏臉,卻堅決地說了一聲,「不!」
陸樽差點從軟榻上掉下來,在心里苦笑著忖道︰姑女乃女乃你這麼自信地頂撞平南王,最後真要拿出真材實料你卻怕了?這叫我怎麼收尾?
平南王冷笑著就要出言譏諷,豈料谷凝香接下來的話卻是石破天驚,差點驚掉屋子里所有人的下巴——
「我答應醫斗,不過條件是,輸的人從此不得再行醫!」她斬釘截鐵地指著巫醫說道。
這簡直是拿職業生涯下去賭,巫醫深深地皺起了眉,陸樽則是慢慢地收起了嘻皮笑臉的神情。
至于平南王,沉吟了一下後望向了巫醫,見巫醫微微點頭,于是他回道︰「好,既然谷太醫對自己這麼有信心,這條件本王替他接下了。待朝廷選出欲醫治之人,期限就訂在之後十日,可有疑義?」
谷凝香冷冷回道︰「沒有疑義。」說完她便告退,依舊是端著那副冰山美人的模樣,傲然離開了東宮。
沒人知道,她硬撐回太醫舍後,馬上嚇得腿軟跌倒在地,小臉苦澀得猶如三月的青梅。
「師祖在上,徒孫看到巫醫就忍不住沖動,下了重注,萬一輸了,整個醫仙谷都糗了!師祖能不能顯顯靈,先去嚇死那個巫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