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麥芽由後頭出來了,身後還跟著麥家最小的兒子,才五歲的麥穗。
麥穗自小就玉雪可愛,在家極為受寵,他巴巴地看著姊姊手上端著那盤深褐色切成小塊的糕點,乍看之下沒什麼稀奇,但放到眼前才發現這糕點發出甜香,里頭摻了碎核桃及果干,上頭還點了白芝麻,十分討喜。
小麥穗在全家人之中最喜歡的就是會做出各種美食的姊姊,這回因為他饞沙果了,吵著要吃,但沙果還沒熟透酸得很,麥芽索性做成糕點滿足這小饞鬼。
小麥穗可是從她一開始做就在旁邊等,口水都快流光了,這會兒麥芽停下腳步,他也就順勢貼了上去,撒嬌地抱住她的大腿。
麥芽用兩只手指輕易地將他由自己大腿上拔開,笑吟吟地先拈了一塊給他,方對著廳中眾人道︰「我把還沒熟透的沙果加糖煮了搗成泥,然後摻入糯米粉,核桃碎、還有去年做的沙果干摻水一起炒了,最後放涼切塊,灑上芝麻,吃起來綿糯有嚼勁,又有沙果的香味,應該不錯的。」
她平時就喜歡搗鼓這些,做多了就分給村里的人,橫豎麥家也不差這點材料錢,還能替麥芽博個好名聲,他們也就听之任之。
何況麥芽那無師自通的手藝還真不是蓋的,不是麥家人自吹自擂,她做出的糕點吃食可要比大垛鎮上最大的飯館、最火熱的糕點鋪還要好吃許多。
麥家人立刻上前取了一塊來吃,還真別說,那酸酸甜甜、香軟又有嚼頭的口味,一下子就征服了大伙兒的胃,又紛紛取了第二塊。
麥莛看著雙手都抓著糕點,還要緊緊黏著姊姊的麥穗,不由取笑道︰「我看是小弟想吃沙果了,但現在沙果還不能吃,大姊才會做成糕點吧?」
不愧是秀才,隨便猜都是一語中的,其他人聞言皆笑了起來,麥父更是不客氣地捏了下小兒子的鼻頭。「你這小饞鬼,到時候你姊嫁出去了,看你怎麼辦。」
小麥穗半張臉躲到了麥芽身後,仍是不忘先咬一口沙果糕,才含糊不清地道︰「姊姊不要嫁人就好了。」
「大姊不嫁人,你要養她?」麥莛似笑非笑地問。
「我養啊!」小麥穗點了點頭,可認真了,不過還是加了句但書。「只要姊姊一直做好吃的給我吃就好。」
廳里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麥芽沒好氣地輕點了下小弟的頭。「橫豎我不做給你吃,你就不養我了?」
小麥穗很委屈,大眼濕漉漉地看了她半晌才說道︰「那還是養的嘛……」
麥莛忍不住笑道︰「要你養姊姊還勉強了?你放心,大姊沒這麼快嫁的。」
他不出聲便罷,一出聲麥芽的目光便落到他身上。「那如果我嫁不出去,大弟你要養我嗎?」
麥莛二話不說回道︰「那是自然!養你有什麼難的?你只是力氣大,食量又不大。」
「那如果我不做好吃的給你吃,你還養我嗎?」麥芽又問。
麥莛不由氣結,「我像是那種人嗎?」
麥母指著麥莛手上的沙果糕,笑道︰「有骨氣你就別吃!」
麥莛看了看廳里一副準備看好戲的家人,再低頭看看自己才咬一口的沙果糕,直接將糕點塞進嘴里,表面上卻是一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清高模樣,屋子里又是一片歡欣笑語。
此時外頭突然傳來敲門聲,麥芽離門最近,便走出了院子,一拉開大門就被一陣陰影籠罩,麥芽本能的退了一步,才看清了來者是個年輕男子。
這人真高啊……麥芽多看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人怪好看的,就是看上去凶了點。
麥芽見對方雖面無表情,卻不像是要來找麻煩的,便露出了笑容問道︰「這位大哥有什麼事嗎?」
這抹笑如陽光一般燦爛,如花兒一般嬌美,門外的元修星眸微眯,半晌才道︰「我是隔壁新搬來的,姓元,來借蒸籠。」
麥芽不介意他的寡言,笑道︰「原來隔壁那大房子住的是元大哥,是今兒個搬來的嗎?那肯定很多東西都沒備齊,還有沒有其他要借的?」
她的聲音還帶著些嬌女敕,听起來軟綿綿的,輕飄飄的熨過了元修的心,在他的心湖里揚起了一陣漣漪。
「沒有,只有蒸籠。」
「那元大哥你進來等,我到灶房去取蒸籠來。」
麥芽將元修迎進了正廳,向眾人介紹了一番,便讓元修在廳中落坐,自個兒到後面去了,元修目不斜視,但余光卻隨著麥芽的身影離開了。
麥父麥母不愧是麥芽的雙親,一脈相承的心大,完全不以元修那冷峻的樣貌為忤,熱情的招呼著他。
「來來來,喝杯酒,這可是我們家自己釀的高粱酒。」麥父滿了一杯酒給元修。
麥母也笑吟吟的將裝著沙果糕的盤子推向他。「嘗嘗看,這是麥芽新做的糕點,用沙果做的,她的手藝可好了,外頭買不到的。」
麥芽做的?
