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村里村外的人都忙于田事,不太光顧酒坊,只偶爾有一兩個過路商旅來打些酒水,麥家父母閑了下來,早早便關了鋪子回家,才回到家便與元修和麥芽遇個正著。
麥父麥母才納悶自家閨女怎麼和這壯小伙走在了一起,麥芽藏不住話,看到父母後心頭一陣委屈,拉著他們進門就急忙訴苦起來,元修也莫名其妙地被她引進了門。
「那鎮上的顧秀才在核桃林那里把我攔了下來,說了些渾話……」
麥芽大概訴說了顧景崇無禮之事,軟綿綿的聲音听起來可憐又委屈,挺令人心疼的,不過話里話外雖是抱怨,倒是沒有將顧秀才出的糗也一並說出來,元修在心里暗忖這姑娘厚道,看著她的目光又幽深了一些。
最後,麥芽將話頭帶到元修身上。「幸虧元大哥幫我將顧秀才趕走,否則還不知他要如何糾纏。」
麥父麥母原本听得眉頭緊皺,險些就和女兒一起罵出來,但後頭听到元修仗義的表現,兩人皆是眼楮一亮,兩道目光同時落在了元修身上,打量了這新搬來的鄰居一番。
他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听麥芽說還是個會武功的,而且這幾日見面他也算有禮有節,性格沉穩,不像女兒那般直率跳月兌,更重要的是隔壁只有母子倆,沒听說有媳婦……夫妻兩人忍不住聯想到了某件事,同時心花怒放起來。
沒來由的,元修覺得背後寒毛豎了起來。
「那個……元小哥啊,真是謝謝你救了我女兒。」麥父套了一個近乎,搓著手笑問道︰「都做了這麼久鄰居,不知道元小哥是做什麼的?」
「我是個鐵匠。」元修說話仍是那般簡潔,「在鎮上有個鋪子,還有幾個徒弟。」
「有鋪子好啊!以後咱們家有個什麼破鍋壞釜,還是要買個鏟耙鋤鍬的,就可以去找你啦!」麥母莫名露出了個滿意的神情。
元修淡然地說道︰「鋪子里現在都是幾個徒弟在打理,我已經不自己動手了。」
麥家人一噎,這天還能不能聊下去了?
元修沒注意到他們的異狀,卻是又補了一句,「我做的東西,一般百姓用不上。」
「原來是這樣啊!」麥父笑了起來,不過鐵匠還能做什麼百姓用不上的東西?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他當機立斷不再討論鐵匠鋪的事。「元小哥啊,現在也快傍晚了,不如你留下來用個飯,讓我們表達一下謝意,也把你娘一並請過來吧。」
「不了,那只是小事……」
「對我們來說可是大事!我們就麥芽一個女兒,從小嬌慣得很,哪里受過什麼委屈,今日當真多虧你了。」麥父相當熱情,「咱們家沒什麼山珍海味,就是一般家常菜,不過麥芽手藝不錯,你一定要留下來嘗嘗。」
「是麥芽姑娘掌廚?」
「是啊,我們家都是麥芽煮菜的。她呀,平時最喜歡搗鼓這些吃食,上回你也吃過她做的點心,應該還能入口吧?」麥父口頭上說得謙虛,但臉上驕傲的神情已經出賣了他炫耀女兒的心情。
元修眼角余光看向了坐在一旁嬌柔文靜的麥芽,她正巧也看了過來,朝他點點頭,露出一個羞澀的笑。
「……那就叨擾了。」他突然很想吃吃看她做的菜,剛好今日師娘去鎮上,稍晚他才要去將人接回來。
麥家人很高興,連忙去張羅。
