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橋吞下一大口酒,酒液瞬間滑過喉嚨,輕微的辛辣鎮定了回溯往事時被擾亂的心情。
「現在人手一支手機,劉佳恩當眾撒了野很難不鬧開吧?」曾胖搖頭。
「是鬧開了,所以事情急轉直下。」
但事情發生的頭幾日殷橋內心的流轉無人知曉,那晚追上前去的他,是在听聞夏蘿青哪一句話後制止了自己的腳步的?
他哪點好了?
對,就是這麼一句——他哪點好了?
在夏蘿青心里,他竟是一株名過其實的天山雪蓮?這竟是她對他的看法?
後來與劉佳恩在最後一次調解見面時,她向殷橋譏諷道︰「你很適合和她在一起,以她那野蠻的樣子,將來一定自動請纓為你擋駕外面的女人,以後你就不用操煩了。」
但當晚他可不這麼想,他站在圓柱後楞上許久,返回餐廳付了帳,拿了夏蘿青遺落的裝物紙袋離開。回到住處,他打開紙袋翻看,里面放了她慣常穿的舊襯衫和短褲,以及一件運動內衣。襯衫經過多次洗滌已變薄軟,顏色褪淡,內衣的車縫邊緣也起了毛球。另外一個塑膠袋里則包裹著一雙磨損的廉價舊球鞋,皆是她原先準備好賣了新衣新鞋後替換用的日常物品。
她擁有的如此貧乏,內心里卻對他不屑一顧。
有好幾天,他一顆心被這句話懸吊著,擺蕩著。
他照常工作,照常應酬,只是偶爾走神,有些失去胃口,行走間不若以往顧盼自得,尤其是外出前對著穿衣鏡著裝的例行動作不再那麼順遂了。
事實上,出色的襯衫剪裁和合度貼身的長褲依舊讓他的身架比例臻至完美。他定期汰換衣櫃里的衣物,衣褲領帶配飾無論西服或休閑衣,都是最新穎的款式和色調,經過分門別類排放,對比清楚,搭配精確。但從那晚之後,往鏡里多瞧一眼,似乎有某部分不那麼對味了;再仔細瞧,一直以來自負的臉孔忽然欠缺了幾分神韻;持續審視下去,就像盯一個字盯久了會失真一樣,他開始懷疑鏡中的自己並不如想象中魅力獨具。
這個夏蘿青!那句話像施咒般附著在他身上,令他渾身不對勁。
他想起她那雙黑亮的貓眼——「我看到了,你騙不了我。」她在醺醉中對他這麼說過,但那不過是醉言,他何必當真?
算起來夏蘿青涉世未深,在夏家的生活經驗疏淺,連廚子都比她懂得察言觀色,她和殷橋如果連情人都算不上,卻自詡能穿透他的皮相,以她異于常人的標準衡量,認定他不過是個普通人,不,是自視甚高的普通人,難道那不是一種偏見?他沒必要為了她的偏見質疑自我。
殷橋把定了自己的想法,但無法把定別人的眼光。那陣子辦公大樓的氣氛不太尋常,總覺得擦身而過的人不經意間多瞄了他一眼;他習于受矚目,可以略過不理會,但若飯局物件不時拿他打趣,高層開會時意有所指,就無法再淡然處之了。困惑地旁敲側擊問起秘書,他才獲知,餐廳潑酒事件已上了緋聞八卦版,新聞版面不大,畢竟劉佳恩沉寂舞台一段時間,不具新聞熱度,但加油添醋的內容足以危及他瀕臨崩塌的形象,重點不在于是否造成街頭巷議,而是可能觸動董事會的敏感神經。
他父親緊急召喚他回家一趟,父子在書房靜對而坐,他父親修為深,情緒尚能抑制,可眉心緊擰,顯然無法將這件事等閑視之。
「我可以讓律師對外說明始亂終棄是劉小姐設的局,純粹是她個人無法接受分手的事實而捏造事端,但要如何讓外人相信你們分手已久,現在也有良配,並未私生活不檢?」他父親打破沉默。
「劉佳恩指證的任何事都沒有證據。」
「外人只會捕風捉影,我擔心的是原先替你打點好的位置就這樣無疾而終了。你大伯屬意的是和你同期進部門的陳士敏你不是不知道,這下可給他解套了。」
「劉佳恩的事我保證這個月就解決,至于婚事不能說風就是雨。」
「那晚和你一起吃飯的女孩就是你所謂無關緊要的那一個?」
「唔。」
「她是打哪來的?」
「——夏翰青的小妹。」
「夏至善的女兒?」他父親扶了扶鏡框,極為訝異,「芷青還是丹青?我記得其中一個訂了婚不是嗎?」
「是蘿青。」
「蘿青?沒听說有這個女兒。」
「她是夏翰青的親妹妹,不是這個夏太太所出。」
「這樣啊。」他父親領會得極快,垂眉斂目了一會,掀眼道:[你喜歡她?
