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到了。
旋風般沖向玻璃鏡面前,脫下外套,甩扔在地面,在矩陣排好的學生前站定。
帶領幾分鐘的熱身後,她調整好音響聲量,雙足呈八字微張,右手橫舉在鼻端前,左手掌托在腦後,側臉四十五度仰角,停頓五秒,待電音舞曲爆開的第一秒,她倏張兩臂,一個回旋,開始舞動四肢。
從偏頭性感的回眸,蛇般蠕動的雙臂沿著窕窈曲線下撫,誘引地擺動,每一次動作轉換,她便揚聲引導學生,「對,跟著我,放松,肌肉不要緊繃──」,每一處扭動像波浪起伏,渾然美妙,接著旋律乍變,她的節奏跟著轉快,開始展現多變的舞姿,無論是踢腿點地,屈拗手臂,跳躍旋轉,每一個施放出去的動作皆充滿力道,精準地踩在鼓點上,目不暇給,干淨俐落。
所有的學員隨著她的指引熱烈舞動,動作雖有參差落差,但大部分能跟上節奏,鼓動性強的舞曲激發著血液里的快意,誰都不想停下,每副軀體都在飆汗,直到最後一個音符像煙花瞬放落幕,舞步戛然而止。
她轉身抓起水瓶灌下好幾口水,稍喘口氣,揩了汗繼續示範新的舞姿──先拆解,再連貫動作,一氣呵成。隨著新舞曲揚起,她熱力四射地擺動四肢,泛紅的臉龐散發著健康的光澤,矯健的軀體釋放著源源不絕的能量。
一小時的課程結束,幾個認真的學員湊攏過來詢問問題,她端起甜美笑靨說明,不厭其煩地示範復雜的舞步。待人群慢慢散開,她轉身一口氣喝完瓶裝水,抓了毛巾擦拭一頭一臉的汗液,瞥了眼鏡中的臉孔。
不經心的一瞥,想到了什麼,她對著鏡面,開始打量起自己的五官──鼻梁低了些,臉頰肉了點,額頭高了點,嘴雖小唇瓣卻厚嘟嘟,一起湊攏在圓臉里乍看順眼,分別端詳其實普通得很,臉蛋普通,氣質普通,存在感自然低微。
她垂眼發怔,扶著額角氣悶起來。
「發什麼呆?」一只大掌蓋上她的肩頭,她偏頭望去,和她一樣臉色泛紅,渾身熱烘烘冒著汗氣的男子湊近她,丹鳳眼漾著調侃的笑意。男子脖子上掛了條白色毛巾,交抱的雙臂擠出糾結的肌肉塊,刺蝟般的短發半濡濕,顯然也剛下課,從隔鄰教室走過來。
「宙斯啊。」她語氣懨懨。
宙斯是男子綽號。是的,天神宙斯,綽號的由來不是太正向,但男子擁有十八般天人舞技,算是對得起這個別號。
她沒說話,呆瞪著宙斯,眼珠晃了晃,歪頭想了想,陡然冒了句︰「我樣子很普通吧?」
「唔?」粗眉高高一抬。
「你沒听錯,我問你,我條件其實很普通吧?」
「……」宙斯觀察她的臉,「我要是回答了你有什麼好處?」
「你要什麼好處?」
「我的血淚經驗告訴我千萬別對女人說實話。」
「可你一直當我是兄弟啊。」
「你大姨媽來啦?」
「你到底說不說?」她垮下臉。
宙斯頓了一下,露齒而笑︰「說,當然說。」雙手握住她的肩,神色鄭重,「你哪里普通了?你跳起舞來這麼辣,腦袋又性感,做人大方不計較,這麼special的女生哪里找?」
「腦袋性感?」
「是啊,你不是測過智商有一四零?有幸和你做上朋友我一定是上輩子燒了好香,搞不好我救過你,然後──」
「然後咧?」
「然後你可以考慮一下幫我解開小蜜手機的密碼當作報答我嗎?」
「免談!」她沒好氣推了宙斯一把,抓起地上的外套和提袋,筆直朝教室外疾走。
「喂,範柔──明天記得幫我代班啊!」
她揮揮手,沒回頭,嘴里卻不停咀嚼著那四個字──腦袋性感。
什麼樣的男人會喜歡性感的腦袋勝過性感的軀體?