沒多久,好菜已經擺滿了麥家的飯桌,糖醋鯉魚、蘑菇炖雞、蒸小酥肉、拔絲葫蘆、清炒白菜,主食是一人一大碗油潑辣子面,菜色不多,卻都是道地的味道,看得出主人家誠意十足。
麥父麥母親自將元修迎入座,三個孩子見客人上座才跟著坐定,也沒有搶著動筷。
元修見了他們的禮儀,暗自點頭,路底村雖然只是個不起眼的鄉下村子,但麥家卻沒有忽視了兒女的教養。
麥家請客吃飯已是稀松平常,實因麥芽的手藝太吸引人,大家都喜歡來嘗,村里不時有人抓雞拿菜、割肉拎米的來蹭飯,麥父也不是個小氣的,往往會貢獻出自家出產的酒水。
這回是宴請女兒的恩人,若是有可能,以後說不定兩家關系還能更進一步,麥父更是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務必讓元修賓至如歸。
元修原還有些不自在,但麥家的氣氛著實令人放松,當他嘗了一口蒸小酥肉之後,那種紮實的肉香充塞鼻間口腔,便連剩下那一絲絲的生分都拋到了腦後。
元修本以為她只是做點心拿手,想不到灶上的活計那是一點不讓,小酥肉綿柔酥軟,糖醋魚酸甜可口,拔絲葫蘆外脆內軟……媲美任何他吃過的名廚手藝。
于是元修放開了胃口大快朵頤起來,光是那油潑辣子面,噴香帶勁,他足足吃掉三大碗。其他人見他如此賞臉,也樂得頻頻勸菜,當然自己的筷子也不忘落下,眾人推杯換盞,言笑晏晏,雖然大多是麥家人在說話,但元修這輩子就沒有吃過這麼熱鬧的一餐,是出自眾人殷切誠摯之心的熱鬧,而不是一桌子人心思各異,只是窮嚷嚷的那種。
「來來來多喝點,我們家不只菜好,酒也是一流的!」麥父見元修酒杯空了,又替他斟滿。
「來來來多吃點,我們家不只酒好,菜也是一流的!」麥芽也不甘示弱,夾了一大塊魚放在元修碗中。
麥父見狀大笑。「閨女啊,你這是和我杠上了?」
「我就看不慣爹一直顯擺你的酒。」麥芽酒量不好,可不愛喝。
「我還看不慣你一直顯擺你的菜呢!」麥父當下懟了回去。
眾人大笑起來,麥母更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竟轉向了元修。「元小哥,你說你說,咱們家究竟是菜好還是酒好?」
每個人都靜了下來,笑意盈盈地等著他的答案。
元修放下酒杯,環視了眾人一圈,最後慢慢地道︰「你們家,人好。」
他說的絕對是真心話,父母慈藹和善,一邊拌嘴還會一邊替對方布菜;麥莛雖然因為自家小弟麥穗吃得滿身露出嫌棄的表情,卻也不停地替他收拾擦拭;至于麥芽則是一個勁兒的與父母兄弟賣乖打趣,小女兒家的撒嬌簡直可愛至極。
麥家,人真的好。
他這個答案卻令麥家的人都愣了一下,尤其是麥父麥母以及麥莛,都忍不住去思考這其中是否有歧義,畢竟元修最後的目光是落在麥芽身上。
這時候麥穗突然小手往桌子一拍,豪氣干雲地道︰「我最好啦!」
「噗!」麥芽先忍俊不禁笑了出來,「對啦對啦,你最好啦,什麼酒菜都沒有你好,瞧你那圓嘟嘟的小臉,看上去就好吃。」
一番打趣引來全家人的哄堂大笑,連一向穩重的元修眼中都露出笑意。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元修在用完膳後告辭,準備去鎮上接趙大娘,麥家人還很熱情的將他送到了大門口,要不是就住在隔壁,說不定還能送到元家門口。
