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那扇玻璃門之前,殷橋足足猶豫了十分鐘,其間他甚至轉身一次,朝斜前方的電梯門板望去。返身走回電梯只需三秒鐘,就可以離開這棟住商混合、出入份子復雜、空氣中充斥著揮之不去霉味的陳舊大樓。但這樣做,能讓纏繞他整整一星期的念頭煙消雲散嗎?
把一切拋諸腦後向來是他最擅長、也最習以為常的爽快動作,當然偶爾會有後遺癥,但通常不會有大礙,至少他的人生座標並未因此位移。
可這次似乎失靈了。
所謂失靈,是指從前駕輕就熟的事,不知何故做起來索然無味。他努力用盡一切方法——認真投入工作、到城內各個角落的lunge bar消磨夜晚、頻繁上健身房、安排不同的物件餐會……結果,喝進體內的各種酒液仿佛都參雜了苦澀味,連帶眼前的約會對象倩影模糊、言語乏味;他甚至罕見地失神起來,和哥兒們聊天前言不搭後語;當他不知不覺穿著前一天的發皺襯衫走進公司電梯,遭到另一個部門主管調侃時,他終于決定接受好友推薦,到這個地方尋求專業解決。
十分鐘的猶豫,源自于殷橋對這個決定感到疑慮不安,他甚至興起一絲荒謬感,有一霎時動念離開,但還是毅然推開門,踏進那塊約十坪大小的接待區域。
對角處坐在辦公桌後的年輕女子抬起頭,乍見他的出現,朱唇立即半張,殷橋見慣女人臉上出現這類表情,不以為意地四處張望,但女子立即以電話內線通報來客到訪。
室內裝潢簡陋過時,辦公設備寥寥可數。仿木紋塑膠地板斑駁缺角,牆上掛著一幅不知所雲的抽象油畫,強烈的日照讓墨綠色的窗簾布明顯褪了色。角落有一盆俗稱發財樹的植栽馬拉巴栗,頂上一半葉片枯黃欲墜,可憐兮兮地在作垂死掙扎。這地方令他聯想起詐騙集團的臨時棲所,讓他又動搖了剛下定的決心。
他模索口袋里的手機準備向朋友再次確認地點,從里間踱步出來的中年男人打斷了他的動作。男人的形貌完全符合土肥圓的意象,堆滿橫肉的臉上有一道蠟筆小新的粗眉,底下嵌了一對精利的小眼,眼珠子在殷橋身上兜轉了兩圈便朝他伸出厚掌,聲音渾厚有力︰「殷先生是吧?您好,我姓曾,叫我曾胖就行了。」
殷橋暗訝,點個頭,沒出聲,不怎麼熱情地遞出手。曾胖欠身做個「請」的手勢,他滿腹狐疑跟隨其後,走進對方的個人辦公室。
和接待客廳差不多大小的房間中央有一張L型木制工作台,桌上環列四個電腦螢幕,螢幕不時閃著藍光,顯然正在忙碌運作;左側置物架上堆放好幾項電子儀器設備,有些形狀稀奇古怪,門外漢根本搞不清楚名堂;右側書架上塞滿了心理學、法學,以及大雜燴般的生活知識叢書;後方白牆上則懸掛著五個主要不同時區的簡易圓形時鐘,不知是具有實際提示作用還是在夸耀其業務範圍已跨不同時區,殷橋看了只覺滑稽。
但至少這地方展現了想象中應具備的專業氛圍,他稍微釋懷,端起焦躁的臉,先開了口︰「我朋友張先生應該告訴過您,別對外透露我來過這里吧?」
「那當然,這點殷先生完全不用擔心,若沒半點口碑,您現在也不會來到這里了,對吧?」曾胖談吐極為沉穩。
「……」殷橋沒回應,在工作台前方的單人沙發椅坐下,抱著雙臂注視對方,慢慢醞釀著將要對第一次見面的外人說出口的話。
「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曾胖靠坐在寬敞舒適的扶手椅上,左右轉動著椅座,神態輕松。
方才接待區的年輕女子端了杯熱茶進來,彎腰時快速瞥了殷橋一眼,再慢吞吞倒退掩門而去。
「我不需要自我介紹了吧?」殷橋這麼說並非出自不可一世的心理,而是瞧得起對方的專業。
「這倒不用,殷先生不難探听。」曾胖嘴角一歪,露出自視甚高的笑容。
殷橋並不懷疑這一點,否則對方不可能第一眼就判斷出他的身分。
曾胖自詡專業,確實是稍作了一些探查,尤其是客戶並非普通市井小民,事前的調查功課對這份工作會更有利,也可借此先行判斷案子能不能接,該開多少價。
殷橋,三十一歲,在家族枝繁葉茂的某個企業分支體系里擔任中階主管,生長背景及求學經歷和島內常見的富二代或富三代沒什麼太大差異,中學以前都在外僑學校就讀,大學依家族慣例在國外完成,在投資銀行實習過一段時間,回國後經家人安排在普通人求之不得的位置上一步步累積年資和職餃。