走出舞蹈社,招了計程車,她看著車窗外的夜景一路思索,想著想著,耳根無端發熱。
計程車在大學校園附近的巷弄間穿梭,終于停駐在一家隱蔽于老榕下的日式房舍前,她下了車,找到掛在雨檐下低調的招牌,直接走進庭園步道。
寬闊的舊房舍改頭換面過,現在是一家創意日式料理餐廳,她在櫃台報了訂位元者名號,隨著服務生在窄廊下前行,停在一間包廂前。服務生輕敲門框兩下,她脫了鞋,上了兩階木梯,進入榻榻米包廂。
一現身,包廂里的四名男性立即停止了高談闊論,為首方頭大耳理著小平頭的男性最年長,他大嘴一咧,以一口煙嗓大聲招呼︰「妹妹來啦!」然後瞪眼將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以夸張口吻驚嘆︰「欸?兩個月沒看到好像又長高嘍。」
她輕扯嘴角,淡淡喊了一聲︰「爸。」便揀了個角落座位盤腿坐下,旁邊一名年輕的瘦個子男趕緊騰出更多空間給她,一邊移動一邊露出拘謹的笑容;另一名眼神機警的胖男則直接以尊稱式向她喊︰「大小姐。」
正替她父親斟上清酒的壯男瞄了她一眼,露出賊忒兮兮的鄙笑,「長高有屁用,長胸才有用啦。」
「麥戛妹妹開這款玩笑。」她父親笑著喝斥,用力拍一下壯男的臂膀。
壯男是她大哥,粗眉虎眼,鼻梁高聳,方正的下巴中間有道性格淺溝,若非右眉尾有道斜劃的歷史性疤痕,形成斷眉,帶了點戾氣,長相可謂英氣十足。但身為妹妹的她在兄長身上看到的從來不是英氣,而是不入流的痞子氣。她翻了個白眼,習慣性地不接腔,從背包里掏出手機,不顧包廂里四個表情迥異的男人,低頭專心滑起來。
她大哥見狀,再接再厲撒氣,「爸,你這句話就不對嘍,一家人怎麼不能講笑了?除非人家不把我們當一家人,上台北來吃頓飯還要三催四請,來了連一句話都不講,好像我們欠她錢!拜托,整個台灣尾誰敢給我們臉色看?就你寶貝女兒啦!你當人家寶貝人家當你莊腳空欸,伊是高貴小公主,搵攏是替伊捧茶的啦──」說到心情益發高亢,嘴里滑出一連串極溜的台語。
「麥亂貢,妹妹毋是這款人。」她父親親自盛了碗魚湯笑嘻嘻遞給女兒,「妺妹來!厚呷!」
「謝謝爸。」她富含敵意地瞟了她大哥一眼,雙手接過碗,當面喝了數口。
她父親龍心大悅,仰頭飲盡杯中酒液,揮揮手道︰「跳舞不要跳太累,輕松跳一跳就好啦!有時間轉來厝一趟,上次跟你說過的張議員介紹的應先生想見見你啦,有空回來給人家看一下,厚嗯?」國台語夾雜地說著,呵呵笑的同時一面覷看女兒的面色。
她聞言當耳邊風不作聲,徑自低頭喝著濃郁鮮甜的湯頭。不久,包廂內奇異地安靜下來。她抬眼往左右一瞄,四雙眼楮朝她聚焦,等待著她的回應。
她暗吸口氣,放下湯碗,扶著前額思索了片刻,正經八百道︰「爸,你三番兩次把豬頭介紹給女兒這樣對嗎?你跟我媽上香稟報了沒?有沒有發爐啊?」
她大哥一听先炸了鍋,酒杯踫一聲擱下,臉對著妹妹,話卻是說給兩人的父親听,「爸,汝夸買!貢出這款肖話,攏是爸慣壞的,伊當作伊是瓖金的──」
「麥激動,妹妹表達意見嘛!」她父親按捺住兒子,轉而對她和顏悅色道︰「不中意不要緊,何必戛汝母仔搬出來?」
她抿了抿嘴,轉移話題道︰「爸,上次那件溫泉飯店的合作案談得怎樣?」
她父親一楞,「哪欸問這個?還沒談好吶,對方很奸巧,不小心不行,我哪欸不知他們當我是盤仔,尤其對方那個大公子,毋簡單喔!我不欣賞他啦!目睭生在頭頂上,要不是那個董事長有意思,希望合作成功又可以變親家,我哪有這麼憨?半買半送哦?」
