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陷入黑暗前,項然軒以為,他會回到現代。但他沒有,醒來後,他依舊是寧拓然,他會暈倒,僅是因為情緒激動、疲憊使然。
面對自己還留在這里的狀況,項然軒不知道自己該幸或該憂。
可無奈的是,縱使理不清思緒,醒來後,該做的事、該負的責任,一樣也沒少。
他,還是寧拓然!
拋開那令他心煩的狀況,他起身,頭重腳輕的暈眩感覺,讓他的腳步有些不穩。
驀地,一雙軟涼小手扶住他、穩住他的身子。「小心,大夫說你還不能起身啊!」
眼底映入妻子充滿憂心的清雅面容,他痴瞅了許久才嘆道︰「我沒事,妳不用擔心。」
妻子愛他,卻心疼寧拓然的矛盾,使她作出讓他傷心的決定。短時間里,他還沒辦法把自己當成寧拓然,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繼續相處下去。
但無論如何,日子還是得過,寧、柳兩家所持有的染、繡坊,有幾百口子的工人得照顧,若他因為自身遭遇便一蹶不振,那手底下的人該怎麼辦?
而京城初接獲的訂單也很重要,是為他的設計打開新市場的重要開端,他也不該放棄。
見丈夫說話的態度如昔,但不知不覺中還是散發著一股刻意維持的疏淡,柳沅清感覺喉頭梗塞。
那日看著丈夫在她面前暈了過去,她嚇得魂飛魄散,雖寸步不離地守在他榻邊直到他醒來,卻還是沒辦法安心。
她怕……怕醒來的人會是寧拓然,不是……項然軒。
好不容易盼到他醒來,听到他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她便知道,項然軒沒有離開,他仍在寧拓然的身軀之中。
這個結果讓她欣喜若狂,卻也忐忑難安,她多想求得丈夫的原諒,向他傾訴害怕失去他的恐懼,但一感覺他的態度,她畏縮,將想說的話全吞回肚腹。
「可是……大夫說,你休息個幾日再下床會比較好。」
「再躺下去,只是虛度光陰。再有,這次我在京城接了幾張富貴人家的訂單,得趕明年春完成送進城里。」
項然軒懂她的為難與擔心,但又無法說服自己體諒妻子當日想利用黃符將他震出寧拓然體外的做法。
混亂的思緒攪和在一起,讓他不知該怎麼回應比較好。最後,他索性將所有心思放在工作上,讓彼此都可以冷靜想想,未來他們該如何相處比較好。
「你……在生我的氣嗎?」話問出口的同時,一股說不出的酸楚緩緩在胸口漫開。
她倒寧願他把心里的不滿說出,也不願他用這麼冷淡疏離的態度對她。
薄唇扯出嘲諷一笑,他沮喪又無奈地坦承說出內心感受。「對。但我卻不知道,這麼生妳的氣對不對?畢竟妳說妳愛的是我……」
她一直是他穿越後的重心,也因為如此,才更加沒辦法釋懷啊!
聞言,柳沅清不禁苦澀揚唇,她的丈夫所面臨的是有生以來最離奇的狀況,而她根本無法指責他的冷淡,畢竟是她做出讓他心痛的事在先啊!
勉為其難抑下心里的委屈,她不知該不該再把那日對他說的真心話再說一回。
況且他還在氣頭上,她說再多也無濟于事。
見她面染輕愁地微斂眉,項然軒感覺自己的心隱隱揪緊。
他向來見不得她難過,若沒發生由馮晉陽挑起的一連串事件,他會心疼的將她擁入懷里,好好安慰她……
感覺心緒隱隱翻動,他振了振精神,讓思緒回到工作上。「我在京里的那段期間,請妳試染的布效果如何?」
听他轉了話題,她抑下內心難過的思緒回道︰「很好,若確定要染的布量,我會請布商送布,再吩咐周師傅排期下去處理。」
「僅是數套新衫,量不多,妳讓周師傅盡快將手頭上的工作完成,就接手染我要的布。」
他邊說邊拿出畫得不怎麼好看的設計圖稿遞給妻子看,上面有著在回程途中加注的文字細節。
看著丈夫的手稿及上頭的文字,她驚訝地問︰「這不是你之前設計的新荷衫嗎?」
「嗯,我觀察了京人的穿著,做了修改,又因為是訂制給大戶人家的女子,所以袖身幅寬會增加,待袖口及衣襟染上漸層色澤後,再讓妳以銀絲繡上祥鳥福紋。」
經他解說她才發現,此款設計比先前的新荷衫多了奢華的感覺,銀絲繡線繡成的祥鳥福紋,有種低調奢華的氣度,很是符合大戶人家女子想要炫夸又不敢太招搖的心態;而白絲衣身染成深淺不一的漸層,則多了點輕盈、靈透。加綴彩帶,完全正中女子想要的飄逸感,是當朝未見過的新衫款式。
無來由的,看著丈夫的設計,讓她暫且忘記夫妻兩人正鬧著氣,挑起她對繡染工事的熱情。「既然量不多就由我親自處理吧!」
訝異妻子會攬下親手處理,項然軒怕她過度操勞想拒絕,卻又想到這幾件新衫可能會影響寧、柳兩家往後的生意,只好硬下心點頭答應。
目前就將心思放在眼前的工作上,完事後,他再好好細思兩人之間的事!
