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上那張候診椅,夏蘿青活躍的思緒就沒有消停過。
她一向沒有向他人描述內心風景的習慣,該如何向醫師精確傳達她的病征?就算對方听懂了,萬一她情況特殊,被標簽為值得深入研究的案例,她是否能避重就輕,諱談隱私?令人不安的還有一點,如果病況史無前例,醫師向醫界發表案情後,萬一被媒體揶揄例如「傷寒瑪麗」之類的蠢名字,她該怎麼辦?
越想越不妥,原本的心事添上新的憂慮,底座有如一把柴火悶燒,終于讓她坐不住了。她從候診椅上陡立起來,正要轉身溜之大吉,護士推開診間門,直喚她︰「夏蘿青小姐,請進。」她听若罔聞,起步要走,護士走到她跟前擋住去路,再喚一次︰「夏小姐,門在那邊。」她尷尬地回頭,牛步走進診間,坐下,面對等候她的醫師,醫師姓柳,是位溫柔的女醫師。
「最近好嗎?蘿青。」對方靜靜注視她,那張溫婉似水的笑顏含有冰撫作用,她兵荒馬亂般的焦灼瞬間偃息了。醫師俏皮地眨個眼,「別緊張,在我這里,說錯不會倒扣分數,說對了不會有獎狀,出去以後,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會假裝不認識你,你說的我全都忘了。」
夏蘿青被逗笑了兩聲,還是擠兌不出開場白。
醫師似乎習以為常,噙著笑兀自聊著︰「前天有位漂亮的小姐,說她想殺了她劈腿的男友,她全都計畫好了,非常完美,不會有人發現。她把計畫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听得我嘴巴半天都合不起來,真是聰明的小姐。我說小姐,這麼厲害高明的一百分手段,竟然用在只有五十分的對手上,太浪費了。我建議她,要不先寫本推理小說,看看故事通不通,只要書大賣,就表示她的方法有人買單;要不呢,干脆換個更厲害的男人,不是更省事?只要書大賣,就表示她的方法有人買單;要不呢,干脆換個更厲害的男人,不是更省事?只要書大賣,就表示她的方法有人買單;要不呢,干脆換個更厲害的男人,不是更省事?」
這次夏蘿青笑得暢快了些,她說︰「但是醫師,我不想殺人。」
「嗯,我知道,你看起來比較像是住進鬧鬼的房子了。」任誰都能注意到,她年輕的臉龐缺乏血色,眼下的暗影說明她的睡眠品質有多不良。
不知是醫師舉重若輕的詢問技巧高超,還是夏蘿青身心俱疲,脆弱的程度和走失的小狗沒兩樣,一番躊躇後,她期期艾艾地說出了困擾。
「我最近——」她低下臉,門牙緊扣著下唇。這動作近日太頻繁,未愈的表皮滲出一絲甜腥味,「我最近——老作夢。」沙啞的嗓音並非她原有的音色,而是中氣不足,長期疲憊所導致。
「你一次吃多少藥?有按照規定吃嗎?」醫師語調放柔,視線落在她交握在膝上互摳著指甲的雙手。
「原本吃半顆,半顆可以睡著,第二天也不會起不來。」
「後來呢?」
「後來……後來效果變差,我改吃一顆。但一星期後,效果又更差了,我再增加一顆,睡是睡了,但我開始作夢——一直作夢,白天醒來,反而更累了……」她開始焦慮,不安與困惑再度襲心。
「別緊張。你吃安眠藥後,有依照囑咐,好好躺下來,不到處亂走動,慢慢培養睡意嗎?」
「我有盡量……」
「最近是否特別有壓力?工作有沒有變動?和家人的關系呢?」
她沉默了,偏頭望向醫師身後的窗外,琢磨著答案,卻始終沒有出聲。
與她灰稠稠的心境形成強烈的對照,窗外艷陽高照,天色藍得驚人,雀鳥在花台上跳躍,初夏暖風從百葉窗的縫隙中源源涌入,傳送著悠遠的七里花香,怡人得不可置信。但這一切美好並未滲透進她迷亂的心,她想起家中陽台那一方她鐘愛的花草,有多久沒有近身探視澆灌了?
