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就這樣向夏小姐求婚了?」曾胖目瞪口呆。
「是。」
「這樣算起來劉佳恩小姐是你們的媒人了。」
「……」殷橋頓怔,旋即大笑。「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他省略了求婚細節不提,這一段是搬不上台面的。
夏蘿青對他的抵死不從有如操了他一記耳光。奇妙的是,在非你情我願的身體接觸過程中,他再次對她起了欲念,她的粗蠻無禮並未讓他興致索然,她已然成熟的軀體散發著無窮活力,像只未馴化的小此馬,橫沖直撞踢開接近她的雄性。
這個夏蘿青,為了進一步讓他斷念,寧可答應他無理的要求,她對他的抗拒已到了避之惟恐不及的地步,完全沒道理。她並不知曉,正是她超乎常理的推拒舉動強化了他選擇她的決心。來日方長,他可以好整以暇貼近觀看她的強硬如何持之以恆。
「您不好奇夏先生是如何說服妹妹的嗎?」曾胖問。
「多半是他舅舅的因素。」
但他承認,那毫無歡喜成分的妥協令他頗為難堪,說出來並不光彩,他徹底實踐這樁婚姻源于復雜的心理層面,其中不乏懲罰的成分,讓夏蘿青過著非她所願的婚姻生活就是一種懲罰,且此種懲罰兼具難以言喻的趣味性一一她是否每天薄面含面對他?只要他稍靠近便跳腳?而卓越從此成了可望不可即的物件,她該如何排遣? 每思及此,被她的魯莽所招惹出的火氣便次次地平息了。
「婚禮如期順利舉行了?夏小姐適應得可好?」曾胖真正想問的是,夏蘿青是否乖乖地任人擺布,做起殷家稱職的小媳婦了?
夏蘿青若不做最後的掙扎就不像她了。
對這樁婚事,她可沒停止動過消滅它的腦筋,提出求婚後,她不時向他進行勸退。一次見他無動于衷,不死心向他提出一個建議︰「我介紹我一個大學女同學給你認識好不好?她最近從國外回來了,保證美艷不可方物,你一定會喜歡。」
听到那句「美艷不可方物」的形容詞,他笑得前仰後合,笑得夏蘿青興沖沖的小臉垮下,虎著臉瞪他,他才止住笑。在她心目中,他的擇偶等級就是「見色心喜」,沒什麼高明之處,不趁此機會糾正她,更待何時?
他狀似認真思考,「好啊,我周末要和兩個朋友到沖繩沖浪,一塊去吧。」
「真的嗎?」她喜出望外,但太過順利,反倒起疑。「不是耍我吧?」
「你這麼鍥而不舍,鐵石心腸也要感動了,不過就只能這周末,我忙,抽不出太多時間。還有,你也得一塊去,省得好事者說話。」
夏蘿青忙不迭點頭,瞥見她眸子閃爍著重獲新生的光采,他回頭差點氣結。
當天機場見了面,夏蘿青那句形容詞倒也不算夸張,那名昔日女同學果然異常亮眼,當年應屬校花等級,眉眼都是風情。舉手投足合乎美人範本,人一現身,他另兩名哥兒們立刻蝶兒聞了蜜上前攀談起來。
女同學名叫何伶,另外又拉了個不起眼的女伴同行,年輕人熱絡得快,沒多久已瞎扯個沒完。夏蘿青揪揪殷橋袖子,踮腳湊耳道︰「沒騙你吧?」
殷橋僅舉手簡單打了個招呼,人沒有湊攏過去。夏蘿青不明白,對他而言,美女見識甚多的他不過就是再多見一個,如同頂級攝影術拍下的一頓幀絕美山水風景圖片,從第一幅流覽到最後一幅,已經審美疲勞,失去觸動感。
她雀躍附和,整個航程在他身旁積極說個沒完,包括何伶的書香世家、十八般才藝、動靜皆宜的性格、出色的學歷,末了還下了個鏗鏘保證︰「你們家兩老一定滿意。」
他閉目耐性傾听,忽然轉了話題︰「你帶沖浪衣了沒?」
「我哪來的沖浪衣?」
「那就是沒有了,待會再替你買。」
「不用了,我不懂沖浪。」
「我教你。」
「不用了,你和何伶她們去玩吧。」
「別掃興。」
大概怕他翻臉,她識相地不再推拒。
抵達飯店,入住手續辦好,殷橋分派完房卡,替夏蘿青拉著行李走,沒拿到房卡的她模不著頭腦,追上前問︰「我的房卡勒?」