默默咀嚼她父親的話,她垂眼默忖,過一會兒從背包掏出一迭資料遞給父親,「合作計畫我研究過了,我修改了好幾個地方,你用我設定的條件跟他們談,看他們怎麼說。」
她父親愕然,看著手里的文件大惑不解,「你給我偷偷印去看喏?你有興趣干嘛不回來幫我咧?」
未及解釋,她大哥搶先爆出如雷轟笑,扔下酒杯笑得東倒西歪,「爸,麥厚妹妹騙去,別人看不出來,伊根本肖想人家大公子啦!喂,親愛的妹妹,安內毋湯喔,人家大公子也不見得看上你喔。公司的事不用你這個外行插手,好好跳你的舞,有機會我會幫你說情,看大公子有沒有興趣和你相親──」
體內有根繃緊的弦「剝」一聲乍然斷裂,她腦袋隨即發熱,理智停擺;唇一咬,眼一瞪,倏然起身,無預警朝她大哥左肩踹上一腳,她大哥往後跌撞在拉門上,發出巨大聲響,拉門不堪男性壯碩的身軀撞擊,直接從軌道上松脫,整扇門怵目驚心地往走廊傾倒。
一干人等,連同端著托盤路過的服務生皆大驚失色;她大哥狼狽掙扎兩下,一躍而起,惡狠狠朝禍首沖過去,她父親見苗頭不對急喊︰「妹妹緊走!」一胖一瘦兩名跟班上前快速架住她大哥,她大哥兩條長腿使勁踢蹬卻構不著她,整張臉脹得通紅,只能破口大罵︰「好膽麥走!你皮在癢,看我怎樣教訓你──」
她壯著膽拎起背包,不忘提醒站在中央擋架的父親︰「麻煩爸爸研究看看。」
「我會我會,緊走!」她父親緊張地將女兒往外推,深怕攔不住氣急敗壞的兒子。
她溜出餐廳,走遠一段距離後,在巷弄里彳亍獨行,踢著路邊的小石礫,不為人知地滿懷懊喪。
破功了。她打定主意不翻臉的,就差那麼一點。宙斯錯了,她不只模樣不夠迷人,腦袋也不夠性感,她連最基本的淑女修養都不及格。
惱恨不已,她忍不住抓扯頭發,低吼泄憤。
躁動驚擾了寂靜的夜色,暗巷里,只有家戶此起彼落瘋狂吠叫的狗兒回應她。
***
夏翰青一掀眼,望見床頭投影鐘投射在天花板上的時間──六點十分。
他早起了,比往常早了一小時。
他沒有賴床的習慣,只要一清醒,他不會多花一分鐘留戀被窩,在清醒的世界里思考比昏沉在夢境里更有意義;事實上,他需要比一般人更多的時間。
起床漱洗,喝下一杯現打果汁,動手做簡單的早膳,花不到半小時。他稍思慮了一下一天的行程,換了運動服便出門。
他的私人寓所離公司不算遠,沿著公車路線慢跑只需二十分鐘,二十分鐘的輕度體能消耗不致于留太多汗,還可以不被打擾地思考,所以他偏愛一個人的活動,幾乎不上健身房。
公司大樓警衛見到他時有些訝異,舉手招呼道︰「夏先生,今天很早。」
他微笑應了一聲,沒多作解釋便要進電梯,想起了什麼,回頭對警衛道︰「對了,今天早到了,公司安全門請幫我解鎖。」
「噢,夏先生不是第一個到的,已經有其他員工到了。」
他听了並不驚訝,偶爾會有部門員工寧願早點到公司加班,也不願晚上多滯留。
出了電梯,公司大門確已敞開,他徐步越過訪客等候區,邁入辦公區,走了幾步,怔住,乍然回首,放慢腳步趨近門口,在那空置多時的新座位旁站定,俯看座位的主人。
終于現蹤了,在這樣寧靜的清晨時分。
是個年輕女孩,趴睡在桌面上,一頭絲緞般黑發如瀑披垂在肩背上,露出睡著的半張側臉,眼睫緊合,唇微張,不知睡了多久。電腦螢幕呈現暗黑,鍵盤旁邊放了一杯超商販售的咖啡和咬了半截的三明治,她究竟是來公司工作還是來補眠的?
