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秋分,陳先終于離了平陽府,或許是那把斬馬刀起了作用,他離開之前沒再用什麼過分的手段,否則按照以往的作法,就算要走也得把地皮都刮走一層才滿足。
鎮上縣里的鋪子紛紛重新開張,只是大多換了東家,畢竟前段時間撐不過去的百姓太多,大家賣房賣地湊銀兩應付剝削,甚至有人直接棄了戶籍成為流民,往其他地方去了,所以即使街市恢復了交易,但看上去仍顯蕭條,要恢復成以往的榮景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麥家酒坊因為關得早,酒也是能久放的商品,所以損失並不大,找個日子讓元家那些小伙子搭個手,清掃一番後將酒全搬回了鋪子,直接就可以開張作生意了。
鎮上的鐵匠鋪也是萬事俱備,上回替徐知縣打的那把斬馬刀意外的成功,沒有浪費一點,所以剩余的材料還堆滿了整個倉庫,于是元修將那些徒弟們趕回鎮上,讓他們將鋪子和住屋整理整理,自己尋個時間開張大吉。
瞧瞧這個師父做的多麼不負責任,但元修已經因為這八個小子不知有多少次和麥芽在一起無法盡興,偶爾想親密一下都會不得已被打斷,心中的怨念可不比吃不到師娘美食的幾個小子少。
那八個小子前腳才走,後腳徐知縣帶著師爺就上門了。
「縣太爺怎麼有空來?」趙大娘正在窗邊縫衣,一眼就看到徐知縣,連忙迎了上去。「今日可是要來寒舍用膳?」
徐知縣原本準備好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害得他連咳了一陣,師爺也是面露尷尬,卻不知怎麼替上司解釋。
這趙大娘說話有必要這麼實在嗎?雖說元夫人的手藝當真不錯,可是他每回來都是有正事要找元修談,不是特地來吃飯的啊!
這時候元修和麥芽也從後面出來了,元修手上還端著一個陶鍋,里面散發出驚人的香氣。
麥芽一見到徐知縣就笑了。「縣太爺來吃飯啊?今日恰好剛做了紅燒肉,後頭還有小雞炖蘑菇,我再用蒜苗炒一下上回元修抓回來的山豬……再添個韭菜炒雞蛋和芥菜魚湯好了。」
怎麼大家都覺得他是來吃飯的?徐知縣有些懊惱自己在百姓面前形象崩壞,但一听完麥芽說的菜色,與師爺對視一眼,當下決定改變初衷,厚著臉皮應了。
「好,那就麻煩元夫人了。」
元修揚了揚眉,並沒有多說什麼,整個元家或許只有他知道縣衙真的不窮,不過看在徐知縣捐給鐵匠鋪不少材料,讓他白吃幾頓也無妨。
既然決定了要吃,徐知縣也不急著說明來意,便在院中打量起元家小院,上回他沒來得及仔細看,今日卻是看清楚了,青磚瓦房菜園雞窩,相當道地的農家小院,卻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
徐知縣知道元修是外來戶,一直不明白他鋪子在鎮上,為什麼不干脆也住鎮上算了,現在見了元家的氣氛,方有些理解元修的想法。
麥芽手腳很快,不一會兒幾道菜就做好上桌了,她還多準備了兩道素菜,既然要請客,就要賓至如歸。
徐知縣及師爺果然吃得欲罷不能,尤其是麥芽從一早就開始炖的紅燒肉,那肉染上醬色,看上去豐醇具有彈性,用筷子輕輕一壓還會彈回來,偏偏入口即化,留在口腔中那種濃厚香醇的肉味醬香,讓他們一口接一口停不了,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桌面已然一掃而空。
清理了桌面之後,這次奉上的是菊花茶,徐知縣啜了一口,唇齒留香,他滿足地嘆了口氣後,才正色說起此行的來意。
「元師父,本官最近收到消息,那個陳先離開臨汾後,原想繞過太原經沁州、遼州至真定,可是他人都還沒出遼州,居然不知被哪路人馬殺死了,整個稅監的車隊無一生還,連你那把斬馬刀也不翼而飛,這件事讓山西布政使頭疼萬分,求助了駐守大同的鎮西王幫忙剿匪。」