「在這。」他閃一下手里的卡。
「什麼意思?」
「三個房間,我們倆一間不是很正常嗎?」他理所當然道。
「這怎麼可以!」她聞言色變。
「怎麼不可以?六個人,三男三女,三間雙人房,你有更好的分配方式嗎?」
她愕然停步,歪著腦袋,回頭望向另外四個開心喧鬧的男女,扳著手指數數,茫然轉著眼珠,像解不開雞免同籠的問題,再望向殷橋,一副上了當的眼神。
「我跟何伶她們擠一間好了。」她索性下了安全的決定,從他手上搶回行李。
「別搞笑了。」他捉住她手臂,「我朋友都知道我們下個月要結婚了,你還矯情地和我分房,人家會怎麼想?現在是旺季,臨時訂不到房間,你就將就一點吧。」
「怎麼可以!我們本來不是要介紹何伶和你——」
「錯!是本來我和兩個朋友預定好來沖浪,你臨時出了餿主意加入我們的。」
夏蘿青頓時語塞,垮著肩,掩不住頹喪。
「別這樣,乖一點。」他摟住她的肩,柔聲哄慰︰「床讓你睡,我睡沙發,對你沒什麼妨害,明天大家玩得開心,接下來才有戲唱。我要是對她有好感,回台北自然會約她,你擔心什麼?」
緊擰的眉頭舒展了,她重新展顏,不再抗拒。
此時此刻,他衷心認為夏蘿青不會是他生命里最困難的那一個,男女之間的把戲,只要他存心為之,沒有人是對手。
事實上,讓夏蘿青失去戒心並不困難,誰能坐在洋溢歡樂的美式酒吧露天席座,遠眺海灘落日余暉,不時有海風輕拂的同時,抵擋得住手工精釀啤酒的魅力?至少夏蘿青不能。
一杯水果啤酒下肚,她開始笑得比平日多,不管誰說什了麼,都很捧場地嘻嘻哈哈,和平日繃緊神經對抗世界的模樣大為不同。殷橋興致一來,展現了活躍的那一面,巧妙地說笑逗樂,讓氣氛瞬間昂揚。長年經驗,他懂得在風趣中不刻意突顯自己,撩亂了在座的異性芳心,也能不讓伙伴吃味,重點是夏蘿青因而開懷敞顏,他盯著她喝完第三杯啤酒,在她耳邊小聲測試︰「你今天很可愛,我可以親你嗎?」
「可以啊。」她臉蛋漾著淡淡紅暈,說話明顯有些遲鈍。
他對著她的唇吻下去,短暫溫存的一個吻,她皺著眉責備︰「你怎麼犯規了,只能親這里。」她指著面頰,他笑著應和︰「好,就親這里。」再吻了她面頰一下。
情侶間會有的親昵小動作沒有人覺得不對勁,對面的何伶卻別有意味地對他笑了一下,問道︰「小蘿酒量變好了?」
殷橋笑而不答。
他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信手拈來說了一個小笑話,竟輕易逗得夏蘿青大樂,別人已新啟話題,她還停留在笑點的顛峰,笑到連人帶椅朝後翻倒,四肢舞動著爬不起來。他將她撐扶起,豈料未完,她往前伏在桌面抱著肚子繼續笑到抽噎,有如故障的機械娃娃。殷橋的友人目瞪口呆,其中一個搔搔頭問他︰「你老婆瘋了,有這麼好笑嗎?」
殷橋瞧了眼桌面上滿滿的啤酒杯,問何伶︰「她喝了幾杯?」
「至少四杯。」
「差不多了。」
話一說完,腦門抵在桌面上的夏蘿青沒了動靜,分明神智斷片了。
眾人傻眼,殷橋鎮定自若,扶起軟綿綿的她,讓她伏在他背上,向所有人致歉後,背起她慢慢走回飯店。
何伶向女伴交代一聲,幫忙拿起夏蘿青隨身物,跟隨在側,走到半途,主動開啟話題︰「小蘿這次主動邀請我,我還真是嚇一跳。」
他暗訝,瞄了她一眼,笑問︰「怎麼說?」
「我以為她想跟我和解。」
「……」他驀然停步,面向她,「有什麼需要和解的?」
「其實也沒什麼,大二那年,她一直喜歡的一個男生和我交往了,直到我出國念書和那個男生分手,她就沒再和我說過半句話。」
「是卓越嗎?」
何伶大感意外,「你知道他?」
「她那點心思,有什麼好不知道的?」