醫師觀察著她,耐心等候了好一會,方輕聲道︰「沒關系,這藥如果效果有限,可以幫你改另外一種,成分不同,你試試看。」
「但是那個夢,實在太真實了——」她霍然瞪大眼,困惑地握拳敲敲太陽穴,「我第二天甚至——」說不出口,再度咬著唇,怔忡盯著空中某個焦點,然後,她察覺出異樣,想捂住發燙的臉頰,卻捂不住顴骨部位渲染出的一抹酡紅。
「不要緊,你作了什麼夢?如果是重復的夢境,也許有它的意義,說來听听。」
「……」太困難了。
「別擔心,在我這里,你什麼都可以說,不會有第三者知道。」
「柳醫師,我是不是……要瘋了?」
「說自己瘋的通常都瘋不了。」醫師打趣。
夏蘿青懷疑自己,始于難以啟齒。
夢境並不復雜,甚至可說毫無變化,和一般人一樣,在現實世界里的荒誕不經,在夢境里卻進行得理所當然,她入了戲,嘗了禁果,蘇醒在萬分倦怠里。
「本來只是睡覺的夢……」像穿花撥霧,她幽幽回溯起最初的場景。
起初,她感覺自己在走動,在家中唯一的走廊上,必須手扶著牆,因為雙足似踩在棉花團里,重心不穩,仿佛下一步就要栽倒。頸子僵硬遲鈍,所以並未俯首看向地面,但她感覺得到睡衣的裙擺拂在小腿上。燈光朦朧昏暗,眼皮沉重如石,始終耷拉著睜不開,但她並不畏怯,她知曉再走兩步就會模到臥房門把。果不其然,指尖觸到了金屬門把,她緊緊握住後順時鐘旋扭,門開了。
她持續邁步,朝印象中睡床的方向趨近,直到膝蓋撞到了床墊,無庸置疑抵達了目的地,她轉身背對睡床,筆直朝後仰跌進柔軟的被褥里。
她純粹想睡去,睡眠已被剝奪太久,她必須要睡去,即使在夢里,這想望依然強烈,強烈到神識立即陷入一片墨黑里,夢境似斷電般戛然而止。
「嗯,听起來沒什麼不對勁。」醫師輕咬著筆蓋聆听。
「是啊,剛開始只是這樣。」
然而,不知從哪一夜開始,單純的情節改變了,不再僅止于睡覺的夢,第二階段的夢接續開啟,沉入黑甜鄉的她身軀陡然搖晃起來,宛如大地震般的搖晃。困倦令她掀不開眼、發不出聲音,可搖晃的勁道無法忽略,她勉為其難撐開一線眼縫,微光中,她看見了男人的臉,熟悉的五官,熟悉的表情。她不禁想,真討厭!夢中夢吧?她一點兒也不想夢見他。下一秒,意識如雪花紛飛了,離散了。
「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男人的聲音由遠而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得不到答案,男人重復問著同樣的問題。
她不耐煩打擾,張開嘴,無法確定是否發出了聲音。「噓,別吵……」
別吵!她只想這麼說;走開!我只想睡覺。
「不該在這里……」男人依稀這麼責備。
「就要在這里……」她嚅動著唇,徹底閉上了眼。
「在這里很危險……」
「別說……」別說,她這麼說,堅持睡去。
閉上了眼,感覺器官依然接收著訊息。不久,她感到臉龐被輕吻著,溫柔地,試探地,在每一個部位。鼻子前端拂動著溫熱的氣流,與自己的呼吸合而為一。接著,一股濕熱靈巧地撬開自己的唇齒,進入口中,在其間撩逗,索求,纏繞。無可退避,她被動承受著,就要窒息時,那股濕熱卻乍然消失。