元修目光有些沉凝,心中冷笑著。果然不出所料,喜歡神兵利器,也要有那個命拿著才行啊。
徐知縣沒看到元修的異樣神情,逕自說著,「鎮西王派兵協助後,過一陣子有了消息,說陳先被殺是太原起義軍首領王泠所為,只是王泠太過狡猾,讓其逃月兌,不過你那把斬馬刀似乎找回來了。」
「找回來就好。」元修面無表情地道。
徐知縣見他淡定,心忖自己接下來的話元修大概再淡定不了了。「元師父,那斬馬刀並沒有回到本官手上,本官猜或許是落入鎮西王手中了,因為鎮西王曾派人來平陽府打听那把斬馬刀是誰打造的。
「本官可以保證自己沒有說出是你,可是當初請你打造兵器並不是什麼秘密,連運送鐵塊木炭的人都知道那些材料是要做什麼,所以我擔心元師父能制作神兵利器的消息已經泄露出去……」
這確實是意料之外的發展。元修沉吟了一會,問道︰「那鎮西王是什麼樣的人?」
「鎮西王封不凡是本朝的異姓王,年紀不大,卻是禮賢下士,素有清名,就算他知道打造斬馬刀的是你,也不會對你使什麼陰謀卑鄙手段的,你放心好了。」所以徐知縣才能安然的在元家吃飯。
這句話剛說完,屋後突然傳來器物落地的聲音,接著就听到趙大娘的驚叫。
「麥芽?麥芽你怎麼了?修哥兒快來啊!麥芽昏過去了——」
元修臉色大變地往後進直沖,徐知縣不好闖進去,連忙支使師爺說道︰「快!駕本官的馬車去尋大夫!」
師爺得令去了,徐知縣也擔憂地在屋里坐立不安,怕是自己剛才說的話刺激到了元夫人,元夫人才會昏倒。
不一會兒,元修轉出,徐知縣告知已經飛車去請大夫,元修很快地道了聲謝,又轉回後進。不到半個時辰,師爺終于將鎮上的大夫請來,那大夫匆匆忙忙和元修進到後面的房間里,此時麥芽已經轉醒。
大夫替麥芽把脈,過了一會兒驟然直身而起,笑道︰「恭喜恭喜,夫人這是有孕了!剛剛應該是受到刺激才會暈過去,不過夫人身體相當康健,就不需喝藥了。」
屋里眾人先是一呆,之後趙大娘一個拍手,笑意溢滿整張臉。
「麥芽懷孕了?太好了!」她又想謝大夫,又想模麥芽,整個人忙得很。
元修眼中更是爆出喜意,他握了握麥芽的手,見她喜上眉梢笑吟吟的俏臉,鼻子突然覺得微微發酸。
他也有孩子了,親生的孩子,體內流著他與她的血脈,他不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沒有人能了解身為一個孤兒,即使師父與師娘再疼愛他,他心中仍有一塊地方是孤獨的,尤其他被師父撿到時已經曉事了,但在這當下,他覺得他的世界圓滿了,那種充斥心間的幸福感逼得他一個大男人都要熱淚盈眶。
趙大娘謝了大夫,奉上雙倍的診金,又出去送走了徐知縣與師爺,屋子里剩下小倆口。
元修緊緊的抱住麥芽,麥芽也回抱他,兩人沉默地交換著情意與欣喜,彷佛不管再怎麼親近,都無法表達對對方的眷戀與愛情。
「你嚇壞我了。」元修難得在她面前坦誠自己的脆弱,這才知道原來麥芽之于他,比他想像得還重要太多太多。
「我听到徐知縣說稅監被人殺死,嚇了一跳,不知道怎麼頭一昏就暈倒了。」不過檢查出懷孕,麥芽是很高興的。「我們有孩子了呢!」
元修放開手,深深地望著她,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這世道亂,孩子來得早了,不過無論如何,我會保護你和孩子的。」
麥芽點了點頭,亦是堅定地道︰「我也會保護你們的!」
元修頓時哭笑不得,這丫頭都能拿菜刀殺野豬了,並非那種只會躲在男人身後發抖的閨閣婦人,她應該是認真的。
他低頭親了她一口,又欲將她抱住懷中,趙大娘卻又闖了進來,這一次她可沒那麼識相了,直接將兩人分開。
「修哥兒,娘知道你們新婚總是會親熱些,但麥芽現在有孩子了,你可要悠著點,別再對她動手動腳的。」趙大娘拍開他抱著麥芽的手,警告著他。
「娘,我知道,我不會過分的。」元修模了模鼻子,他好像已經很久沒被娘這樣修理了。
「還說不會!我才離開一會兒,你整個人都快壓上去了。」趙大娘又想笑又嗔怪地瞪著他。「不行,你今天開始就和麥芽分房,晚上我和她睡,你自個去找地方睡。」