元修直接忽略了高粱酒,目光望向盤子里那玲瓏可愛、發出酸甜香氣的糕點,不客氣地拈起了一塊吃下。
「好吃嗎?」麥母這問題一出,廳里從麥父到麥莛麥穗兄弟倆,全眼巴巴的望著他。
元修有一瞬間的不自在,不過仍是點了點頭。「很好吃。」
麥父笑了起來,也不在乎元修沒喝他的酒;小麥穗撞進哥哥懷里,小小的手指著盤子,眼中皆是委屈,覺得有人搶了他的糕點,麥莛好氣又好笑的向元修告罪,由盤子里又取了一塊給弟弟;麥母更是得意,口中說的都是自家女兒怎麼怎麼好,還殷勤的要元修多吃一點。
元修靜靜地看著這熱鬧的一家人,突然有些羨慕。
他三歲時被師父撿到,除了記得自己叫元修,其他一概都記不得,一直以來家中就是他與師父師娘三個人,師父一向不苟言笑,師娘也不太與人交際,他自個更是冷面寡言,家中常是冷冷清清。
今日見了麥家的溫馨,他才領悟到什麼叫做一家人的感覺。
不多時,麥芽由後廚取來了蒸籠交給元修,同時還將一個食盒遞到他面前。
「元大哥,這里面是我今兒做的沙果糕,你拿些回去與家人一起吃吧,不用客氣。」
元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謝謝。」
他取過食盒,手指不經意踫到了麥芽的手,麥芽臉上一熱,很快的將手縮了回來。
元修拿著蒸籠與食盒離開,他出了麥家的院子後往右拐,才走了不到幾步,已經回到自家院子。
趙大娘听到聲響出來,見到元修借來的蒸籠就笑了,她原本想自己去借,但元修難得自告奮勇,去的又是隔壁有個可愛女兒的麥家,趙大娘便由他去了。
她眼尖的瞥見他還帶回來一個盒食,不由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是麥芽……咳咳,隔壁麥家女兒做的糕點,滿好吃的。」
趙大娘又笑了,這孩子雖是不挑食,但能被他說好吃的可是鳳毛麟角。她打開食盒拈起一塊糕點,才入口咀嚼幾下便眼楮一亮。
「好吃!可是用沙果做的?」趙大娘又吃了一口。「我來琢磨看看,說不定也做得出來。你知道的,你師娘做的吃食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元修冷峻的俊臉抽了抽,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趙大娘也不在意,擺了擺手便拿起蒸籠回到後頭,廳里又剩元修一人,他沉默地坐了一會兒,也拿起了一塊沙果糕放入口中。
村子里的沙果樹過十來天就轉紅了,麥芽做出來的沙果糕自然也更甜更好吃。
這一日,她又做了不少沙果糕,用個小籃子提著想送去給住在井邊的王家。
王嬸子與麥母交好,王叔常在麥家酒坊打酒,王家的女兒美秀與麥芽也是自小玩在一起的手帕交,所以每回麥芽做出了什麼新吃食,往往都會往王家送一份。
她走沒幾步便看到大門深鎖的元家,他們家人深居簡出,村里人只知搬來了新住戶,是一對母子,但真正認識元家人的卻沒幾個。
麥芽想起了那個又高又壯的身影,還有那張不苟言笑的俊臉,總覺得頭頂上的太陽又熱了一點,曬得她臉都紅了。
上回他來家中借蒸籠,似是也頗喜歡她做的糕點,要不等一會兒她送完王家,轉回家中再做些送給他?
