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柔有些心不在焉。
雖然和她說著話的是夏至善,她的視線卻不時瞟向客廳斜對角的單人沙發座。
她的丈夫夏翰青悄悄換了座位,從三人沙發換到單人沙發。她發現不是那里光線好,是他們的兩歲兒子再也不能在他身旁跳上竄下,也不能再賴在他身上胡鬧。接著芷青的三歲小女兒也想爬上他的膝蓋,他倒是沒一手把孩子撥開,而是在孩子耳朵旁不知說了什麼,孩子咧嘴笑了,轉身坐到地板上玩拼圖去了。
得到了清淨,夏翰青顯然松了口氣,繼續看著手邊的資料。
「小柔,我說的話你听見了嗎?」夏至善俯身抱起奔過來的孫子。
「听見了,翰青辦公室換了新秘書。」她低聲重述一次。「陳秘書調職了。」
每次回夏家老宅,和她聊天最盡興的總是夏至善;有人分擔聊天功能,原本寡言的夏翰青便能輕松在一角做自己的事。
「唔,新來的王小姐年輕又能干,做事很周到。」
「那很好。」她猜想著夏翰青和芷青孩子到底說了什麼。
「是很好,好到幫他準備中午的便當,省了不少事。」夏至善低笑。
「應該的,翰青有時忙到忘了吃飯。」
「應該?我的下屬要是特地在家做了營養便當帶來公司送我,我可不敢當。」
她登時一楞,看向夏至善兩秒,再嫣然一笑,「爸,待會我下廚,你嘗嘗看我的手藝,看有沒有比你的廚子好。」
「今晚有口福嘍。」夏至善親了一下孫子的額角,意有所指道︰「翰青真該感謝我,這媳婦還不是我幫他挑得好!」
範柔笑而不言,她想的是,這老公是我辛苦算計來的呀!
當晚回到家,她還是心不在焉,哄睡了孩子,回到臥房,夏翰青還在浴室里,她沒道晚安,徑自上床蒙頭就睡。
幾分鐘後,一只手臂伸過來勾住她的腰,她背後頓時貼住一堵溫暖的肉牆。
「回來都沒听你說話,累了嗎?」夏翰青唇抵著她的發旋,聲音有些模糊。
「不累,在想事情。」
「想什麼?」
「在想,要是沒有這個孩子,你一輩子都不會再找我了吧?」背後身軀明顯一僵,她低嘆口氣,「有時候想想,我愛你實在比你愛我多太多了,這樣下去不太好──真的不好!」
「哪里不好了?」聲音變沉了些。
「容易老去啊,我要是老了,就沒力氣愛你了,到時有人想拐你,我也只好拱手讓人了。」她口氣認真地推論。
「……」他沉默了一會,手臂箍得更緊,「要是沒有這個孩子,我們的路雖然會繞得遠一些,但我終究會回頭找到你。」
「真的?」她遽然轉過身,張大眼仔細端詳他,「哄我的吧?」
「我不哄人的。」
「是嗎?」她撅起嘴,「那你今晚哄芷青女兒什麼了?」
「嗯?」他尋思一陣,「噢,我說,像你這麼可愛的小女生,就該乖乖坐好,別像只小猴子到處爬,舅舅喜歡乖女孩。」
「哦?」她瞪著他,忖度半晌,冷不防翻身而起,跨坐在他腰腹上,雙掌撐在他胸膛,俯看他,長發懸垂在他耳際,「那我這只猴子你喜不喜歡?喜不喜歡?」
他手掌攏住她後腦勺,朝自己用力一攬,啄吻她的唇。「喜歡,就你這只猴子例外。」
她笑了,俯身激烈地吻他,男人沐浴後的香氣刺激著她的感官,無論在一起多久,這個男人始終保持著秀色可餐,誘引她主動溫存。是啊,多半是她主動,他回報,他到底有沒有像她如此渴望對方?還是被動地投桃報李?