「不行!」元修差點沒從跳起來。「這是我媳婦兒,為什麼不能和我睡?」
「你能忍得住?」趙大娘叉著腰,直接擋在麥芽身前。
「我……」元修皺起眉,有點心虛地道︰「可以……」
「你給我滾出去,麥家還等著你去報喜呢!」趙大娘沒好氣地直接將他轟出去。
離開之前,元修可憐巴巴的直看趙大娘身後的麥芽,可惜他心愛的媳婦兒也無能為力。
待他走了,趙大娘才轉身對著麥芽語重心長地笑道︰「修哥兒當真是喜壞了,自從他師父過世,這孩子好久沒這樣飛揚跳月兌了。」
「我希望他一直這個樣子。」麥芽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目光也很是依戀。
趙大娘模了模她的頭。「你們都是好孩子。」
她也希望修哥兒永遠能如眼下這般開心,但世事豈能盡如人意?方才徐知縣說的話她也听到了,只盼這不會為自家帶來麻煩……
因為麥芽懷孕,元修便在家陪伴她,晚上不能和她一起睡,白日就跟前跟後黏著她,一直到她受不了,好笑地問道︰「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到鋪子里?你徒弟們都快忘記師父長什麼樣了。」
「一般的情況他們都能應付,不需要我。」元修依舊那般不負責任。
麥芽笑著說了他幾句,然後便讓他打下手,親自做了幾道好菜,在接近午時的時候一腳踢他出門,讓他送菜到鎮上鋪子里。
再不出現,只怕那些孩子都以為師父師娘不要他們了!
元修繃著臉到了鎮上,一群半大少年正餓著,看到師娘做的好菜全歡呼起來,搶過師父手上的食盒就自顧自擺起桌來。他們現在知道師父在師娘面前就是個紙老虎,板著臉是習慣,已經沒有以前那樣怕他了。
午膳用畢,既然這麼久沒來了,元修便檢視起幾個徒弟最近的作品,也讓年紀小的元庚與元辛試著近前看看師兄如何操作打鐵。
這時候,一陣馬兒嘶鳴聲傳來,所有人從鋪子里看出去,就看到幾名騎士騎著神駿的黑馬停在了鋪子門口。當前那名氣質雍容的年輕男子穿著一襲墨綠色織錦披風,領口滾了一圈淺黃貂毛,看上去華貴不凡,翻身下馬的姿態也英姿颯爽,向身後的人交代兩句後,他獨自進到鐵匠鋪里。
元修冷眼看著那馬上的鞍轡及馬蹬,對于來人的身分心中有數。
那男子走進鋪子後無視了其他半大小子,直接走向氣勢最盛的元修,有禮地問道︰「閣下可是元師父?」
「是。」元修簡潔地答了,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多說。
那男子也不以元修的無禮為忤,似乎早听說他就是這樣的人,只是命外頭的侍衛們取來一長形包裹,之後便在元修面前展開。
「這斬馬刀可是元師父所做?」男子又問。
元修冷眼看著那該在陳先手上的斬馬刀,略微一點頭,這次連話都不說了。
男子臉上露出喜意,「本王鎮西王封不凡,此次親自前來,便是想請元師父出山,助本王一臂之力。」
鎮西王是本朝唯一的異姓王,年輕有為,在混亂的朝政中可謂一道清流,若入他麾下,成就指日可待,可惜元修對朝政權位並無興趣。
「王爺麾下能人輩出,鄙人只是一普通鐵匠,如何能入得了王爺的眼。」言下之意就是拒絕了。
不過封不凡並不生氣,只是認真地說道︰「就憑這把斬馬刀斬斷了我自豪的神兵利器,元師父定然不是普通的鐵匠,在這鄉野之地只是埋沒本領。」
「王爺說笑了,鄙人覺得在這里很好,沒打算挪地方。」元修毫不客氣地說道︰「王爺請回吧。」
說完,元修便將幾個听得呆若木雞的少年們趕到鋪子後去,不再理會封不凡。
就在這時,封不凡突然說道︰「我知道你師父是趙義。」
元修腳步一頓,猛地回頭瞪視他,目光極其不善。