何伶莞爾一笑。「如果不是你朋友剛才說起,我還不曉得你們快結婚了。蘿青一直很低調,在學校時就這樣,她什麼都沒說,連卓越也不知道她喜歡他,所以後來她對我有所誤解,我不知該怎麼面對她。」
「都過去的事了,她現在不就釋懷了?」
「我不確定呢,她在電話中完全沒提結婚的事,只說是普通朋友。」
「……」這句話殷橋並不懷疑,他忽然有點想松手讓背上的人兒直接掉落地上吃痛。
「我倒是很訝異她會和你在一起。」
「為什麼?」
「你不像是她的菜,她從來就不喜歡大眾情人這一型的。不好意思我這麼形容你,別誤會我的意思。人都會改變,遇上了就是緣分,沒緣分喜歡再久也沒用。」
听著她的一語雙關,殷橋試圖理解這個女孩話語背後的幽微心緒。
他有個親近的妹妹,讓他比一般男人更清楚女孩們彼此能較勁的方向有哪些。何伶並不知道,夏蘿青到現在還在絞盡腦汁將他往外推,絲毫無炫耀乘龍快婿的想頭。
這情況到了半夜得到了充分證明——他低估了夏蘿青的防御力,睡到半夜乍醒的她,在柔和的壁燈照明下,睜眼見到了一堵肉牆,正確地說是他寬大的背脊。夏蘿青一時大為震駭,渾噩的腦袋未能思考,即刻手腳並用,將躺在身邊的男人一骨碌踢滾到床下。
莫名吃了痛的他陡然驚醒,撐地坐起,看見呆坐在床上的女人驚魂甫定的臉,沒好氣譴責︰「你反應一定要這麼夸張嗎?沙發太小床這麼大,讓我睡一半不為過吧?」
「我們什麼時候上床的?」她抓抓頭,一臉懵相。
「十二點半。而且我們沒有‘上床’,你醉得不省人事,我們什麼也做不了。」他忍不住譏刺。
「我喝醉了?」她露出惋惜的表情。「我還想去何伶房間睡地板的。」
「抱歉不能讓你如願了。拜托別再踢我,我睡不好明天可玩不了。」他重又躺上那一半的床,背對她繼續入睡。
他以為要強的夏蘿青必然選擇那張藤制沙發椅蜷睡到天明,但她默默起床漱洗一番後,又躡手躡腳爬上床,他感覺到背後的床墊微微凹陷,她睡下了。
他帶著笑意合上眼。
下一次睜眼,天色大亮,他居然又是痛醒的,整個人仰天跌落在地毯上。
火氣陡冒,他彈跳起來,質問坐在床上干瞪眼的女人︰「你又怎麼了?」
她扁著嘴不說話,跳下床進了洗手間不再搭理他,他追上前去敲門,「喂!干嘛一起床就發神經?」她還是不作聲。
他一直沒得到答案,只能放棄。板著臉的夏蘿青在大廳一見到何伶她們,自動眉開眼笑,顯然完全不記得昨晚的醉態。
他們開著租來的車直奔私房景點,三個男人都是沖浪玩家,自然成了女生們的教練。夏蘿青一下車悄聲指示殷橋︰「你先去教何伶吧。」
「可以啊,你告訴我早上為什麼又把我踢下床我就先去教她。」他笑嘻嘻。
她臉一變,扭頭不搭腔,他笑著扳回她的肩。「別生氣,我總得先把你教會,不然別人看了怎麼想?」她思考了一下沒反對。
殷橋發現,她沒在夏家被眷顧著長大,照理接觸過各種人面,吃過不少虧,應該有一種社會化的機警,但某方面來說,只要誠摯以對,她是極容易哄順的,並非一味地對人性抱持著懷疑。
好比現在,他三言兩語便讓她相信了他的建議,認真地熱身,站上新手練習板,反復做著平衡站姿和俯趴練習。他引導著她下了水,讓她搖搖晃晃站上板面。有幾度她因起伏較大的海浪摔下浪板,不厭其煩再爬上去,重復練習基本動作。良好的平衡感很快讓她上了手,幾段成功的滑行激發出她的玩心,她開懷大笑,得意地朝他警看一眼,那一眼又令她重心偏斜跌落海中,他留意到沖浪板似乎敲中她的腦門,快速游過去一把從水里撈起她。海水從她臉上滑退,陽光下,她無恙地咧嘴笑著:「我好像會了喔。」
他微愕,輕撫她的腦門問︰「不痛嗎?」
「不痛啊。」
她撇開頭,抓住沖浪板想再翻爬上去,發現動不了,他手臂勾著她腰肢沒放,她提醒他︰「好了,你可以過去了,她在那兒。」她面朝沙灘,他的哥兒們還在教授基本動作,趁機擺弄著兩個女孩的四肢。
「我玩一回再說。」他回到沙灘,徑行拿起自己的浪板,快速滑進水里。