夏翰青想起那名丸子頭女孩,僅打了一次照面無法讓他百分百確信兩者是否同一人,加以這名女孩的腮幫子幾乎被發絲遮蓋,可供辨識的特征有限。不知何故,想確知女孩是誰的念頭霎時滋生。他猶豫幾秒,俯下腰,近距離察看那半張臉;女孩鼻息勻穩,顯然陷入熟睡,黑發隱隱散逸著洗發精香甜的氣味,皮膚白晰倒是吻合,側面線條則很難判斷,女孩一樣身穿短裙,桌面下穿著彩色短襪的雙足直接踩踏在地板上,一雙球鞋甩脫在角落,十分隨性。
近身探視沒多久,女孩那雙密合的眼無預警掀開,和他俯察的視線迎面相對,錯愕中,雙方同時驟然拉開了距離,夏翰青立刻扳直脊梁,神色轉為嚴正;女孩正襟危坐,雙手使勁搓揉面頰,然後抬頭望向他,一臉懵然。
果然是丸子頭女孩!不等她出聲,他先聲奪人︰「想睡就在家好好睡,何必在公司浪費時間?」說完下一秒轉身離開,沒讓女孩有機會開口。
這真是個失誤!好奇心的確不該投注在無謂的人事上,知道空座位上是何方神聖對他有何意義?他方才的舉動已失之無聊,甚至有些逾矩。
他隨手關上辦公室的門,從角落的衣櫃取出備用的一套上班服裝,脫下略微汗濕的運動上衣和內衣,拿起毛巾擦拭胸膛,準備換上干淨內衣和襯衫;忽然,一張興沖沖的笑臉冷不防探進門內,對他揚聲︰「夏先生,需要我幫你帶早餐──」他應聲回頭,雙方再度錯愕。
前後不到五分鐘,這是今天的第二個失誤,他竟忘了按下門鎖,而這個冒失的女孩連最基本的敲門禮儀也不遵守,一日之初的好心情瞬間蕩然無存。
他不慌不忙套上襯衫,轉身走向還沒回過神的女孩,沉聲道︰「不需要。下次記得,看到關上的門請先敲一下,這點不難理解吧?」
女孩歪了歪頭,轉了轉眼珠子,還打量了一下門扇,極度困惑的表情,「可是,這門剛才明明沒關啊!」
他按下慍火,當著女孩的面親手將門合上,「有的,我剛才就是這樣關上的,還有意見嗎?」剛說完,那扇門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兩人面前輕輕伊呀一聲,從門框彈開了,慢慢洞開到九十度幅寬,直接說明了答案。
兩人無言對望,女孩嘴角逸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眼晴還覷瞄他衣襟半敞的胸口。他僵硬著臉道︰「正好,你是總務部的吧?待會通知工人把門鎖修好。」女孩手指圈了個OK手勢,一臉歡樂地離開了。
夏翰青雖懊惱,這種上不了台面的小事件不致于影響他接下來的工作效率。
他泡了壺熱茶,拿出卷宗資料入神研究,直至九點鐘,陸續進辦公室和他商討對策的部門主管佔據了不少時間,得空休息時已屆十一點鐘,他又接听了幾個電話,安排了明天幾個重要行程。其中一件合作方案讓他陷入思考,有半小時之久他在合約條文細節上來回斟酌,低首沉思的盤胸坐姿沒有一絲變動,直到前方空氣中莫名浮晃著一種不屬于這個空間的香氛,他不很明白地抬頭搜尋,赫然望見女孩兀立在他辦公桌前。他暗驚,女孩一頭及腰長發已在頭頂束成一顆丸子,黑白分明的雙眼含笑盯著他,他一時不解,女孩搶先啟口了︰「我敲了兩次門,你沒听見。」
簡直無言以對。
門當然是開啟的,如果沒有特別要事密商,夏翰青的辦公室通常呈現開放狀態,歡迎任何同仁前來商討公事,但他入神到有人近身卻沒察覺倒是頭一遭。
他注意到女孩對他說話從不用敬稱,端詳他的眼神坦蕩直接,沒有新進職員的羞怯畏縮,他從不希望員工表現唯唯諾諾,但也不欣賞不諳分寸的員工,尤其發生了早上那樁小插曲之後。