回到廳中,麥芽自是去收拾一桌子的杯盤狼藉,趁著她不在的時候,麥父麥母熱烈的討論起來。
「我覺得這個元修不錯。」
「是很不錯,又高又壯又會武,看上去就很耐打。」
「他也喜歡吃麥芽煮的菜。」
「而且就住在我們隔壁,一開門就能看見了,你說咱們麥芽和他……」
「等一下!」麥莛突然打斷父母的對話,略顯青澀卻已然顯出氣宇軒昂的俊臉,此時微微抽搐著。「爹娘可是在討論要將大姊嫁給元大哥?」
「是啊!」麥母光想就興奮起來,「在我們苦惱你姊姊婚事的時候,馬上就來了個元修,你不覺得他是老天爺賜給麥芽的完美夫婿嗎?」
「難道你還能挑出元修哪里不好?」麥父也幫腔。
麥莛語窒,回想了一下元修的外貌及行止,除了年紀好像大了點,該是有二十五六了,其他當真批評不出什麼,尤其當初拒了鎮上顧秀才的婚事就是擔心他太過文弱,元修正是恰恰相反的類型。
可是這姓元的也才剛剛冒出來,居然就要搶走他保護了那麼多年的姊姊,這股氣他沒那麼容易吞下去。
「我覺得爹娘高興得太早了。」麥莛沒好氣地道。
「怎麼說?」
「元大哥也二十多歲了吧?你們怎麼就沒問他訂親了沒?」
麥父麥母面面相覷,這才意識到這的確是很嚴重的問題。
麥莛對自家父母的一廂情願很是無語,但又看到他們由原本的狂喜到現在的失落,突然覺得原本看上去不錯的元修好像沒那麼順眼了。
如今世道混亂,朝政不彰,皇帝也不是什麼明君,百姓艱苦時他卻縱欲享樂,在民間風評頗差。
即便如此,路底村這一帶因為天高皇帝遠,倒也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該怎麼生活還怎麼生活,只不過秋收過後,村長前來通知田稅要加一成,又令今年因夏旱而減產的收成雪上加霜。
據說這還是縣太爺壓過的價碼,路底村就在大路邊,多多少少听過往來商旅談論,其他地方的秋稅有的甚至加到五成,簡直不給人活路。
再過幾日,麥莛也要收假回縣學,所以麥芽做了好些他喜歡的零嘴兒,想讓他帶回縣里。今年麥子收成不好,不過板棗倒是不錯,陸續成熟,因著前月的核桃也還成,所以麥芽便決定做核棗糕,等用完早膳後全家散去各忙各的,她便著手制作。
她先將紅棗加水搗成泥,拌上麥芽糖在小鍋中慢熬,中間再摻上團粉漿與一點豬油,熬到一定程度再放入炒香的核桃,最後倒入麥芽特制的淺木盒中放涼切塊。
其實核棗糕這零嘴兒附近的大媳婦小媳婦兒也都會做,但麥芽做的就是特別香甜好吃,除了她舍得用料之外,她那嚇死人的力氣用來搗個棗泥拌個麥芽糖之類的,還不比抓起一根羽毛簡單,做出來的成品自然美觀又美味。
她將大部分核棗糕放在食盒里整齊擺好,又包上布兜,想著這些讓麥莛吃上個把月都夠了,剩下的她留了一些在家,其余又放到另一個食盒之中,提了出去。
因著父母還在酒鋪,她臨出門前向麥莛兄弟交代,「我送些核棗糕到隔壁的元家去。」
想到父母那般心思,這會兒麥莛也沒心情看書了,放下書本便道︰「我陪你去。」
小麥穗見大家都要出門,也急忙抱住姊姊的大腿,脆生生地道︰「我也去,我幫姊姊提糕!」
麥芽笑道︰「你是幫姊姊吃糕吧!」
