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和郭盛都來了,看見父親,郭煜激動無比,可惜說出來的話沒人能听懂。
軍醫上前把脈,又扳開他的嘴巴查看半晌後,說道︰「脈象平穩,人是活下來了,只是裘副將咬斷的舌頭爛得嚴重,怕是以後再無法清楚說話。」
失去左腿右臂成了廢人,現在又是啞巴?面對「裘善」,郭盛無地自容了,都是自家兒子造孽,把保家衛國的英雄給坑了。
郭盛感到無比難堪與歉疚。拍拍「裘善」肩膀,緩聲安慰,「你好好休養,有什麼事等身子好了以後再說。」
丟下話,他連看都不敢多看「裘善」一眼,轉身快步離開。
岳璘跟著走到外頭。
郭盛嘆道︰「豎子造孽,老夫何來顏面面對他?」
猶豫片刻後,岳璘道︰「裘將軍的狀況稍微穩定了,還是及早送他返京,就算有個萬一……至少母子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好好的孩子變成這樣,他母親和妻子不知道要多難受。罷了,我私下給他一千兩,你找人把他送回去吧。」
「屬下遵命。」
目送郭盛離開,岳璘轉身看了看營帳,淡淡一笑,「惡有惡報,自己造的孽終究得自己承受。」
回到自己帳篷里,岳璘正尋思讓誰送「裘善」回京,卻發現皎皎站在案桌上,他加快腳步上前,取下環扣上的竹筒,抽出字條。
急事,速返。
***
前腳送走「裘善」,後腳岳璘立刻告假回山莊,還沒走進陣法里就看見「郭煜」在前方不遠處。
心頭一驚,沖上前,二話不說拳頭迅速招呼上來。
「郭煜」感到後腦一陣風襲擊,下意識側身閃過,一個後空翻轉身面對來人。
岳璘?他怎會來此處?
想發問,但岳璘不給他機會,一招一勢全朝他胸口招呼。
但「郭煜」並不想傷他,節節後退,只是腳步不見慌亂,他迅速往陣法里退去,但岳璘幾個翻身追到前方攔截「郭煜」。
與此同時他產生懷疑,「郭煜」為什麼對陣法這麼熟悉?
當然「郭煜」也有同樣的疑惑,岳璘不但沒有迷失方向,相反的還能繞到正確路徑上攔截自己,這代表他是莊子里的人?
莊子里的……他是舅兄何亦書?
他分神之際緩下招式,岳璘拋出一把粉末,「郭煜」被迷了眼,他怕在看不見的情況下誤傷舅兄,只能停手。
下一刻,岳璘手肘抵上他的脖子,低聲問︰「你到底是誰?」
「你又是誰?岳璘還是……何亦書?」他反問。
他的話震撼了何亦書,他怎麼會知道……裘善不想浪費時間迂回,開門見山問︰「你易容了對嗎?午門斬首只是一出戲,目的是松懈潘丞相那群人的戒心?」
一句句全是猜測,卻猜中問題核心。
何亦書濃眉緊蹙,此人到底是誰?如果是敵人,代表自己和皇上的一舉一動全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想到此,他扣緊指頭,有了滅口的沖動。
沒想裘善不等對方反應,又說︰「既然你是岳璘,怎會認不出來我是郭煜?偏偏還要問‘你是誰’?所以你知道郭煜身體里面裝的不是郭煜的靈魂?我不解你怎會知道這事,但我願意先說,我是裘善——早該死在燒吳國糧草行動中的裘善。」
接上線了?何亦書想也不想,拉起「郭煜」的手,找到了……找到消失的斷掌和腕間的朱砂痣……他喃喃自問︰「怎麼會這樣?」
這口吻……舅兄相信了。「我要是知道就好,我被亦畫救下,在莊子里醒來,發現自己變成郭煜時,我也震驚得無法相信。」
「亦畫知道你是裘善嗎?」
「怎能讓她知曉?這整件事太過匪夷所思,何況她還懷著身孕,我擔心她受不了刺激,我不能冒這個險,因此我只能裝失憶。那你呢,舅兄怎會知道我不是郭煜?」
何亦書苦笑。天下事無奇不有,最奇怪的居然讓自己撞上。
他緩慢說出發生在「裘善」身體里的事,說郭大將軍、說軍營,也說最近的戰局情勢,而裘善卻用最簡單的話道出孫樺的密謀。
突地裘善做出噤聲手勢,說道︰「有人來了,那腳步聲應該是阿龍。」