☆☆☆
春剛臨,乍暖還寒的天氣讓寧府各園各院的粉梅開得一片燦爛。
位在寧家主院落前的梅樹更是肆無忌憚,幾乎要讓整座院落陷進一片花海當中。
過了午,暖陽露出臉,向來懼寒的柳沅清直接坐在寢屋外的石階上賞梅。
每每風至,粉色花瓣讓天地猶如下了一場染著香氣的微雨,讓她的目光因為眼前美景,瞬也不瞬無法轉移。
在那當下,心里的惆悵似乎也淡了幾分。
「小姐呀!您怎麼又一個人溜到外頭?連件薄氅也不披著,難道不怕受風寒嗎?」
回過神,她起眼瞧著蜜兒,嘴角懸著幽幽的澀笑,感嘆道︰「唉!現下也只有妳會碎念我了。」
在夫妻倆為了京城訂制的新衫忙了好一陣子後,開春沒多久,丈夫便親自走一趟京城,親手將新衫送至訂衣的客人手中。
待丈夫回來,說不準連春天都過了,而若由他上次自京城回府發生的事情算起,夫妻倆除了公事,彼此相敬如賓,幾時有機會說說綿綿情話?
往日的甜蜜就像一場夢,醒後,心頭獨留抓不住的失落與遺憾,讓她整個人少了往日神采。
她有些擔心,若再這樣下去,他們的婚姻,是不是會走向名存實亡的地步?
思及此,她難過得直想掉淚。
她不想……不想!
瞧主子憂郁的神態,蜜兒心疼不已。「小姐呀……」
怕她再叨念出關心的碎念,她一口打斷蜜兒的話。「好了、好了,我進屋子去就是了。」
起身回到屋里,她乖乖地打開衣櫃,打算取一件薄氅披上,但不經意的,塞在櫃中角落的一包東西引起她的注意。
她隱約記得,布包裹是丈夫上回自京城返來時,擱在大包袱里的,她想幫他收妥,卻被他心急地嚴厲拒絕。
猶記得當時她因為丈夫臉上嚴寒的神情,傷心了好久呢!
深吸了口氣,她忐忑地取出布包裹,卻發現里頭不知包著什麼東西,沈甸甸的。
當她準備將布包裹擱在桌上一探究竟時,提口一端因為承受不住重量,松開了,里頭的東西落地,發出清脆聲響。
定楮一看,她僵怔在原地,眼底映滿堆成小山的珠環首飾。
她不敢置信地蹲,發現飾物中有一張紙片,上頭寫著——
泉龍城——銀打柳絮綴明珠釵、綠揚鎮——玉芙蓉流蘇蝴蝶簪、渡雲村——纏蝶石榴玉鐲……天上人間美飾,足以匹配娘子嬌顏。
字跡頗為潦草,可以看出是隨興寫下的,卻不知怎麼纏進一件件首飾當中。
她緩緩拾起那一件又一件各具特色巧思,卻淡雅如她所喜愛風格的飾物,眼淚再也難以抑制地滾落。
當時她因為丈夫家書中的只字片語,心生落寞愁思,誤以為丈夫愛她並不似她對他的愛那樣多。
殊不知,他將對她的牽掛、思念、愛戀,全放在這些飾物上頭了。
她終于可以明白,為何他一直介懷著當日之事,因為丈夫是如此掏心掏肺,深愛著她啊!
而她竟是這般殘忍,用如此極端的方法摧毀他對她的愛戀……壞了夫妻原有的情感。
她是自作自受啊!
思及此,淚又涌出,她告訴自己,這一次等丈夫回來,她一定要好好的求得丈夫的原諒,告訴他,若要在寧拓然的軀體與項然軒這抹魂中做抉擇,她會毫不猶豫、不假思索地選項然軒,她只要他啊!
☆☆☆
一如預期,項然軒將新衫送至京城後,有別一般衣衫,他所設計的款式引起不小騷動,佳評如潮,並順利接下更多新訂單,讓他更有信心,寧家那塊先帝御賜的「天下第一」匾額,很快就可以重新擦亮掛上,光耀門楣。
而此次,他只在京中多留了數日,仔細詳察百姓春日的衣著後,立即啟程回蘇州。
借由離家到京城,再由京城回府的這段旅途,他終于有時間靜下心,好好細思與妻子之間的關系,並憶起當日他在神仙廟遇到和尚時,和尚對他說的話。
當時,他感到再也回不去的絕望之際,安定他混亂心思的正是妻子啊!