「別逗了!」 殷橋笑。
他父親兩眼忽現厲光,「是你逗我還是我逗你?」
少有的嚴厲語氣讓殷橋凝斂起笑意,他端坐身子答復︰「談不上喜不喜歡,常見面倒是真的。」
「我還不知道你嗎!你要是真不喜歡,別說吃飯,讓你多看一眼都嫌煩。」
「人家可沒喜歡我。」
「那就想辦法,這不是你的強項嗎?」語氣不單加重,還夾帶不曾有過的諷意。接著托起下巴盤算起來,「嗯,夏家當然可以,夏至善不會虧待他女兒的。」
可以二字有多重意涵,唯一不包含的是感情的成分。
「爸,您是不是跳太快了一點?」殷橋啼笑皆非。
「如果你可以擺平你大伯那一邊的意見,如果你可以找到更好的物件,這件事我不會再插手,你好自為之。」他父親恢復了持重的模樣,拋出來的結論卻像是朝他擲了沉重的大石塊,無法只閃躲不接招。
他父親前腳一走,他母親即時靠過來。「有空帶人家回來坐坐吧。真奇怪,前幾天才和夏太太見了面,她怎麼提都沒提這個女兒?」
他沒搭腔。
因為夏家沒有任何人看好夏蘿青覓得貴婿的能耐,夏蘿青更無意建立任何戰功,若唐突提及,兩家豈不尷尬?
但和一個對自己有偏見的女人談論婚嫁不啻是個挑戰,此刻他能找得到接下這項挑戰的理由只有一項——與愛無涉,夏蘿青吸引他,就像險地縱走對他的吸引力一樣。
長考了幾日,他特地找了一天送還夏蘿青的衣物。
這次夏蘿青堅持不讓他上樓,她站在公寓門口探頭探腦,神情警戒,殷橋沒好氣道︰「別擔心,不會有狗仔記者跟拍,上次是餐廳員工爆料才上了新聞。」
「認識你真麻煩。」她關上門咕噥了一句。
殷橋忍耐地閉了閉眼,發現她不太對勁,「你又去上工了?」她左側腮幫子有兩道泥印,全身上下不修邊幅,頭發似覆了一層薄灰失去亮度。
「唔,剛回來,餓死了。」她頹垂著肩,撫著肚子。
「那好,一起去吃飯吧。」
「不用了,不用了。」她搖頭擺手,像只驚弓之鳥。
「瞧你嚇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拜托你別害我,幸好那個爆料的人只拍到側面,我朋友才沒認出我。」她重新按開門鎖,下逐客令︰「我不想又變成靶子,你還是回去吧。」
「你的意思是我們以後別單獨見面了?」
她歪著頭想了一下,一臉凝重。「最好是這樣。」
最好是這樣。她就這麼直率地甩出這句話,難道之前兩人的頻繁相處並未累積出一絲值得她珍視的情誼?他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他面色一沉,俯瞪著她,往前逼近。她不明所以,為了保持安全距離,他往前移步她便後退,直到她背抵水泥牆,進退不得,他的胸膛幾乎要觸及她的身軀,她急得騰出手掌抵住他的挨近,「你干嘛?站遠點說話!」
站遠點說話。只有她敢讓他吃這個排頭!