他嫻熟地操縱浪板,隨著翻卷而來的浪頭高低起伏,逆滑俯沖。他始終都在她圓周範圍內,一面監看她的安全,但他的高超技巧太醒目,她視線不由得追隨著他,停止了自己的練習。他看出了她眼里的艷羨,回到她身邊,對她道︰「你喜歡玩,我們下次再一起來吧。」
她如夢初醒,搖頭,「下次再說吧。」
他明白她,她想起了來這里的初衷。
那一晚她將背褥鋪在地上自行睡下,把大床留給他,劃清界線的意味濃厚。
他不介意,他知道怎麼回敬她。
回到台北,隔不了幾天兩家為了婚事的籌備見面,整晚坐立不安不發一語的夏蘿青把殷橋拉到角落,迫不及待問他︰「你到底覺得何伶怎樣?」
他盤起雙臂,一手撐著額角鄭重思索,嚴肅地回答︰「還是不行。」
「為什麼?」
「我比較喜歡你的胸部。」
「……」她咬著下唇瞪著他。
「我說的是真的,穿上沖浪衣胸部線條還這麼好看的女人不多。」
「……」她大眼里透出了殺人前奏的狠戾。
「而且上次試過了觸感也不錯——」
「殷橋你閉嘴——」
從角落爆出的喝叱震驚了一屋子人,頃刻間,客廳所有的聲音被抽光了似的呈現尷尬的安靜,這其中殷家雙親的表情最是精采,那是從萬分驚異到不可置信到若有所思的復雜轉換。
夏翰青繃著冷面走過去,低叱︰「小蘿你這是干什麼?」
殷橋若無其事解釋︰「沒事,我們在討論是否公證結婚就可以了。」
「那也不需要這麼激動。」夏翰青十分不悅,妹妹的出格表現代表了夏家的教養失敗。
始作俑者的殷橋在沒人注意的角落里險些笑翻。
回去後他父親卻忍不住問了︰「蘿青平時是這樣跟你相處的?」
「差不多。」
「你什麼時候轉性了?縱容一個女孩子對你使性子?」
「有什麼關系呢?她肯結婚就行了。」
「這樣可不行,你們私底下怎樣我不管,在奶奶面前你得管好她。」
他母親卻有不同的看法。
從婚禮的籌辦,到正式舉行,那之間繁復細索的各項安排與枝節,夏蘿青應殷母要求參予了,以獨樹一格的方式配合無間。
他母親有一天滿臉狐疑對他道︰「夏家這個小女兒,真讓人模不透。」
「怎麼了嗎?」
有關挑選婚紗及禮服的事宜兩家說好夏家不參予,全權由殷母主導,那幾天由他母親帶著夏蘿青進行選樣試穿。
「真看不出來,這女孩乖巧得很吶,設計師問她喜歡哪一套圖樣,她全都說伯母眼光好,您覺得哪套適合就選哪套吧;試穿鞋子也是,問她哪雙好,她說伯母挑中的一樣好看,就選便宜的那雙吧,完全不浪費時間;首飾就更別說了,她說她對珠寶沒概念,買太好的送她是浪費,不如用婚紗公司提供的人造項鏈就行了。我還真不知怎麼對她才不失禮呢。」
殷橋听了大笑不已。他母親不會明白,夏蘿青不過是一心一意縮短她置身在婚禮細節的時間,對于打造人生第一次的夢幻婚禮,她根本沒興致。
拍攝婚紗照前一天,殷橋找不著她,手機始終沒接,公寓里沒蹤影,也沒回夏家,他暗忖良久,找上夏翰青,「幫我找你舅,告訴我他現在在哪個工地。」
「小蘿不見了?別緊張,鬧鬧別扭罷了。」
鬧別扭他不在意,鬧失蹤可不行。
他循著夏翰青給的地址找上門。
那是一棟老舊公寓一樓,遠遠便听見電鑽凌遲水泥牆的刺耳聲。他跨進施工現場,整個空間拆除似已進行至一半,四面牆都看得見果磚,塵埃在空氣中涌動,各式破壞性噪音震耳欲聾,幾名工人來回走動,搬運一麻袋一麻袋的廢棄水泥塊,瞥見他出現在門口,面面相覷。他的白領形象太惹眼,這不像他該來的地方,一名工人直接上前詢問︰「先生找誰?」
「夏蘿青,一個女孩子。」
工人歪著頭尋思,拍了一下腦袋。「啊,是老李的外甥女啦,她舅叫她小羅,我還以為她姓羅,在里面。」手指著走道另一端。
皮鞋踩在石礫上,殷橋得隨時注意有沒有散落的銹鐵釘傷足。他屏住呼吸,空氣中飛揚著散落的泥灰,他萬分納悶夏蘿青是如何在這種環境待下來的?