如今正值秋收,家家戶戶都到田里忙活去了,路上也沒幾個人,麥芽掐著點到王家,果然只剩王美秀在家忙著做飯,麥芽送上了自己做的糕點後,又幫王美秀炒了兩樣菜,將飯碗裝得高高的,兩個女孩合力提著籃子到田里送飯。
其實麥芽很想告訴王美秀,她一只手指就能輕松提起這些菜,只不過怕王美秀嚇得與她絕交,麥芽還是乖乖地扮柔弱。
王家父母見到麥芽都很是高興,這代表著他們今兒個的午餐必然更添美味,一樣的菜色經過麥芽的手就是變得好吃許多,等揭開籃子看到那豐盛的菜肴,王家人都笑眯了眼。
王家人一番感謝後,麥芽不好意思地拎著空籃子回家,回程經過了一片小小的核桃林,只見成熟的核桃已經收得差不多了,空余地上的一些落果。
她彎撿起一顆完整的核桃,村里的核桃皮厚仁肥個頭大,家里的人都很喜歡吃,她邊走邊思忖著要不要去找種核桃的周家換一些,不意前面突然擋著個人,她差點迎頭撞上。
麥芽機警地停了步,還往回縮了一點,她可不敢不經意的亂撞人,否則眼前這誰誰誰還不被她一記頭槌撞回老家。
她抬起頭,看到的不是任何熟悉的村民,而是一個長得瘦骨嶙峋、身著長袍的男子,她並不認識這個人,但瞧這人看著她那熾熱的眼神,該是認得她的。
「麥芽!」果然那人叫出了麥芽的名字,表情流露出痛苦。「你為什麼要拒絕我?」
她拒絕了他什麼了?麥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是誰?」
「我是顧景崇。」瞧她猶是一頭霧水,顧景崇又補充了一句。「我前些日子才央媒婆去你家求親。」
「我知道了,你是鎮上那顧秀才吧。」麥芽一想到那臃腫的劉媒婆,忍不住又退了一步,本能就不想離他太近。「你們家找的那媒婆實在太惡心人了,那哪里是提親,根本是逼婚吧?」
這話听在顧景崇耳中卻成了事出有因,于是他眼楮一亮。「原來是劉媒婆的問題,你若不喜歡她,那我便換個媒婆來提親。」
他說著伸手想拉麥芽,卻被她躲過,以為她是害羞,顧景崇露出了個自以為英俊不凡的笑容。「麥芽,你不必擔心,我是心悅你的,娶你並不勉強。日後待我科舉高中,入京為官,我也不會嫌棄你是個鄉下泥腿子,不管有多少侍妾通房,正妻之位永遠是你的。」
他堅持想娶麥芽為妻,除了考量到她家的家底,以及她弟弟麥莛未來的潛力,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喜歡麥芽。
幾次麥芽到鎮上趕集,都會光顧他家隔壁的糧店,她那嬌女敕清新的外貌,溫柔乖巧的氣質都深深吸引著他,尤其她說話時一口軟糯的嗓音,幾乎听得他腿都軟了。
他立刻央求母親向麥家暗示兩家結親之意,想不到麥家二話不說拒絕了。
他猜測是麥家沒弄清楚他家的情況,否則堂堂秀才求親怎麼可能被拒絕,雖說麥莛也是秀才,但麥芽說穿了不過是個村姑,有他這般家世的人求親,麥家人該感激涕零才是。
于是他又找了劉媒婆,許下重利,要她一定得將事情辦成,可惜最後仍是沒有成功,劉媒婆甚至將麥家說得一無是處,還批評麥芽無才無德無貌,麥家人態度惡劣囂張。
顧景崇很生氣,但是與其說氣劉媒婆辦事不力,他更氣的是麥家不識抬舉,因著這個緣故,他親自來了,心忖只要說明自己的心意,麥芽應該就會答應了。
麥芽听到這一長串不僅沒有表現出欣喜,反而神情益發古怪,最後甚至有些苦惱的樣子,小心翼翼地道︰「那個……顧秀才,我們家拒絕你的提親不僅僅是因為劉媒婆,實是……呃,實是我並非你的良配,我也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脾性,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這樣子……」
弱不禁風的,還不夠我一腳踹。麥芽默默把剩下的話咽了下去。
再次被拒絕,顧景崇已然有些惱怒了。「什麼為我好?那都是借口!你莫非是自卑?你放心,什麼樣的你我都會接受……」
發現這人根本說不通,麥芽不再解釋,突然向他亮出了手上的核桃,接著手掌一握,就看到那核桃裂成碎片,堅硬肥厚的核桃殼由她手掌縫隙掉落,只剩核仁完整的在她手上。
「這樣你也能接受?」她幽幽地問。
顅景崇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那可是核桃啊!連他一個大男人吃核桃都得用石頭慢慢敲開,尤其他們鄉寧的核桃可是以皮厚殼硬聞名,她居然用手一握就輕而易舉捏爆了?