「若事情如你所言,時機緊迫,你我必須盡快回營。我對自己的妹妹還是有把握的,她比你想像的堅強,趁這次機會,我把你打昏,你順理成章恢復記憶與身分。」何亦書飛快說完,一個拳頭打中裘善胸口。
裘善配合演戲,順勢高高飛起落地,陷入昏迷……
阿龍過來看見這幕,嚇壞了。「少爺不要……阿善是自己人!」
***
裘善「醒」來,床邊還是亦畫,這次他的眼里沒有迷茫只有驚喜,他彈起身一把抱住亦畫,把頭埋進她的頸窩,語帶哽咽道︰「娘子,我好想你……我這是在作夢嗎?」
他推開她,看清楚後下一刻又把她摟進懷里。「我不要和離,我這輩子只想要你,和離書我不認,求求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他這番操作把亦畫弄懵了,想推開他,但他的手臂像銅牆鐵壁似的緊緊圈住,讓她一動不能動。
「阿善,你瘋了嗎?快放開我!」她使勁兒拍他的手臂,但沒拍開他,卻拍得自己手心發痛。
「我不放!我已經寫信讓娘把陳姍姍嫁出去。娘子,我愛你,你不要拋棄我,能娶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阿善,你在說什麼?」他瘋了嗎?可是……瘋了的他怎會知道陳姍姍?亦畫大為震驚。
他沒回應她的話,牢牢捧住她的臉,用盡力氣說著從來沒說過的甜言蜜語。「我喜歡你好多年了,我自知不配,只能在暗處偷偷喜歡著,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深怕會害了你。可我忘不了啊,忘不了你那麼小、那麼害怕,卻逼著自己挺身救我,那天下午,你就在我心底烙了印,再也抹滅不去。」
「你在說什麼?我听不懂。」亦畫頻頻搖頭。
「忘記了?你拿郭大將軍嚇唬那群兵痞子,你撒胡椒粉救我月兌困,那天你拉著我拔腿就跑,你掌心的溫度一直在我心口停留……」
她想起來了!那個大哥哥竟是裘善?
大哥哥的容貌早在記憶中模糊,但……她模糊了五年前的裘善,哪能模糊幾個月前的丈夫?他怎麼可能是裘善。
亦畫生氣了,一把推開他,怒問︰「陳姍姍的事是誰告訴你的?青荷、阿龍還是阿虎?」
他一臉無辜,既忠厚又老實。「干麼要誰告訴我?我本來就知道。」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竟想用欺騙來對付我?」她退到窗邊,不滿的目光盯緊阿善。
「救命恩人?你說你是我的……」
他皺起一雙劍眉,不解垂頭,像在思考什麼似的一動不動,頓時,屋里安靜得針落可聞。
亦畫可以趁機離開的,但不明所以的不安蠢蠢欲動,彷佛有某個答案呼之欲出。
只見阿善抱緊頭顱,蜷縮身子,他沒發出聲音,但從發抖的背脊中可以看見他的掙扎痛苦。
他這模樣揪住她的心,讓緊張的亦畫出現喘不過氣的窘迫感。
突然間他松開手抬起頭,充滿血絲的眼楮赤紅,他大口喘氣,汗水濕透衣襟。「我想起來了……我是裘善,奉命焚燒吳國糧草,任務完成後我帶領屬下準備退出,但好大喜功的郭煜殺了個回馬槍,他瘋了,他不按照計劃不听我號令,我就不該管他生死。」
「可郭大將軍待我恩重如山,郭煜是他的獨生子,我不能見死不救,我沖進敵陣,吳軍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來,我的屬下紛紛倒地,我眼睜睜看著大刀砍掉我的手臂……」
他像受到極大的驚嚇般全身不斷抽搐起來。
亦畫見狀上前抱住他。「沒事了,都過去了,如果太痛苦就不要再想……」
他反手抱住亦畫,將她壓在胸口。「是你救了我,我全都想起來了。娘子,我是裘善,是你的相公,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跑到郭煜的身體里面,但我不是郭煜,我是裘善,貨真價實的裘善!」
他是裘善?該相信嗎?