穿越兩間無人房間,在一道木造隔間牆前,他找到了夏蘿青。
她穿著權充工作服的舊衣褲,戴著透明防護眼置和口罩,兩手握著大型鐵髓的長柄,高舉雙臂,往木造牆奮力捶擊,砸出個陡大的凹陷,不夠勁道,揮警再砸,終于鑿穿牆身。旁邊走過一名收拾碎木條的婦人,發現了位立觀望的殷橋,拍拍夏蘿青的背。她停止動作,回過頭,看見殷橋,呆楞,鐵落地。
「為什麼不回電話?」他問。
她拿下耳塞,他又問了一遍,她听見了,卸載眼罩和口罩,透口大氣。
「和我結婚讓你這麼為難嗎?」他打量她。
「沒事,心情有點亂而已。」鞋尖戳著地上的石礫。
「來這里可以好過一點嗎?你舅舅應該不需要你幫忙了吧?」
高分貝電鑽聲忽然暫停,他听見工人大聲吆喝休息去了。
突來的清靜,耳朵有點嗡嗡作響,夏蘿青用手背抹去從額上涔涔流下的汗液,汗水和進了泥灰,整張臉糊得像花貓。殷橋輕笑,不畏髒,舉起自己雪白的衣袖為她擦拭,一邊囑咐︰「以後別來了,工地不安全。」
他為她輕易沾污袖口似乎令她不太自在,她別開臉,走到窗邊,沉默了一分鐘,脫去左手套,攤開五指,讓他端詳,「看到小指頭沒,是不是怪怪的不太直?」
他俯近細察,骨節處有個凸點,乍看整根小指微彎,「是有一點。」
「這是我外公打出來的。」她語出驚人。
「不會吧?」他吃了一驚,這是要多大的怒意才下得了手?
「那是我小四時候的事了。那一陣子,流行一種小女生愛戴的星星手鏈,漂亮極了,文具店有賣,忘了多少錢,不是太貴,但我沒什麼零用錢,纏著外公要,他怎麼都不肯,問我哥要,他說那是廢物,他只肯買書給我。班上有幾個女生每天都在炫耀,我看了很羨慕,想要得不得了。有一次上體育課跑操場,我在跑道上撿到一條鏈子,高興極了,回家把玩不了多久,第天就听到同學們在談有人不見了鏈子。當時鏈子就在我鉛筆盒里,我掙扎了半天,舍不得拿出來,想說再讓我玩一天,我定還給那位同學。接下來你一定猜得到,有人看見了我鉛筆盒里那條鏈子,直接告訴那位同學,然後再向老師報告,老師檢查了我的鉛筆盒後打電話到家里。那天晚上,外公用一根木條使勁打我兩只手掌,打到我手沒了知覺,之後有兩天我端不起飯碗吃飯,也沒法拿筆。我外公說,他要我永遠記住,不屬于我的東西永遠不要奢想,就算拿到了也不是我的。」說完,她看著殷橋,「我記住了,從此沒再違背過我外公的話。」
他完全不解,她一反常態,娓娓道來童年一件不算愉快的回憶,到底是想傳達什麼?他說︰「你外公反應過度了,一個小女孩不該被這麼嚴厲對待。」
她垂首看著手掌,繼續說道:「前天,一個大學女同學在FB私訊我,班上很多人都听說了我要結婚的事,她還截了幾組同學之間的對話方塊讓我看,我看了以為自己眼花。你知道嗎? 她們說,原來班上最大的心機姨和假掰女是夏蘿青,不是何伶,當年都以為夏蘿青痴心一片讓閨密何伶耍了,現在看來夏蘿青更勝一籌,攀上個高富帥,還虛情假意邀請何伶一道去渡假,果然賤人就是矯情。她們決定一塊抵制我,拒絕來參加婚禮,雖然我從頭到尾根本沒想到發帖子的事。」
殷橋憂然大悟,她心情不良的緣中竟來自同學間流傳至面目全非的閑言閑語。他一直以為夏蘿青向來我行我素,有時候雖然倔強古怪了些,卻還算是保有自我,結果內心深處仍是個不敵人言、害怕孤立的小女孩。
他有些失望,問道︰「你介意這些歪曲事實的話?」
「不,我想起我外公的話了。」她戴上手套,緩緩抬起面龐,「殷橋,你就是那個不屬于我的東西,就算我拿了,還是不屬于我。我沒听外公的話,所以才惹來這些事端,結婚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事等著我呢。」