他充耳不聞,右手陡然緊捏住她下巴,迫使她面對他;她倒抽一口氣,僵住不動,他見狀哂笑,沉聲道︰「你怎麼老把我當瘟神?知道莫非定律嗎?你越擔心的事就越有可能發生,所以,最好別想躲開我,以後我們有的是單獨見面的機會,早點習慣,明白嗎?」
「你在亂說什麼!」她面露驚疑。
他松開她下巴,以拇指指腹用力拭去她臉上的泥印,恢復了笑容,輕聲問她︰「小蘿,你平時很不听話,但你拿你哥也沒辦法對吧?」
「我哥聰明。」
「那就好。」
他很滿意這個答案,往後抽身,結束對峙狀態,轉身離開公寓。
坐進駕駛座里,他取出手機,撥出一組號碼,對方一接听,省略前言,他開門見山道︰「翰青,你有辦法讓小蘿答應婚事嗎?」
「……」對方沉默了數秒,輕哼一聲。「怎麼?你爸說話了?」
「是我大伯那邊有動作了。」
「你想清楚了嗎?她不是你唯一的口袋名單。」
「我現在只對她有興趣。放心,殷家不會虧待她的。」
「這點我不懷疑,但你和她來往也一陣子了,你認為她在意那些嗎?」
「我可以解決她舅舅的事。」
「不,這事和你無關,請別插手,我有我的方法。」
「所以?」
「所以,說服她不是那麼容易,但我是談判專家,你擔心什麼?」
「好奇問一句,她是你妹妹,你這是在幫誰?」
夏翰青朗笑了幾聲,「我是在幫我爸。這件婚事可以讓他開心,何樂而不為?」
「我該怎麼謝你?」
「其它好說,我只希望將來在這個婚姻里,請盡量善待小蘿。」
「我明白。」
通話結束,他掌著方向盤再次思索。
白雲藍天,清風徐來,是個好日子。他仰望天色,忽然感到一陣無以名之的輕松和愉悅,原來,下這個決定並沒有想象中的困難。接下來,他該思考的,就是求婚這件事。
***
夏蘿青回答不出醫師的提問,或許是她其實也討厭自己,討厭自己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到處虛偽地相親,討厭自己以荒謬的理由和殷橋頻繁見面,更討厭因此趟了他的渾水,白擔了惡名。
她擬想的原則是和殷橋保持安全距離,但她所有的原則,在夏翰青面前,總是輕易瓦解。
殷橋不知道,在她回家向夏至善乞求金援失敗的前一天,早已先行前往她哥辦公室,鼓起勇氣再度提出請求。「哥,你不能用你的錢先借我嗎?我保證一定還,你要我簽借據也行——」
夏翰青慢格停下書寫的動作,面龐浮起近似朽木不可雕也的無奈,「小蘿,別讓人笑話了,簽一百張借據也代表不了什麼。」
「我不是空口說白話,我以後一定連本帶利還給你。」她的保證很虛,那一刻她多希望能從身上掏出一點值錢的東西質押給她哥,在她哥眼里她和窮光蛋只有一線之隔。
偌大的辦公室,進出報告或送文件的職員沒停過,夏翰青一面處理公務,一面應付不請自來的她,連門也沒關上。
「你憑什麼和我談?這件事我不想再討論。」
「哥,這對你來說根本是小事,你明明可以——」
夏翰青赫然擲了筆,昂起下巴,表情頃刻間失去了溫度。他起身離座,關上門,口氣嚴峻:「你一個月賺不了幾文錢,替別人還債的口氣倒是比誰都豪邁。你自以為大方,凡事不斤斤計較,以為錢不過是數字,其實是侮辱那些盡其所能賺取每一分錢、僅守每一分成果的人。難道因為夏家拿出一千萬輕而易舉,所以任誰上門都應該來者不拒嗎? 只要拒絕出手,就被視作為富不仁?這不是單純意願的問題,而是你該尊重有本事有能力的人,不論你面對的是誰,三言兩語就奢望對方拿出一筆錢,而且還認定是輕而易舉的小事,根本就是藐視對方付出過的努力。我說過,等你具備相當本事或對等價值的時候,再來為別人說項,我會尊重你的請求,否則,你就是在慷他人之慨,高尚不了多少。」