所以他會做雞蛋餅,他把桃花眼笑出忠厚老實,所以他對她緊張小心,他的斷掌朱砂痣和包裹手指的可愛耳朵……
「我是裘善,但裘善早該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會變成郭煜?」
「我知道。」何亦書接話。
兩人同時望向門口,何亦書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那里。
「哥哥/舅兄……」
何亦書笑容很狐狸,這家伙……戲演得相當好啊,好到……忠厚?我呸!
「你與郭煜互換了靈魂。‘裘善’的軀體被送回軍營,昏迷十幾日後終于清醒,他咬斷舌頭無法說話,我從他的口型當中猜出他說自己是郭煜,見我猜出他身分,他激動興奮,但這事太詭異,我無法告訴任何人。」
「我的身體還在軍營里?」裘善忙問。
「你的右手臂被削斷,軍醫不認為你能活下來,但郭煜的求生意志很強,軍醫說渡過這關他不會死了,只是缺手斷腿又無法說話,下半輩子會過得很艱難。郭大將軍罪惡感深重,拿出千兩銀票將裘善送回京城。」
「裘夫人看到兒子變成那樣,肯定會很難受吧,至于一心想嫁給你的陳姍姍,我想看看她到底有多愛‘裘善’。」
「哥哥……」亦畫輕輕拉著兄長的衣袖。「你怎能相信這種事?」
「兩個原因,第一︰‘裘善’的朱砂痣和斷掌消失,而……」何亦書翻開「郭煜」的手,那里有明明白白的斷掌和朱砂痣。「第二,亦畫,你看過姑姑留下來的冊子了嗎?」
「看過了。」
「你沒懷疑過姑姑怎會有那麼多奇思妙想?怎會懂得那麼多沒人知道的事?」
她確實懷疑過,但那是她的親生母親啊!
「這個問題我認真問過姑姑,她告訴我她來自數百年後,也跟我解釋重生與穿越。」
「重生、穿越?那是什麼?」
「當人死後,沒有進輪回,魂魄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繼續活著,這叫重生,就像郭煜與裘善。但如果魂魄進入的那具身體,在數百年前或數百年後,就叫做穿越。
「剛穿越來那幾年,她天天盼望能夠回家,與親人一起生活,卻沒想到會遇見你父親、愛上他,愛得放棄所有理想與原則。」
生下亦畫後,姑姑不斷流血,眼看只剩下一口氣,可她沒有張皇失措,依舊笑得滿眼溫柔。
姑姑對他說︰「小書,姑姑要回家了,回到那個有電腦有飛機的家鄉,可惜我帶不走妹妹,你能不能幫我照顧妹妹?」
亦書用力點頭、用力保證。
姑姑寫過很多好听的故事,他本打算念給妹妹听,還想告訴妹妹,等她長大、老去,總有一天她也會飛到姑姑的世界里,重新當姑姑的女兒。
但爹娘為了保護妹妹,不讓外人知道她的身世,更不願意讓妹妹有寄人籬下的失落感,便將她掛在母親名下,成為他的親妹妹。
而何亦書想給妹妹講的故事書,全讓娘親給收藏起來。
所以……「郭煜」的身體里面,真的住著裘善的靈魂?