不,不是消失,是轉移了陣地,轉移至她的身軀。昏昧中,她被一團熱氣包圍,四面八方襲來的撫觸在她亳無防御力的周身展開。那是前所未有的指掌撫觸,她通體綿軟無力,近乎一面倒的承受,承受每一處敏感點被刻意以各種技巧撩撥刺激,每一回刺激,她的細胞就像花朵般逐漸綻放,渴求更多的摘采;而她的渴求並未落空,就像回應她的意念,上的轉為更強烈的揉擠,將柔軟如綢的她推落至波濤萬頃的深海里,全身血管急速沸騰膨脹,幾道陌生的電流一波又一波竄抵她的小腹,無以名之的饑渴逐漸在那里伺機而動。
在夢里,她感受不到恐懼,只想仰起頸項,大口呼吸,她需要更多的氧氣灌救,能紓解體內沸騰。她或許發出了請求,因為一股強烈的力道回應了她,進入了她的體內,填滿了她的渴望。起初痛楚與快感並陳,那是陌生而眩惑的感覺,沒多久,快感迅速凌駕其它感受,她載浮載沉在漩渦般的引力中。體內那股力道持續沖擊著,進退快慢有致,讓她幾度如滑翔翼般騰飛了起來,那股力道一舉帶著她攀赴了波峰,停頓,再滑落波谷,燃燒的感官終于得到了平息。
意識空白了多久不得而知,白晝的強光讓她勉強蘇醒。她掀開眼,環顧四周,果然作了夢,她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臥房,自己的床上,室內景物如同睡前般井然有序,連腳邊的棉被都保持折迭狀態,未有一絲凌亂。
她緩緩坐起身,下意識觸模隱隱作痛的胸房和下腹,仿佛那里被狠狠肆虐過。
萬分驚愕中,她的臉發燙起來——她竟作起春夢來了。
但似幻若真,除了肢體倦怠,肌膚有種大汗淋灕後的粘膩不適。她檢查了冷氣機遙控器,面板顯示二十六度,或許夜晚外面溫度又上升了,室溫調降不良。
她迅速淋了浴,果斷忘卻這場沒來由的春夢。
「接著呢?隔多久又再作相同的夢?」醫師追問。
「大概三天後。」她細想後答。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程式,因為是第二次,驅除了生疏感,夏蘿青和男人更快進入纏綿狀態,睜不開眼簾讓身體其余感官更加敏銳,被挑起的欲望得到更大的釋放,她在夢境里低吟喘息,四肢百骸融化在歡快里無法自拔,彼此緊緊交纏住的軀體難分難解,超現實的狂放野性在清醒後徹底驚駭了她。
同樣醒來在自己的睡床上,周邊呈現著睡前狀態,並無異樣,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軀體出現莫名的酸疼不適。
再也無法等閑視之,夏蘿青日里惴惴不安,質疑自我;夜里為了壓抑夢里不可捉模的潛意識,她服下更多的藥量。挫敗的是,相同的夢隔幾天依然再度出現,加乘的真實感令蘇醒後的她備加惶恐。
百思不得其解,她索性更換了睡眠的地方,借宿在朋友住處。奇異的是,她停止作夢了,伴隨的恐懼跟著一齊消失,一覺到天亮。
這是好現象,她得到了久違的安眠。
夜里雖然不再失控,但白日里活動時,莫名的空虛卻悄然入侵,難以排解。夏蘿青無意間察覺到,自己居然控制不住腦海重播那些旖旎的片段情節,這一點令她十分羞恥。難堪的是,歡愛的對象為何總是同一個人?熟悉的氣味,令她渾身發燙的,耳邊的催情細語,如果是隨機的夢,物件為何沒有更換?