一席重話讓夏蘿青耳根熱辣辣。夏翰青從來就不是好相與的手足,但也絕少疾言厲色,她一時半刻無以回駁,僵立好半晌,只能動之以情︰「哥,舅舅不是外人,不能有例外嗎?」
「你還是不懂。有一就有二,人若學不會教訓,下次還會再發生,你能擔保這種事幾次?」夏翰青扶起她神色低落的臉龐,目光又恢復了溫和,雅笑道︰「怎麼樣我都是你哥,我會對你不好麼?你得學會一件事,沒能耐之前,別隨便和別人談交易,你討不了便宜的。」
「我以為我們之間不一樣。」
「是不一樣,所以我在教你,不是縱容你。」
「哥,就這一次好不好?」她眨巴著眼注視他,攀住他手腕,她知道永遠也說不過他,但就是不願輕易放棄,走出那扇門。
夏翰青呵口氣,沉吟一會,提出但書︰「這樣吧,和殷橋來往的事就順其自然,不勉強你,但人家如果表現友善,你至少也得禮尚往來,如果無故讓他難堪,就是不尊重我這個大哥,這一點可以做到吧?你表現得越得體,舅舅的事我可以再考慮一下,至少銀行那方面我可以托人想辦法,債免不了,減輕他的還款壓力是可行的。」總是如此,夏翰青善誘的本事無人能及。
她是個直覺性強的人,對他人的理解總能在蛛絲馬跡中探知一二,唯獨夏翰青,卻是她在世上了解最有限的人。
只妹倆年歲的差距,造成一起生活過的記憶屈指可數,夏輸青在另一個迥異的世界里以另一種規矩和模式成長。長久以來,他未曾遺忘和一對垂垂老矣的外祖父母在頹老房子里生活的幼妹,隔一段時間便會出現在她就讀的學校門口,探望她,給予學習上的意見,敦促她的一言一行。這些年,他也從穿著私校制服的少年,進化到總是一襲剪裁良好的西裝青年,比起身為兄長,他更似嚴父,承襲母親的秀逸容顏,多了脾睨一切的氣息,送給妹妹的東西不是書本就是食物,從來沒有女孩氣的小東西,現在尋思起來都屬于實際性的考量,他的任何決定幾乎和浪漫或趣味無涉,生活上的煩惱和計較只要她一出口,他便毫不猶豫地打斷她:「與其浪費時間想這些沒營養的東西,不如回家吃飽睡覺。」
夏翰青自回到夏家以後,絕少再踏進外祖父家門,徹頭徹尾成了夏家人,但他與妹妹的牽系始終是進行式。外祖父母相繼過世後,他甚至主導過讓她住進夏家的決策,她不懷疑他對她的用心,卻鮮少因他的用心而感到快樂。住進夏家那一年,可想而知各種扦格層出不窮,她漸漸默認了一個事實,他們兄妹倆是不同國度的人,她不屬于夏家這座城堡,無論如何搽脂抹粉偽扮成小公主,她始終是一塊嵌不進全景里的拼圖,認識殷橋,她明白是夏翰青戮力將她削足適履後塞進全景里的最後嘗試和殷橋見面不是難事,劉佳恩事件一樣可以如浮雲過去,沒什麼大不了,和她哥接下來拋出的震撼彈比起來,那些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劉佳恩事件過後,她再度被召回夏家,以為又是一場訓誡。
猜錯了,迎接她的是一桌子她愛吃的菜。
夏至善對她露出和煦如陽的笑容,夏太太不停為她添菜,受寵若驚的感覺只持續了幾分鐘,沒多久,敏銳的第六感令她無端發毛,她全身發毛地吃完晚餐,最後由夏翰青在書房為她揭開序幕。
「小蘿,和殷橋結婚吧。」
「……」
許多的前言後語她不記得了,因為前後大約有兩次腦袋當機,呈現亂碼狀態,但當中那些關鍵性對談卻深深鐫刻在她記憶里。
「只要你願意,舅舅的事爸爸同意出面解決,老房子也可以保下來。」
「哥,你在跟我開玩笑還是提出建議?」
「我是喜歡開玩笑的人嗎?」