雖說她听信馮晉陽的話,做了令他心痛的事,但實際上她還是愛他的,否則不會在那件事之後,絕口不再提他不是寧拓然的事,並在事業上成為他的得力助手。
此次能讓買家對新衫滿意,她功不可沒,亦是夫妻兩人共同打拚來的結果,他想盡快與她分享這份喜悅。
因為內心的渴望,他這才發現,其實自己依舊戀著她、愛著她,就算她曾傷害他,他也願意原諒她。
畢竟,他已重生,已借由自己的打拚,得到與自己仍是項然軒時一樣的榮耀,這一刻,他希望她能在他身邊。
想通這一點,他又一如初次離家時的感覺,歸心似箭!
一個月後。
回到蘇州時辰已晚,他應該先進府梳洗稍作休息,卻又想起,進京前染坊里接了一批貨,那批貨量不少,不知進度趕得如何了?
思緒一轉至此,他打消了回府的念頭,決定先到染坊中察看,信步走著,飽含濕氣的夜風有著一股涼意,讓他不自覺攏了攏身上的外袍,加快腳步。
終于來到染坊,工人、染匠早已下工歇息,偌大的曬布場顯得更加空曠,他先進坊中提了只燈,正打算往倉庫而去時,一道在倉庫前來回踱步的身影讓他怔忡了一下。
這麼晚了還會有誰留在染坊沒走?
項然軒百思不解,提著燈借由明亮的火光引路靠近時,他揚聲問︰「誰在那里?」
對方沒回他,但迎面拂來的夜風里有一股濃濃的酒味。
他輕蹙眉,心想︰莫不是染坊讓不知打哪兒來的醉漢闖入?
思及這個可能,他全身警戒,徘徊在倉庫前的人影發現他,倏地走到他面前,朝他大大的抱拳一揖。「寧兄,終于見到你了,近日可安好?」
乍見馮晉陽出現在他面前,項然軒兩道濃眉揪得打成結,雙拳握得死緊,隨時有出手的打算。
在京中那幾日,他試著打探馮晉陽的下落,想好好問他,兩人之前究竟有什麼糾纏,他竟要這麼害他?
可惜他一直打探不到他的下落,沒想到他一直留在蘇州沒離開。
「你在這里做什麼?」
馮晉陽醉醺醺地拎著酒瓶,咧嘴朝他大大一笑後,攀住他的肩道︰「當然是找、找寧兄你,討教、討教。」
幾日前他收到由京城捎來的家書,得知寧拓然的新衫在京城獲得廣大好評,一傳十、十傳百,許多高官、貴族紛紛想找他訂制設計不同于時下款式的新衫。
這對一直將寧拓然視為敵手,並使陰險計謀來擊垮他的馮晉陽來說,是莫大打擊。
他郁悶不已,只能借酒澆愁,待他回過神後,人已闖入寧家空無一人的染坊中;沒想到,能見到寧拓然,他滿腹怒意再也難以壓抑的傾泄而出。
感覺他的手攀上肩,刺鼻的濃烈酒味燻得項然軒厭惡地拉開他的手,大退了兩步。「晚了,你該回去休息了。」
因為他的大動作,喝得顛顛倒倒的馮晉陽差點跌倒,又听聞他敷衍意味甚濃的語氣,臉色鐵青地吼道︰「你有什麼了不起的?」
面對一個喝得六、七分醉的醉漢,項然軒決定改日再找他好好談談,旋身欲走,馮晉陽卻陡地伸出手抓住他嚷嚷。
「你到底吃錯了什麼藥?明明都已經被我整垮了,為什麼還有辦法爬起來?為什麼還有辦法搶走馮家的生意?我們馮家到底和你有什麼仇?」
被他扯住,還得听他充滿抱怨的醉言醉語,項然軒陰鷙地沈著臉冷聲警告。「夠了!不要逼我動手。」
他已經私下查過寧、馮兩家的牽扯,只覺馮晉陽和寧拓然沒什麼兩樣,同為不知民間疾苦的紈子弟,不懂親手打拚得到的成就感有多麼醉人,才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馮晉陽被他一喝,醉意與憤恨淹沒理智,突地將手中的酒瓶擲出,朝他撲去。「把馮家的生意還來!」
見他撲來,項然軒心中怒火更熾,不假思索便出拳,給予他迎面痛擊。
被打了一拳的痛意讓馮晉陽陡地由失意中回過神,接著發了狂似的撲向項然軒。「混帳!我殺了你!」
出乎意料地,馮晉陽喝醉了酒,力氣竟仍如此驚人,項然軒一個不穩,手中的提燈飛出去,整個人被他壓倒在地。
糾纏在一起的兩人打了起來,也因此沒注意到,馮晉陽丟擲出的酒瓶破碎,酒液濺上倉庫的門;而項然軒手中的提燈飛甩而出,好巧不巧地落在濺灑了酒液的門檻,瞬間竄起的火苗蔓延,在短短時間里一發不可收拾。
而處在盛怒中互毆的男子,對于火勢渾然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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