她由桌上盤子拈了一塊,剝了一半塞到小弟嘴里,好不容易讓他放開了她的大腿,又轉向麥莛道︰「既然這樣,那都去吧,你總是在屋里看書,也該松泛松泛。」
接著她把另一半核棗糕塞進了麥莛口中。
麥莛苦笑著吃下,也只有在姊姊眼中他永遠是弟弟,一點也不在意他的秀才功名。
麥家姊弟拎著食盒出了家門來到元家,不管有沒有人在,元家一向是大門深鎖,姊弟三人敲了幾下門就靜靜地在外頭等候。
「來了!」不一會兒便听到一個輕柔的回應,接著元家的大門敞開,探出頭來的赫然是趙大娘。
趙大娘見到來人是隔壁麥家的孩子,立刻笑了開來。「怎麼上門了?有什麼事嗎?」
「趙大娘,我這兒有些核棗糕,今早才做好的,送與你和元大哥吃吃看。」麥芽亮出食盒,笑嘻嘻地道。
他們也知道了趙大娘是元修的師娘,從小撫養他長大,雖非親生但勝似親生。
小麥穗口中還嚼著那半截核棗糕,含糊不清地搭腔道︰「姊姊做的核棗糕最好吃!」
「嘴里有東西不要說話。」麥莛在小弟頭頂輕輕一敲,又朝著趙大娘說道︰「小弟無狀,讓趙大娘見笑了。」
見麥家姊弟個個有禮又懂事,大的俊俏小的可愛,身上也收拾得利索整齊,趙大娘真心喜歡,笑得見牙不見眼的。「不會不會,修哥兒到鎮上的鋪子里去了,你們也進來坐坐。」
趙大娘領三人進門,然後便到後頭去泡茶。
麥家姊弟無聊地端詳了下元家,見這廳里除了桌椅,什麼擺飾也沒有,要不是窗邊放著一個繡籃,只怕說這屋里沒人住都有人信,俱是露出了個古怪的神情。
很快趙大娘便轉回,也看到了麥家姊弟那神情,不由笑道︰「我們才搬來不久,很多東西也不知去哪里買。我這性子軟和,修哥兒怕我被人騙了,說是會慢慢添購,可是男人畢竟粗心,拿回來的都是些米糧布匹,倒是讓這廳里難看了些。」
麥芽笑道︰「大娘不知去哪兒買,交給我便是,總之不會讓大娘吃虧。」
趙大娘點了點頭,也不好意思讓一個小姑娘替她跑腿,便順著說道︰「那倒是好,有你陪著,修哥兒也能放心。」
看著屋里空蕩蕩的牆壁,麥莛也不好意思地道︰「如果大娘不嫌棄,我有些字畫也能拿來讓趙大娘掛著,雖然不是頂好看,不過縣里夫子也稱贊過的,至少替家里添點顏色。」
「麥小哥可別這麼說,你少年秀才的名聲都傳到縣里去了,親手繪制的字畫掛在我這屋里,我還怕埋汰了你的手筆。」趙大娘欣喜應道。
「我!我也要幫忙!」小麥穗急急忙忙舉起手,怕旁人把他忘了。
「你能幫大娘什麼忙?」趙大娘對麥穗可稀罕了,一把就摟在懷里。
她好久沒接觸這麼小的孩子,元修小時候沉默听話,長大了更是像根木頭似的,哪里有麥穗這樣童真可愛。
麥穗歪頭想了想。「我能幫大娘喂雞!」這事兒是他天天做著的。
「喂了雞之後呢?」趙大娘又問。
「喂了雞之後可以撿雞蛋,讓姊姊做蛋羹吃,還有大公雞可以叫姊姊炒了吃,老母雞可以叫姊姊炖湯吃……」麥穗掰著小小的手指數著。
廳里眾人簡直笑翻,麥莛恨鐵不成鋼地道︰「橫豎你這小吃貨就只惦記著吃了。」
麥芽也絲毫不給小弟面子,笑道︰「而且還都叫你姊姊做,你姊姊真不好當。」
麥穗被笑得不好意思,也不怕生,一頭埋進了趙大娘懷里。
趙大娘心都要化了,自然是連連讓麥芽麥莛別再笑他,但自個兒卻也沒笑得比旁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