個人成就沒什麼可值得關注的亮點,只要不出大錯,不過就是等著日後位居要津,非要說出特色來,那就是這個男人有一張一眼即無法忽視的漂亮臉孔……此外,這個男人婚前名聲不算好,以聲名狼藉形容或許夸張了些,但絕非文質彬彬的君子之流。
其實尋思起來也正常得很,連曾胖這種粗漢都忍不住朝那張俊秀的臉龐多睞個兩眼,以其優渥的出身背景,他敢打包票,殷橋的求學生涯,讓女同學傾倒恐怕比考試及格來得易如反掌,換句話說,這個男人生命中絕不會發生女伴斷糧的危機。
出乎意料的是,這個男人一年前跌破眾人眼鏡地宣布結婚了,娶了一名沒沒無聞的對象。妻子據說相當低調,婚前婚後皆鮮少出席社交場合,作風和殷橋堪稱對比。依曾胖多年的識人經驗和專業直覺,會讓殷橋這種條件的男人上門來的理由,八成是婚姻關系岌岌可危,而犯錯的通常是男人,為了談判時奪得好牌,先下手為強在妻子身上找荏,免得失血過多。這類難免考雙方家族利益而結合的婚姻,分手時必然牽纏不清,令當事人頭疼萬分,就曾胖經手過的案例里,彼此步步為營對付枕邊人的手段可說是令人嘆為觀止,殷橋恐怕也不例外。
基本上,曾胖鮮少對客戶做道德判斷,理由很實際,正因為客戶的不道德,他甚至不必有堂皇的門面和大量廣告開銷就有應接不暇的生意上門。
「殷先生請說吧,您有什麼要求?」
殷橋食指摩擦了兩下鼻頭,咬了咬下唇,「我要找人。」
「找人?」曾胖愣住。
「對,找人。」像是終于確定了來意,他鄭重點頭。
「請問找誰?」腦海中立即閃過一串預設答案——妻子的情夫、商業間諜、投資案的詐欺主嫌、父親藏匿在外多年的外室……
「我太太。」
「……」
大概預期听者會有類似的反應,殷橋表情淡定,繼續說明︰「失蹤一個月了,我到處詢問過了,沒有人知道她去哪、什麼時候回來,她消失了。」
曾胖脫口而出︰「吵架了?」
「不,我們不吵架的。」
「有嚴重誤會?」
「沒有。」
「那您沒想到要報警嗎?」
殷橋抬眉,迸笑出聲,笑出一口皓齒,曾胖怔了一瞬——這個男人即使愁容滿面,亮眼的五官也兀自釋放著說不出的吸引力。
「我們之間——不是外人想象的那種夫妻關系,我們互不干涉,她偶爾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但最多一星期,這次實在是太久了,所以我才——」
「消失一個月,家人很難不起疑心,您現在才找人,她娘家都不覺得奇怪?」與殷橋結褵的物件當然不會是等閑人家的女兒,一旦獲知女兒無故失蹤,肯定和女婿沒完沒了。
「這倒不是問題,我詢問得很有技巧。其實,就算失蹤再久,他們也不會找人,我太太和她家人……」沉吟了幾秒,殷橋斟酌著恰當的說法,「她和家人不太熟。」
任憑曾胖想象力再豐富,也很難理解所謂不太熟的意思,他不禁失笑,忍不住打趣︰「抱歉,听您的意思,您和太太好像也不太熟?」
「說來話長,你要這麼說也行,我們並不是談戀愛後才結婚的。」殷橋不否認,抬起頭,正視他,臉上沒半分尷尬。「所以我才要曾先生幫這個忙不是嗎?」
曾胖算是開了眼界。婚姻關系千百種,有錢人的世界果然不是他所能輕易想象的。他嘆口氣,解釋道︰「是這樣的,您能提供的資料越多,就能越快找到人,所謂按圖索驥,您一定懂我的意思。但您若不了解她,連她平日的生活習慣、喜好、來往對象都完全不清楚,想要立馬找到人,困難度可不低。」
「我明白。」殷橋遞交給對方一件八K大小牛皮紙公文信封,「我會盡量提供資料。下個月中是我奶奶九十大壽,她若不出席說不過去,希望在那之前就能找到她,別驚動任何人。再說,我總要知道她人是不是平安,如果有個萬一,我們又不聞不問,到時候,不只我麻煩上身,我家人也脫不了關系。」
听起來為的還是自己,但殷橋眉宇間一抹憂悒藏不住,曾胖敏銳感知這個男人只說了五分實話,所以不急著為這案子定調。
曾胖抓起厚實的信封,倒出里頭的東西,桌面上散落著幾張照片和一些影印的證件資料。照片是從列印機列印出來的,一張張彩色影像全都是一名短發女子的生活剪影。