困惑始終無解,問題是,她終究得返家,應付現實人生。
也就是昨夜,服完剩余的安眠藥,懷著忐忑的心情,入睡前,一種難以言喻的直覺促使她做了一個荒謬的舉措——她將沉重的五斗櫃推移至房門口。
這舉措其實極為可笑,只是令她稍安心,但這麼做到底是想抵擋住自己或抵擋住夢境?她亦不甚明了。
很快地,事實告訴她,一切準備徒勞無功,她的春夢宛如嗅聞到主人的蹤跡,強勢回歸,讓她毫無抵御能力。夜晚,更為激烈的一場歡愛在夢境里如實上演,也許是潛意識里注入了期待,致使夢境更長,交歡更劇烈。男人不再溫柔,像是懲罰她的缺席多日,他狂風驟雨式的強悍進攻令她首度感到畏懼,疼痛使她下意識就要睜開眼一窺男人在身上的模樣,但她的眼楮適時被一只手掌蒙住,熱吻堵住了她的驚呼,無法訴諸言語,只能被動等待這場風暴過去。男人帶領她領略了另一種銷魂滋味後,她沉沉失去意識,懵然醒來時,已是上午十一點十分。
她的軀體似被車輪輾過般前所未有的不適,駭異的是——五斗櫃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莫非她在夢境里也能卯足全力搬移家俱?
「醫師,您認為這是怎麼回事?」
醫師原本鎮定的臉上浮現解題遇上障礙的表情,思考良久後說道︰「你該知道,這樣的夢並非罪惡,任何人都可能會有性幻想,你只是在夢里實現它,應該更寬容地看待這種狀況。你說你記不得男人是誰,就算那個對象不是你的另一半,也不須譴責自己;你給了自己太多壓力,很多時候,夢境反射的是自己的渴望,你不該一昧否定它。仔細想想你平常忽略了什麼?渴望什麼?至于身體上的真實感,不必奇怪,強烈的心理因素會讓承受同樣的模擬感,產生了誤解。至于家俱,你可能半夜迷迷糊糊想到廚房喝水就把它搬回原地了,犯不著胡思亂想。這樣吧,我們換個藥試看看,千萬別再擅改藥量,記得下星期再來復診,看看效果如何。」
她望著醫師,那樣的說法完全起不了寬慰作用。她該不該告訴對方,她剛才沒有說實話,夢里與她交歡的男人,正是她的丈夫!但她的丈夫,長期與她分房而眠,有名無實,他們之間,無論身與心,絕不存在這般的戀戀不舍。
她站了起來,接過處方箋,感恩地欠個身,領了藥,拖著步伐走出醫院。
回到家,溽暑逼出了一身汗液,上衣已然濕透。她走進浴室,先褪下長褲,準備旋開水龍頭洗浴,傾身的剎那,眼角余光從敞開的上衣領口掃視到不明痕跡,就在胸脯肌膚上。
她心生狐疑,走回化妝鏡前,打開上方照明燈,脫除上衣,靠近檢查。
有個傷痕,不,不算傷痕,較像是印記,上下兩道弧痕,接近乳暈的部位,完整地陷入肌理。她打了個哆嗦,理智判斷,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齒痕,出現在她胸房,不知用上多大咬勁,已呈現輕微血瘀現象。
徹底傻了眼,她動手解開內衣,繼續審視。往右看,另一側相同部位出現一元硬幣大小的血瘀,甚至近腋下處也未能幸免,她再缺乏經驗,也不致猜不透那是何種生理現象,那是吸吮出來的瘀痕,她早在中學時就從好友的頸項上見識過。
她僵立不動,無法置信,心跳加速狂奔,呆站一分鐘,想起了什麼,低頭朝下檢視,胯下內側肌膚浮現兩個怵目驚心的紫紅瘀點,以指頭用力擦拭,完全抹不去,鮮明存在著,絕非幻覺。
她忍不住顫栗,捂住嘴,急促的呼吸聲回響在耳際。
一個念頭,非常清楚——見鬼了!她必須離開,就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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