「這不可能……不可能……你故意騙我,這核桃一定是假的!」顧景崇驚慌地道。
麥芽很是無奈,決定再露一手,徹底阻斷他的妄想,于是她又蹲,這回撿了三個核桃,一樣在他面前徒手一握,又是嘩啦啦的碎殼由掌中落下。
顧景崇原本只是臉色有些發白,現在則是全青了,他究竟看上了什麼人,居然擁有如此可怕的怪力?那他還要與她結親嗎?
顧景崇陷入了極端的掙扎,他當真怕了,卻又不甘心,更生氣自己被她震懾住,最後就是僵在了當場不知該怎麼辦。
麥芽瞧他都魔怔了,忍不住上前一步。「喂,你……」
「你不要過來!」顧景崇大喝一聲,本能地抬手便想推她,然而他還沒踫到她一根頭發,手驀地被人抓住。
「你想做什麼?」隨著一聲厲喝,來人很快擋在顧景崇與麥芽中間,竟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元修。
麥芽一見是他,心頭不受控地小鹿亂撞起來,暗自祈禱方才她捏爆核桃那生猛的表現沒被他看見。
顧景崇手腕被抓痛,忍不住用力掙扎,元修冷哼了一聲放開他,顧景崇一個沒注意,就這麼順著自己掙扎的方向跌了個大馬爬。
一向注重形象的他如何能接受自己這般狼狽,整個人氣炸了,一個翻身站起,伸手指著元修。「你……你……你竟敢冒犯我?你知不知道我是秀才?難道不怕我治你的罪?」
「秀才不是官,你沒有這個權力。」元修冷冷地道。「欺凌弱女子,你那功名也是枉然,還不如扔了。」
「你竟敢污辱我?」顧景崇被憤怒弄得失去理智,揚起拳頭就揮向元修。
元修輕易地接住了他的拳頭,冰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得顧景崇毛骨悚然,怒氣瞬間消散。
見他露怯,元修不屑地往前一推,顧景崇又是一個仰倒,還往後滾了幾圈,不僅一身長袍污損撕裂,頭發都松了開來。
待顧景崇披頭散發地抬起頭,元修一記拳頭已經揮到他面前,猛地在他鼻尖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那拳頭帶起的風甚至還將顧景崇落在臉上的頭發吹開。
麥芽看得眼冒星星,粉頰泛紅,險些沒鼓起掌來,這一拳看上去容易,但要控制得如此精準可不簡單,這元大哥不僅長得好,看來連武功也不弱啊!
顧景崇尖叫起來,下一瞬元修和麥芽就見他褲襠濕了,被太陽曬得干黃的泥土地上染開一片水漬,還傳來騷臭的味道。
難不成……這顧秀才嚇到失禁了?
麥芽有些不忍卒睹,這實在太丟臉了,連她家小麥穗這方面都能控制得很好,還不曾如此失態過。
顧景崇要瘋了,他再也待不下去,努力爬起身扭頭跑離,一邊跑還一邊惡狠狠地撂話道︰「我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們給我等著——」
元修也沒料到這顧秀才這麼脆弱,不過這人敢到路底村來欺凌麥芽,還想動粗,那就該承受應有的懲罰,何況真要說起來他也沒動顧景崇一根汗毛。
「元大哥……」麥芽軟糯的聲音在元修背後遲疑響起。
元修轉身靜靜地看著她,極力想表現得溫和,但一咧嘴角,不知怎地周圍就彌漫起一股煞氣,連空氣都凝結起來。
這下尷尬了,元修神情更加沉重,暗自猜測眼前這可憐的麥芽姑娘剛剛才被人唐突,正是心中驚惶的時候,卻又被他凶惡的氣勢嚇得話都不會說了,他怎麼就生得一副壞人臉,連個姑娘都安慰不了。
「我送你回去。」末了他也只能擠出這麼一句,然後等著她大哭逃跑。
想不到麥芽只是怔愣地望著他,未露出任何害怕的表情,一直到他說出了這句話,她眼中光芒一閃,居然甜甜地笑了起來,露出了那迷人的梨渦,笑得他冰凍的心都要化了。
「好啊。」她說著還向他展開白女敕女敕的手掌心。「你要不要吃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