「有事?」他冷問。
「夏先生如果現在方便的話,可以移駕一下讓我工作嗎?主任說你的桌上電腦剛換新,需要加密和安裝的防毒軟體不知妥當了沒?我來檢查一下。」
他遲疑了一下,頷首同意,起身移步到左側,女孩大方繞過桌面落座,又向他要求︰「麻煩給我帳號密碼。」
夏翰青寫在便條紙上遞給女孩,順口問了句︰「叫什麼名字?」
「我叫範柔。」女孩以小學生被點名般的嘹亮音階高聲朗答,夏翰青不禁一楞──不愧年輕,精神抖擻。
女孩右手晃動一下滑鼠,螢幕鎖定畫面出現,女孩噗哧笑了一聲,很簡短,夏翰青耳聰目明,不但听見了也瞥見了她的表情,冷問︰「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我只是很意外夏先生喜歡這種長輩圖。」她指一下畫面。
畫面全體以翠綠的葉片填滿背景,中央一朵碩大的玫瑰,玫瑰半綻放,純白波浪形花瓣滾上霞紅邊,嬌艷欲滴,構圖簡單,毫不出奇。
夏翰青怎不明白女孩的心思?她毫不掩飾訕笑他的選圖品味。
「那張照片是我親自拍攝的,是我家園子里的玫瑰。」他不慍不火解釋,「我栽種了兩年才開成花,這品種叫‘西班牙舞娘’,有疑問嗎?」
「哦?哇!」女孩先是楞住,旋又驚嘆,「看不出來夏先生原來是厲害的綠手指耶!」
坦白說,夏翰青聞言並無欣喜之情,他不在意女孩是衷心贊賞抑或虛意恭維,決定和她保持距離,免于不必要的搭話,遂起身走到客座沙發,讓她獨自完成工作。
很快地他投入原來的思考,凝神聚精到未曉時間的流逝。一通客戶電話將他從思緒中喚回,他講完電話,頭一抬,女孩已不在他的高背椅座位上,大概已經完成了工作返回所屬部門。可她不打聲招呼就此不聲不響地離開,行徑委實乖異,到底當初是如何被公司錄用的?
懷著疑竇回到座位,踫觸滑鼠,螢幕畫面立即閃現,他定楮一瞧,怔楞。
鐘愛的玫瑰記實圖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滑稽的卡通畫片,草原上一只傻萌的乳牛低頭專心吃牧草,前方有個牛仔一臉無奈在大彈吉他,乳牛頭上有個內心話框,里頭寫著──「快點唱完給我滾遠一點!」
他揉了揉糾結的眉心,呵出一口火氣,忍不住抓起話筒,快速按下內線號碼,省去客套前言,「張小姐,我是夏翰青,請教你一個問題,新來的總務助理當初是誰面試的?」
「唔──」張小姐在另一端支吾,「沒有安排面試,她是直接來報到的。」
「沒有面試?總有人推薦吧?」
「這得問她的主管了,當初缺人缺了好一陣子,總務主任直接把她的資料給我,沒有公開面試。請問有任何問題嗎?範小姐工作表現不好?」
「……」他思量片刻。不,犯不著小題大作,或許是部門主管用人徇私,若搬上台面反而不利人和。「沒事,她表現正常。」
隨口敷衍兩句,擱下電話,他盯著前方大膽揶揄他的畫面,自行按下設定功能,在鎖定畫面選項中預覽其它圖片檔。游標在數幀他拍攝的園藝紀錄照片上游移,他躊躇了一會,決定保留女孩的杰作──何需反應過度?視而不見才是他應有的高度。
他按下取消鍵。
***
下午四點五十一分,範柔心不在焉。
並非臨近下班時分令她開始亢奮,而是她腦海里老是有幾個畫面輪番播放。
首先是一雙眼楮,一雙從她到這家公司上班以來未曾在她身上認真駐足過的美好眼楮,在那個令人打呵欠的早晨,竟魔幻般地在眼前顯現,與她對望,簡直就是個綺夢!