「那就是建議了?這麼瞎的建議就別浪費時間討論了。」
「不是提出建議,我在告訴你我們的決定。」
她呆愕良久,因為太匪夷所思,她甚至莫名失笑,看著比誰都陌生的兄長,直接問︰「這算是交易嗎?」
她再度傻眼。理智恢復後,斷然否絕︰「誰都可以考慮,就他不行。」
「誰都不行,就他可以。」
「哥,你忘了嗎?他那些紀錄——爸爸如果這麼屬意他,為什麼不把芷青介紹給他?」
「他看不上芷青。」
「你們誤會了,他也沒看上我,我們只是單純吃飯,什麼也沒發生。」
「婚事是他提出的。」
「……」太過驚異,連熱燙的茶液潑灑在她手指上都忘了呼痛。
「擔心什麼,你不喜歡他不是嗎?」夏翰青微彎腰,執起妹妹燙著的手指審視,輕輕呵氣,「小蘿,這是我對你說的私下話,只要你不動心,不出一年,他對女人的長性最多一年,屆時就算你不提,他也會采取行動,他一旦自由了,你也同時得到了自由。」
「那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認為呢?小蘿。」
她不笨,殷家需要這樁婚姻挽救殷橋的形象,夏家需要這門親戚擴張投資版圖,她只是震驚于自己的親哥哥道起這些利害來居然面無半點難色。
「所以,婚姻最終結果不重要?」
「這不在考量範圍,這世界分分合合是常態不是嗎?我向你保證,他會提出分手的,再怎麼如膠似漆,都抵不過他的喜新厭舊。何況,他現在不過是對你感到新鮮,新鮮感是最不牢靠的感覺,你不買他的帳,他反而放心選擇你,他最恨女人糾纏。你就當換了一個新室友,嚴格說來,你並沒有損失,時間一到,殷家絕不會虧待你,爸爸也會補償你。」
「你怎麼都不問我要什麼?」
「你要的不切實際。」
「人是有感覺的,我怎能假裝喜歡他?」
「沒人讓你假裝,他一直都清楚。」
「如果我不答應呢?」
「這是你的選擇,夏家沒有損失,但對爸爸而言,殷家是門好親家。」
「哥,你真為我著想嗎?」
「在這世上,沒有人會像我一樣為你著想,我在替你創造機會,你以後會感謝我。」
時光流逝,她仍能清晰記得當時夏翰青臉上的細微神色,那樣泰然,那樣堅決,也那樣冰涼。那雙石英燈照耀下的琥珀色瞳孔宛如兩片鋒利的玻璃劃開她的皮肉,開始不會有知覺,直到疼痛提醒了她,她好像受傷了。
她受傷了,不在夏翰青的考量範圍內;在他的認知里,弱者才會受傷,而夏蘿青不是弱者,他不過是邀請她入局玩一場皆大歡喜的游戲。
她哥或許猜對了,她不是弱者,但更不是玩家,她動搖不了她哥,總可以請男主角打消念頭。
回到公寓,她立刻撥了通電話,接到她電話的殷橋在另一頭輕輕笑著,「你好像不太開心?」
「我想見你。」
「我也想見你。」
「我其實比較想殺你。」
「可以想象。在哪兒見?」
「到我公寓好了,我不想在外頭讓人看見我們。」
第二天,殷橋依約來了,來到她的公寓,走進她的房間,帶著和天色一般的爽落笑容,大方地拉開椅子,和她面對面坐下。
二話不說,一個精致紫色絨布小方盒直接置放在書桌上,面向她掀開盒蓋,鑽托上精雕細琢的晶鑽經由陽光的折射散發出璀璨的鋒芒,縱然對寶石不熟悉,也能揣測到那顆主鑽必然要價不菲。
她略瞥了鑽戒一眼,便直眸凝視這個男人,眼睫瞬也不瞬。這是她的慣性反應,每回遇到不可思議的人事,總是想忍不住定楮探個究竟,究竟對方的腦神經哪一部分回路出了問題? 她相信眼楮藏不住秘密,但此刻的殷橋一派輕松,那張俊美無傳的臉大膽迎視她,無一絲閃爍不安,與他平時說話的自信模樣無異,其目更怡然自在,這樣的從容從何而來?