何亦書看看裘善、再看看妹妹,說︰「你們好好談談。亦畫,如果最終你仍舊決定與裘善分開,那就徹底決斷,別怕,你有哥哥可倚仗,誰都甭想欺負。」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裘善一眼,走出屋外。
屋里又剩下二人,裘善上前一步,她下意識退後兩步。
見她如此,他沉聲道︰「娘子,是我辜負你的信任,沒把家事安排好,是我害你帶著孩子千里迢迢千辛萬苦來到渝州,更是我讓你委屈受盡、無處喊冤。你有權怨我,如果你真心恨我、恨到此生不願再見到我,那麼我會順你的心意。但是,在做決定之前,請先听我說幾句好嗎?」
她沒點頭、沒搖頭,也沒有調頭離開。
裘善繼續說︰「世間沒有幾個人能夠認同重生這種事,我既然佔據‘郭煜’身子,就必須認分當郭煜。
「郭煜沒有妻子、母親,他說一沒有人能說二,郭大將軍心頭不爽頂多罵上幾句,只要我堅持娶你為妻,沒人可以反對。」
「如果你願意,請你讓我重新追求你、重新回到我身邊當‘郭煜’的妻子。如果哪天我回到裘善的身體里面,那麼和離依舊做數,你不需要陪伴一個廢人,熬壞自己的一輩子。」
亦畫緩聲道︰「有了裘善的靈魂,郭煜不會碌碌無為,日後必定前程遠大,而何亦畫,一個和離過的女子,憑什麼嫁入大將軍府?反倒是成了廢人的裘善……如果陳姍姍不肯對你忠貞,或許我能夠重回裘府支應起那個家、教養我的孩子。」
這話說得夠明白——她不恨他、不打算與他撇清關系,她願意成為裘善的妻,即使他已經變成無用廢物。
他听懂她的心思,听懂她對自己的感情,听懂裘善是她心底的唯一。
他笑了,拉開嘴角,從小笑、大笑到仰天大笑,何等幸運啊,他終究是心想事成、夢想成真,裘善高興得跳起來,抱住亦畫轉圈圈。
「謝謝你!謝謝我的娘子,謝謝……」他高興到語無倫次,腦袋澆了漿糊。
他這樣快樂啊……怎會一個算不上救命之恩的恩惠,就讓他投注那樣深刻的感情?
「亦畫,你想要什麼,‘郭煜’富得流油,你告訴我,我通通給你買。」
男人對女人好,就是用拼命為女人花錢來做表現?所以他當了匕首,給她買一馬車東西?
望向窗外,那里有滿院子菊花,亦畫失笑。「你這是慷他人之慨。」
「他欠我的,若不是郭煜胡鬧,按照計劃差事辦完就該撤退,我哪會變成這副模樣,娘子不知道,刀子從肩膀削下去那刻有多痛,要不是痛到意識模糊,我又怎會把舌頭給咬斷。」
光是听著亦畫都覺得心痛難當,他是怎麼忍受下來的?
輕輕撫上他的臉頰,認真看著他的臉龐,幸好還有熟悉的憨厚眼神和無辜表情,否則她要到哪里找到裘善的痕跡?
兩筆濃墨劍眉、一雙勾人魂魄的桃花眼、精致完美的五官……當他的妻子壓力肯定不小,如果可以選擇,她更想成為夫君黝黑粗糙、長相平庸的裘少夫人,至少能少費點神,不用擔心相公遭人覬覦。
捧起他的臉,她問;「還痛嗎?」
「不痛了,現在忍受那份疼痛的是郭煜。」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相公,我是認真的,若哪天你變回裘善,我還是要當回裘少夫人,和離書,我不認。」
這話不甜、不精彩,卻狠狠地把他的心髒給裹上大棉襖,即使外頭冰天雪地也澆滅不了里頭的熊熊烈火。「好。」
到時的事到時再說,現在他只要專心享受她的疼愛。
「所以我們就維持這樣子好嗎?不成親,但是在一起,你還是寶寶的親爹,還是我的相公,但哪天‘郭煜’不得不成親,那你便和郭少夫人好好過日子,我可以一個人,沒問題的。」
「不要,我不想委屈你。」郭少夫人,她非當不可。
「若我與郭煜成親,哪天你回去了我怎麼辦?留著我在二世祖身邊任他欺凌?你舍得。」
他舍不得,可是……擁她入懷,他無話可以反駁。
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怎麼到他這里就這麼困難?老天爺能不能對他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