她不過是打盹了一會,卻恍如愛麗絲跳進樹洞後的遭遇一樣神奇──那雙琥珀色的瞳仁似一泓森涼的潭水,縱然晨曦穿透亦無暖意,毫無暖意卻有股莫名的吸力;秀挺的鼻梁泛著柔光,呼出熱息;濃密的眼睫似蝶翅眨動,一驚動即霎時飛離。雖說短暫,那美好的影像她捕捉得一清二楚,男人在她因困倦而趴睡時不知何故起意湊近她,他事後刻意撇清,顯然為此感到尷尬,真有趣!
然後是她闖了禍,為了展現下屬的貼心,她直接探進他辦公室半敞開的門,目睹她從未想象過的情境──男人正在更衣,了整片背脊。憶及這一刻,她情不自禁掩住雙頰──不後悔!她絕不後悔!
和那一類猛獸般的大只佬糾結的賁起肌肉不同,他的肩臂和背脊緊實勻秀,略呈倒三角往下收束成窄腰,沒有多余礙眼的肌肉線條,看得出平日飲食節制,兼有運動的習慣;膚色亦極自然,沒有狂曬成古銅色;重點在他異常鎮定的反應,他冷靜地套上襯衫走向她,沒把泄露春光當一回事,和她說話時,只來得及扣上兩顆鈕扣的衣領微幅敞開,養眼的胸膛若隱若現。
那是發生在三天前的事了,每思及一次,她思緒就失序一次,心跳跟著漏拍一次,耳根莫名發燙。這絕非好現象。情非得已,她只好轉而回想他今天中午的眼神──他剛好踏出會議室,從走廊另一端迎面走來,一身筆挺合襯的優雅西服,加以身材頎長,走動時予人玉樹臨風的印象;他向每個擦肩而過的員工頷首示意,唯獨未待範柔一視同仁,他涼淡的視線橫掃過她,再直視前方離去,神色不起半點波瀾,完全當她是一堵水泥牆。
很好,再多想那可惡的眼神幾次,她就真的跟水泥牆一樣灰涼而冷感了。
但她想得不太順利,因為一整天下來身旁始終有人呱噪不休,包括這一刻,業務部的小林趴在她的隔屏上軟言相求︰「拜托你再試試看嘛!」
她左手掌根托著下巴,右手指尖喀喇敲著桌面,疲憊地斜覷那張苦瓜臉,搖頭不為所動,「我真的盡力了。有些被勒索的檔案一旦被加密就解除不了,我們的防毒軟體又不是金剛罩百毒不侵。不行,我得上報主管,你可不能付款讓他們得逞,公司不允許,再說,付了款也不見得能恢復檔案。」
「那些檔案可千萬不能消失,都是客戶資料──」小林朝四周探頭探腦,壓低了聲音,「被發現我工作可能不保。」
「誰讓你拜訪那些奇奇怪怪的網站了?」她不以為然嗤一聲。
「拜托我就去那麼一次──」
「得了,你當我是肉腳,我雖然解不了你檔案中的毒,我可看得出來你去了哪些網站逍遙,你是哪根腦神經短路了?竟然傻到用公司發配的電腦逛那些地方。」她眯縮起眼,滿眼譴責。
「我私人電腦送修了嘛!」
「個人造業個人擔,你跟你主管自首吧。」
「我們老大不是問題,會有問題的是夏先生──」
「夏先生?夏翰青?資安又不歸他管。」
小林湊近她耳邊,「你懂不懂啊?他根本是地下總經理!」
「說話可以別那麼浮夸嗎?你沒看他那間特助辦公室只有董事長室的一半大,也比不上總經理辦公室的氣派,里面的兩張會客小沙發都快沒地方擺了,我上次進去還差點絆跤勒。」
「就說你不懂了,真人不露相啊!」
「就算是吧,他也管不到你的電腦啊。」
「你不知道公司原本的資訊部門就是他決定裁撤的,完全交給外面的專業負責,听說就是資訊部門的主管出紕漏,讓夏先生發現的。」