「告訴我,你又看見了什麼?」他主動湊上前,讓她看個夠。
午後西曬,未拉上窗簾,明艷的陽光大片漫淹在窄仄的室內,暴露在光照下的男性面龐平滑無瑕,沒一處疙瘩,完美得惹人生妒。
「我看見你這個——渾蛋!」她忽然失去克制,脹紅了臉。「怎麼老跟我過不去!」啪噠一聲,一掌蓋上絨布盒,「你自己搞的爛攤子干嘛讓我替你收拾?」
「以後不準這樣說話,像個野孩子。」似乎打定主意不受她影響,他笑意不減。「你應該感謝我,我不也替你解決了問題?」
「我自己會想辦法。」
「你的辦法不太管用。」
「我不是只認識你。」
「卓越嗎?一個健身教練能幫你什麼忙?再說,他那家店能概括承受你想承擔的一切嗎?」
她搭在膝上的左手蜷縮成拳,「我不只跟你相親。」
「還有哪一個?是那個外商公司主管?還是那個游戲開發商?對了,听翰青說有個建設公司小開,你父親挺中意的那位,不是都沒下文了?」
「你忘了還有那位俞先生。」
「親愛的小蘿,你想直接要求人家聘金一千萬?他會怎麼想?」
「——就算要結婚,至少俞先生他人誠懇。」
「有什麼不同呢?你還是不會喜歡上他啊,既然都不喜歡,為什麼不能是我?」
「就是不能是你。」
「為什麼?」
「就是不能。」
「為什麼?」每問一次,他就逼近一寸,當他們之間僅有方寸空間時,她清楚看見他低垂的扇睫根根分明,黑曜石般的明眸泛著柔光,眼波流轉,稍一呼吸就都是他的氣息,令她短瞬走神。
不知從哪次開始,只要和她見面,他再也不使用古龍水了,去除了一層矯飾氣味的面紗,她嗅聞到了專屬于他的純然味道,其中混合了一點薄荷洗發液,臉部保養液的淡淡柑橘余氛,以及衣料潔淨過的清爽味,這些全然未喧賓奪主,遮掩住他原有的男性氣息。
她憶起了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我討厭古龍水。
他竟然記住了。
她哥對她說過︰「這個男人懂得如何讓女人心旌動搖,但我知道你不會,所以我很放心。」
十只指甲掐進了膝蓋,她定了定神,設法轉圜劣勢,「如果你答應向我哥撤銷這個決定,我就告訴你。」
「那就算了,我不是非知道不可。」兩手一攤,他擺出無謂的姿態。
「你什麼都不在意,對嗎?」
「我當然在意,我這不是親自來了?」
「你不在意和不愛的女人一起生活,對吧?」
笑意淡去,他認真注視她,「我在意啊,所以我選擇了你,至少你挺有意思的,和你在一起應該不會無聊。」
她隨即領悟,「還是這麼愛玩,連這種事也不例外。可我認真跟你說,我一點也不愛玩,你會後悔的。」
「這點不需要你提醒,你並不真的了解我。」他端詳她,隨手撫上她的一邊臉蛋,微微擠壓,像在玩味她的肌膚彈性,這狎膩之舉冒犯了她,她格開他的手,拉下臉,「說了我不愛玩,就算結了婚也別對我動手動腳。」
羽眉上揚,他縱聲笑了,粲然的笑容與她的凝肅成了對比,極為刺眼,不以為然地拍拍她的肩道︰「別怕,我對強人所難沒興趣,也沒必要。結婚後,你會有自己的房間,只要你不允許,我不會踏進去一步,可以嗎?」
她斜睨著那張笑臉,氣餒已極。她調整呼吸節奏,試圖冷靜。低頭想了想,抬起頭,換成一張友善甜美的笑容,「殷橋,我們商量一下好嗎?」
「商量什麼?」
她握住他的雙手,直視他雙眼,態度溫和但語重心長:「跟你說,我呢,只是個很普通的女生,要不是我哥的關系,走在路上你一眼也不會想瞧我的。我只夢想和普通的男生談普通的戀愛,結普通的婚,過普通人的生活。你不一樣,你的人生多采多姿,你應該找個和你一樣的女生結婚才對,太刺激的人生不適合我,你如果當我是朋友,不會連我這點小心願都不給成全?」
他仔細聆听,嘴角慢慢挑起,目光像蒙了一層霧,掩蓋了心思。他抽出雙手,轉而包覆她的手掌,聲線溫柔: 「可是小蘿,當你無法對你舅舅的困境袖手旁觀的那一天起,你就注定不可能過普通人的生活了。想想看,哪個普通女生會把相親當賺錢門路的? 還有,你何必這麼貶低自己,抬舉我呢?在你眼里,我不是除了一張臉還行,其它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嗎? 」
「……」她萬分驚詫,想掣回手,他裹住不放,她急切地轉換另一個說法︰「可是我只想和相愛的人結婚——」