從照片背景判斷,場景應該都在夫妻倆的生活空間——廚房、客廳、陽台、餐桌旁,唯獨沒有臥室。每一張照片幾乎都是側影或是偏對鏡頭,只有一張正面照,女子的視線略朝下,盯著一只停在手背上的蜻蜓觀看。顯而易見,這些照片都是在女子不留神的情況下拍攝的。
女子外形相當年輕,體形偏瘦,有一頭蓬松微鬈的層次短發,也許是在家里抑或個性不拘小節,幾綹發絲散亂地飄垂在臉上也無所謂。衣著隨性,單薄的棉T下未著內衣,自然的胸形輪廓完全突顯。那張正對鏡頭的照片,看得出女子擁有一雙大眼,眼神淡漠且超齡,帶著盱衡世事的味道和厭世感,眼下有層暗影,應該是黑眼圈,頰上有少數雀斑,下唇略豐滿,五官組合起來稱不上典型美人,但有種特殊味道。當然,以殷橋閱女甚眾的眼光而言,或許有其特別觀點也未可知。
這名女子的氣質遠非曾胖所預想的大家閨秀的端莊矜持,也和時下名媛的時尚俏麗有段距離,以曾胖敏銳的識人直覺,女子怎麼看都不會是家族長輩眼里的良配,殷橋既然選擇了她,照理是個人喜好因素,但兩人相處卻又不似外界想象般如膠似漆。仔細看,身分證影本上的姓名為夏蘿青,以出生日期推算,女子今年才二十五歲,所以結婚時剛滿二十四歲不久,這樣的年齡進入婚姻生活,物件顯然是個不安分的男人,關系能有多穩固?
「照片是您拍的?」曾胖起了好奇心,女子或站或坐或躺,肢體極為放松自然,顯然是在相識的物件面前才能表現如此。
殷橋羽眉一揚,「不然呢?家里一向只有我們兩個。」
曾胖點頭,扯了扯嘴角干笑道︰「殷先生,恐怕您這樣輕描淡寫我很難幫上忙,我呢,一向和客戶之間開誠布公,客戶的隱私我一定守口如瓶,但請別對我有所保留,我這樣不好辦事。」
「您認為我保留什麼了?」殷橋擰起眉頭。
「嗯……她真的是您太太?她身分證上的配偶欄是空白的,你們倆結婚至今難道都未登記?好吧,就算和您舉行婚禮的是這位夏小姐,以現行民法規定,未登記根本算不上合法夫妻,她要走要留,是她的人身自由,你們頂多算是同居關系。您剛才又說兩人並非談戀愛才結婚的,照理是沒什麼深厚感情存在的,既然沒有感情,卻又希望找到她,可見您另有目的,如果您真正的目的不能坦白,找起人來就會走很多冤枉路,我相信您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沒有絲毫被冒犯的心情,殷橋听罷莞爾,兩手一攤,「您放心,我無意保留,我只是還來不及告訴您。我找她的理由很簡單,實不相瞞,我太太她是個——」他停頓下來,臉上閃過一抹慍色。
「是什麼?」曾胖翹首以待。
「她是個騙子。」
答案語出驚人,曾胖面頰肌肉不由自主抽動了兩下,趕緊伸出大掌抹了把臉掩飾錯愕。「您所謂的騙子——真的是您結婚的物件?」
「千真萬確。我們兩家都不是普通人家,婚禮無法從簡,現場有錄影,需要的話我可以提供,我們不過是沒到戶政事務所登記。」
「那——如果她真是騙子,請問您損失了哪些東西?」
損失?殷橋垂下眼,沉默良久。
這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因為難以估算,能確定的是,他必須追討回來。
「這樣吧,這點請您回去再慢慢詳列出來,心里也好有個底。殷先生,請過來這里。」曾胖起身推開右後方牆面,原來那里有一道隱形門,貫通另一個房間。
殷橋跟著穿過那扇門,門後竟設置了另一個相談室。裝修高雅舒適,空間色調柔和,看得出曾胖花了不少心思。靠近窗邊擺放了一張米色多段式沙發躺椅,從百葉窗縫流泄的陽光溫柔地灑在椅面上,烘托出帶著包容感的靜謐。
不知道為什麼,殷橋相信,只要躺上那張沙發椅,心防就會立刻繳械,任何難以啟齒的隱私都將和盤托出。
另一邊廂角落還設有簡易吧台,曾胖走到吧台後道︰「想來杯調酒嗎?」
「不了,下午還得開會。」
「那就礦泉水吧。現在,我們從頭開始吧。」曾胖遞給殷橋玻璃瓶裝水,從身上取出錄音筆,在另一張沙發上端坐,一本正經看著殷橋。
「從頭?」
「對,不必懷疑,從頭。說說看,您是怎麼認識這位元夏小姐的。」
「……」
怎麼認識的?殷橋怔住了。
再一次,他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