「喔……」
「算了,我約了客戶,沒時間跟你瞎扯,總之你先替我想辦法,暫時別上報,你的大恩大德我記下了。」說畢兩手一拱,右臂平舉,腿一抬,金雞獨立兩秒,做個武生跑圓場姿勢溜了。
人一走,她查看一下時間,馬上手忙腳亂收拾桌上隨身雜物,一把掃進大口袋背包里,再將電腦關機,抓起椅背上的外衣,像猿人屈蹲身子碎步竄到總機旁,刷了下班卡,再慢慢直起身朝出口邁步。剛穿越玻璃門,一把嬌聲在背後喊住了她︰「喂!你──就是你!急什麼啊?」
範柔緩緩回頭,嬌媚的法務部主管一手扠腰瞪著她,另一手拿著牛皮紙袋作揮汗狀,「要下班了是吧?」
她心虛地解釋︰「我跟人事申請過下班時間──」
「那正好,快!」沒听範柔說完,紙袋不由分說塞進她手里,「把這修正過的合約送到停車場給特助,我說的是夏先生,剛才助理拿錯版本給他了,你快追上去,很重要,不可以耽擱!」
「為什麼不先打電話通知他勒──」
「哎呀!地下三樓收不到訊號啊,還不快去!四十七號停車格,他剛下樓。」
範柔鼻尖被斑斕的蔻丹強勢一指,拔腿便跑。
她似只蚱蜢般在三座電梯之間跳躍,監看樓層數字顯示變化,明知沒實際用處,還是對著按鍵又捶又按。
十五層樓就算沒其他用戶搭乘電梯,直達地下三樓也得花去不少時間,到時人也跑了。電梯朝下移動時她快速思索最有效的方式,一抵達一樓,她竄出電梯,疾跑出大廳旋轉門,直奔停車場出入口。
她估計得沒錯,那輛銀灰色休旅車正通過閘門,就要轉彎。亟欲達成任務的使命感催促著她,她像進行跨欄障礙賽般張開大步幅奔跑,不顧一切沖向休旅車。夏翰青也許眼角余光瞟到了她,不過是幾秒間隙,緊急煞車的同時她整個人趴伏在車頭上,接著狼狽地一滑坐在地。
尚未喘過氣,夏翰青已火速下了車,繞到車頭前蹲下察看,驚覺騷動的停車場管理員也尾隨而至。範柔沒見過夏翰青失去調控的刷白面色,一時僵住。他伸出雙手往她身上按壓模索,從腰腹慌亂地觸探到小腿,一邊詢問︰「疼嗎?能動嗎?站得起來嗎?要不要叫救護車?」
「我沒事,你別模了,好癢!」她忙不迭閃躲他的手,為免橫生枝節,引起路人圍觀,趕緊撐扶著他的肩站起來。「看!我真的沒事,不用緊張。」她拍拍衣褲上的塵土,為了證明所言不虛,還沖著他咧嘴笑開,跳躍了兩下,管理員見是虛驚一場,立刻掉頭縮回控制室。
夏翰青怔忡半晌,終于回過神,確認眼前的女孩可活動自如、毫發未傷後,臉色瞬間轉為鐵青。他攫住她的手腕,陰沉地迸出威脅的字眼︰「你要是給不出好理由為什麼干這種蠢事,明天就不必來上班了,誰說情都沒有用。」
這威脅很有恫嚇力,她急忙把手上裝著合約的牛皮紙袋遞到他眼前,「別生氣,你剛才拿錯合約了,這份才是正確的。」
夏翰青面色仍未稍霽,他從她手中抽出紙袋,凜著臉不作聲,凌厲的目光發出有力的責難。範柔忍不住垂下眼,思考該如何向他賠不是讓他消消氣,轉念間,他已起身丟下她返回駕駛座,發動引擎駛離車道。
範柔目送他疾速絕塵而去,呆站一會,偏頭想了想,悄悄笑了。
原來這個男人生起氣來是這番模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