「你毋須如此防備,本王的父王與趙師父是舊識,他的手藝父王一向十分推崇,也一直想延攬趙師父。不過趙師父當時在軍器局,專注于為北方抗戎大將制作武器,父王也就休了那個心思。」封不凡面色嚴肅地解釋起來。「後來父王過世,本王因局勢滯留大同府,待本王收到消息,趙師父受宦官逼迫,欲逼其入兵仗局,便急急趕回京師,想不到趙師父已經被害,而他的家眷也消失無蹤。
「元修,我不是刻意打探你的消息,而是無意間得到了這把斬馬刀,從平陽府知府那里知道了你的名字,我才聯想起來。」封不凡定定地望著元修。「我知道你們為了避禍,沒有再回京師,你師父的遺體我已替你們收斂,還立了碑,你放心,本王沒有讓趙師父受到污辱。」
元修終于給了封不凡好臉色,雙手長揖行禮。「謝謝王爺,這份恩情我記下了。」
「不敢。」封不凡珍惜地模了模那把斬馬刀,「元師父可想過,趙師父會死于賊宦之手,便是因為亂臣賊子導致政分土裂,君王昏庸不思朝政,極需撥亂反正,本王真的很需要元師父這樣的能人相助……」
元修听懂他的意思了,封不凡也算心誠,話說得很明白,他來招攬元修,便是要元修替他造反,可是把話說開的結果,便是令元修也沒了退路。
「如果我還是拒絕呢?你可會殺我?」元修的聲音冷了下來。
封不凡苦笑起來。「本王不是那個意思,本王說過與趙師父有舊,自然不會用這種方式逼迫你,否則本王為何要親自進來相請你出山,而不是直接讓侍衛來把你帶走?何況就算你知道了本王的秘密,你又能向誰說去?本王相信趙師父的人格,他因不畏奸佞而死,教出來的徒弟絕非是首鼠兩端之輩。」
元修的神色微微緩和了下來,他承認封不凡此人極具領袖魅力,也很會游說,若只有他獨身一人,很可能就答應了。
可是他現在有了妻子,而且妻子還懷孕了,他的生命,他的安危,已經不再是他自己說了算。
「王爺,我會帶著師娘在這小鄉下扎根,便是不想被京城的風風雨雨牽連,如今我也有了家庭妻小在此,王爺有做主君做臣子的責任,我亦有做丈夫做父親的責任,只怕這回還是要拒絕王爺的美意了。」
*
元修回家之後,並沒有和趙大娘及麥芽提起封不凡之事,為了避免封不凡三顧茅廬,他連著幾日沒有去鎮上,只在家中陪伴妻子母親。
麥芽約莫懷孕兩個多月,卻沒有任何害喜的癥狀,一逕好吃好睡的。
鄉下人雖不若城里人講究,不過趙大娘是京里來的,還是阻止麥芽做東做西,讓她至少在前三個月乖乖養胎,麥芽也只好消停下來,幸好元修鎮日在家,能帶著她走走,否則她真要悶死了。
這日一早,麥芽便央著元修帶她去娘家的酒坊晃晃,她好久沒見到麥穗了,心里著實想念得緊,尤其她怕再過不久就要下雪,娘肯定管得更嚴,那當真就只能望門興嘆了。
元修想了想,平時那般活潑的她這陣子悶在家也真是夠哀怨,便答應了陪她走一遭。
夫妻倆向趙大娘說一聲後,慢慢地往酒坊散步過去,現在天氣已經冷了,麥芽身上穿著蔥綠色的大棉襖已經很暖和,元修不知哪里來的靈感,居然替她加上了一件墨色的披風,長度都快蓋到她腳踝,遠遠看過去黑壓壓的,彷佛一只大烏鴉。
麥芽心中雖然排斥,不過也知道身體重要,所以便默許了他丑化她的作法,只不過見他大冷天里仍然只是薄薄的短衫,身體還熱呼呼的,心里不由一陣嫉妒,故意把手放到披風外凍得冰冰的,然後猝不及防的貼在他臉上。
元修無奈地看著她頑皮,將她的手由臉上拿下來,雙手替她搓熱了,又塞回披風里。
她眼角帶笑覷著他,趁他不注意又偷偷的將手伸出來,元修雖然目不斜視,卻知道這小妮子又在作怪,索性牽住她的手,讓她安分些。
一陣嬉鬧換得夫君牽手,麥芽小臉微熱,手卻不再縮回去了,就這麼被他牽著來到了麥家酒坊。
大冷天村里鎮上的熟人生意做得少,商旅的生意倒是做得多,他們來時麥父麥母正好忙碌著,元修上前幫忙搬酒,麥芽則和小麥穗好好親熱了一番,告訴他再幾個月就會有小外甥或外甥女可玩,樂壞了小麥穗。
在酒坊待了約半個時辰,小夫妻便告辭準備回家做午膳,同時他們還帶回了一小壇前兩年釀的黃酒,雖是嚴禁麥芽飲酒,但元修和趙大娘喝幾口暖暖身子卻是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