「這有什麼難的?如果你高興,我們可以試試看。」
「這種事隨便誰都可以試嗎?」
「當然不是。我們既然要結婚了,不是名正言順可以試試看嗎?」
「可是哪有先結婚再談戀愛的。」
「那真可惜,沒那麼充足的時間等你愛上我了。」
「你可以取消婚事啊。」
「這沒得談,婚是一定要結的。」
「你的頭腦可以稍微正常一點嗎?」
「再正常不過了,所以我選擇你,你不是認為自己普通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這是在鬼打牆嗎?」
「那就別在這一點上糾結了。」
她頹然看著他,比方才加倍氣餒。左思右想,她咬牙道︰「只要你肯向我哥說你反悔了,我願意幫你做任何事。」
笑意慢慢隱遁在殷橋眼角眉梢,他微傾下頭,半垂著眼,看不出眼底是靜水流淌還是波濤洶涌。良久,他仰起臉,爽快地說︰「好,我想一想。」
他起身走向房門,準備離開,她尾隨送客,見他旋轉門把,又稍事停頓,她等候著,他突然轉身,「小蘿,你剛才說的是認真的嗎?不會反悔?」
她正要開口,他冷不防欺向前,含住她未合攏的嘴,探進她的齒間,她大驚失色,節節後退,小腿踫撞了床沿,頓時朝後仰倒。她反射性拉住他臂膀,兩人順勢跌進床褥,他直接迭壓在她身上。
驚慌失措的她屈起兩腿想將他踢開,他左閃右躲一番後敏捷地攫住她雙腕,扣在頭頂上,下盤夾住她躁動的雙腿,令她動彈不得。初次體會雄性的力量如此強大,她內心生畏,但不放棄掙扭,兩人在一番角力後的喘息中對視,他眼里乍現炯炯火光,伙達地問:「你不是什麼都願意做? 」他俯下臉,竟開始吻她,可不是節制而有禮的淺吻,那是侵襲式的深吻。
待她收攏心神,驚駭中羞憤難當,偏頭躲開他的吻,大喊︰「我沒說是這種事——」一口氣鼓起蠻勁,開始像瀕危的蚯蚓在他身下奮力扭動,沒多久,他沉聲喝叱︰「別動!」,她咬牙不聞,持續掙扎,他再度喝叱︰「叫你別動!」
警告聲帶著異樣,她心頭一怵,動作停頓,兩人似一對泥塑相望。他的顴骨部位泛起淺紅,起伏的厚實胸膛擠壓著她的胸房,急促呼吸的熱氣在她臉上騷動,她隱約意會了什麼,耳根陡然一熱,別開臉不看他。好半晌,他終于出聲︰「沒那個膽量就別隨便提出條件,明白了嗎?」
「……」形勢比人強,她緊抿著嘴不願松口,從鼻腔哼了一聲表示暫時妥協。
他翻身而起,站在床畔整衣撫發。得到了自由,她立刻彈坐起,用手背拼命揩去他留在唇上的濡濕。狂亂的心跳未平,卻見他打開桌上的絨布小盒取出鑽戒,回頭攫出她左腕,將戒指穿進中指直抵指根,尺寸分毫不差。
「看來你還是得嫁給我,小蘿。」兩人在床沿對坐而視,她深怕再度與他發生親密接觸,倔著臉不發一語;他抬手揉揉她蓬亂的短發,哂笑道︰「乖一點,別讓我知道你把它當了,我會要你哥買單。」
戒指似生了吸盤牢牢膠合住縴指,怎麼費勁旋轉也退除不了,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她心一橫,喊住他︰「別走!我答應你——」
他再次回首,表情先是驚奇再來是大惑不解,「你真不給面子,這樣也可以,你到底在怕什麼?」
「……」她無言以對,心髒劇烈怦跳。
他莞爾一笑,坦言︰「老實說,我剛才挺想嘗試一下和你在一起的滋味,不過我想了一下,我們遲早會走上這一步的,在你心甘情願的狀況下,那又何必急于一時,和你做這虧本的交易?再說,我沒這種強人所難的嗜好,剛才那句話是逗你的,別當真了。我得走了,開會要遲到了。」他快速在她唇上印下一吻,還沒回神,他已旋即消失。
空氣中殘留的男性氣味,手上閃耀的戒指,都是殷橋來過的鮮明證據,證明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的熱吻,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第一次的被求婚,並非幻覺,確實發生過了。遺憾的是,她無法像熱戀中的女孩一樣,甜蜜回味那些細節。
「我怎麼——那麼倒楣!」
她一頭埋進被褥里,哭不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