他垂首思考了幾秒,注視她。「是嗎?小蘿,真是這樣嗎?」
「……」彼此對望,她等候他說下去。
「我不屬于你,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愛我,你不打算為了我抵抗那些閑話,你認為若不是我,你就不會起意邀請何伶,更不會有無謂的流言產生。我問你,如果即將和你結婚的是卓越,你還介意這些無聊的非議嗎?」
「……」
「我想,心機婊這三個字恐怕會是你這一生最至高無上的禮贊,畢竟你想要的都到手了。可惜,當年何伶捷足先登了,你心里的遺憾未消,所以你上次才突然想到,如果我看上了何伶,事情是不是就有轉圜了呢?」
「你怎麼知道她以前——」她萬分驚訝。
「小蘿,你那點小心機,怎麼斗得過何伶?」
「她跟你說了什麼?」她抓住他的手腕,不悅溢于言表。
「說什麼有什麼關系呢?」他捧起她的臉蛋,意味深長地笑。「我若喜歡你,她說什麼和我有什麼關系呢?我若不喜歡你,不用她一句話,我就會離開你。」
「……」
他或許不該和她說這些話,這對他們之間脆弱的關系沒有絲毫改善作用,只會令她心存芥蒂,但不這麼說無法消除他節節上升的火氣——到這種地步了,她介意的還是始終沒有愛上她的卓越,以及人生勝利組的閨密何伶。
「所以,不需要為這些事煩惱。至于誰屬于誰,不到最後是無法見真章的,你預支了未來的憂慮,不過是自尋煩惱。」
「……」她囁嚅著想辯解什麼,一直沒出聲。
「不過,這也替我省了事。結婚喜帖,你那些大學同學,一張也不準寄,我不想看到那些八婆。」他放開她的臉,牽起她的手,「走吧,別弄傷了身體,萬一拍不了照沒法交代。」
「就剩一點了,你先走吧,我明天一定會準時到。」她指著那道凹陷了大洞的木造牆,不願就此離開……
「你真的很不听話。」他沉下臉,思索片刻,忽然扯松領帶,解開腕上袖扣,袖子直捋到肘彎。「告訴你舅,這是最後一次,結婚後不準你再踏進工地一步。」
也不管她同意與否,他回頭掄起那把大鐵錘,像職棒打擊手,繃起上半身肌肉,側轉腰身,奮臂一擊,立刻制造出巨大響聲和厚實木牆上的一個大洞。
「你這是干嘛!」夏蘿青瞠目大驚。
第一擊戰果不錯,他拿捏好力道,開始連番舉臂,朝木牆瘋狂捶擊,木板應聲折裂,碎木片四散,很快便拆毀了三分之一面積。他一次又一次擊打,暴力的施放令體內不停滲出摧毀的快感,毫不在意彈射的碎木屑飛擦過他沒有防護的面頰,一旁傻眼的夏蘿青大喊︰「夠了!別再敲了!這樣會受傷——」
他朝她笑了一笑,充耳不聞繼續大肆進行破壞,汗液很快濡濕了頭發和襯衫,他效率驚人,沒多久便毀壞了半面牆,夏蘿青耐不住眼前的一切高吼︰「我跟你走,你別再動手了!」
他听見了,半空中的動作乍停,他拋下手中的鐵錘,喘了幾口大氣後笑道︰「很有意思,難怪你愛來這種地方。」
現在他們倆一樣狼狽,但他不在乎,全身浸浴在淋灕盡致的痛快中。她不高興地握拳捶他胸口一把。「瘋子!」
「你擔心我?」
「誰擔心你了!我怕你有個閃失我哥會找我算賬。」
他冷不防環抱住她,柔聲在她耳邊說︰「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會不會好過一點?」
他感覺到她渾身一僵,想掙開他的懷抱,他收緊臂彎,接著說︰「所以這件婚事只剩下一個問題——你得想辦法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