挑逗了一陣,她忽然熄了火,翻身下馬,倒頭便睡。
「喂!你這是做什麼?」背後的男人錯愕不已。
「不玩了。」
「哪有人半途而廢的?」
「才剛出發,還不到半途呢,睡吧,反正你也累了。」
背後半天沒了動靜,果然!她想的沒錯,真是投桃報李。
她伸出一只手欲拉被子,手腕忽被掣住,接著一使勁,男人猛然翻身而上,壓制著她,眼底微有怒火。「可是我想玩呢!你想不想?」
她先是驚訝,繼而忍著笑,搖頭,「不想──」
吻落了下來。
***
夏翰青在窗外負手佇立,靜靜觀看著教室內最前方領舞的女人。
那流動的舞姿,熱烈的揮汗,無論觀看多少次,總是看不生膩。他喜歡這時刻的她,那掩不住的光芒和生氣充滿了魅惑,他從來沒有明明白白地透露這一點,他多不希望那魅惑時刻有他人共用。
課堂結束,她瞥見教室外的他,有些疲倦的臉龐乍亮,東西收拾完立即沖出教室摟住他。她從不管一身汗津津,也不顧他人的目光,即使結了婚,有了孩子,那眼神里的愛戀仍未褪去半分。
「快走吧,晚了,今天我下廚。」她牽著他的手快步往外走。
自從被揭穿有一手好廚藝後,她才開始心甘情願地下廚。
回到家,她一頭鑽進廚房。他原不以為意,放下公事包,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靜;安靜,有很久不再是這個家的基本氛圍了,他耳邊應該有兒子的嬉鬧聲,保姆的哄慰聲,和範柔來來去去和孩子追逐的朗笑聲。
他頭探進廚房,詢問︰「孩子呢?」
「媽帶過去玩了。」她頭也不回。
原來又回夏家老宅了。
夏太太興起會把孫子連同保姆一起接回老宅過夜;這孩子從不怕生,誰親近都好,在哪都能找到樂子,範柔交托出去沒有不放心過。
一個和父親面貌相近,性情卻迥然不同的孩子。
夏翰青常想,這或許是和範柔孕期總是無憂無慮有很大關系──不,貼切地說應是有恃無恐,予取予求!他像照顧一個孩子般縱容了她大半年,累不堪言,坦白說,他私心並不想再來一次,光是上班時的提心吊膽就夠他受了。
尤其是他心知肚明,範柔絕不是听話的妻子;為討他歡喜,她表面比誰都柔順,背地里卻我行我素。她曾經挺著大肚子去跳舞,跳到腿抽筋;趁他出差不顧他的禁令帶著孩子上山下海,樂此不疲;她讓孩子隨意接近貓貓狗狗,毫不設防,包括他向來敬謝不敏的大舅子範剛,怪的是孩子相當喜愛那位粗魯的舅舅,沒被那惡煞臉嚇退過。
除了要他,她幾乎什麼都不要求,什麼都不介意,連婚戒也不知放哪兒去了。
婚禮從簡,蜜月省略,到範家提親時,她一馬當先對著她父親範寶田宣告她母子佔兩票,不答應也不行。要說主導,她才是真正主導這個婚姻的人。
範柔下廚十分俐落,三菜一湯半個小時便上桌,全是下飯的家常菜。範剛說得沒錯,她家鄉的手路菜十分拿手,孩子也偏愛吃她做的菜。
她照例等他率先舉筷嘗了幾口點頭稱道才露出笑容。
只喝了幾口湯,範柔便兩手托腮眼巴巴盯著他看,筷子完全沒動。
他早已習慣她老盯著他瞧的模樣,沒什麼好不自在,吃也吃得順當自然,隨口問了幾句她舞蹈中心的經營情況,她答得漫不經心,幾分鐘後,他瞧出了端倪。
她似乎有心事,一件讓她心神不寧的事。
瞧她兩頰泛紅,含水的眼微眯含媚,咬著下唇幾度欲言又止,七分像她夜晚向他求歡的模樣。但現在可才入夜啊,她也不曾在飯桌上動這旖旎念頭,會是他多心嗎?
「過來。」吃完一碗飯,他終于放下筷子,下了指令。
她乖順地走過來,站在他兩腿間,滿臉掩不住的喜色。
「有事要告訴我?」他抬眉,攬住她的腰。
「新來的秘書來了兩、三個月了?」她問。
「是啊,怎麼了?」她從不聞問他工作的。
「還滿意嗎?」
「……」他看著她炯亮的眼,「滿意。」他沒什麼好避諱的。
「听說很周到,連午飯都替你準備。我是說,她從家里準備好帶來的。」
「……」他皺起眉頭,「誰告訴你這些八卦的?斐青?爸爸?」他居然忘了,總有人樂意充當她的耳目。
「有沒有嘛?」她眯起眼。
「有。」他實問實答。「我已經讓她別再準備了。」
她彎起嘴角笑,「好,過關。」
「過什麼關?你擔心什麼?」他沒好氣。
「不擔心,一點都不擔心。」她摟住他脖子,兩腿跨坐在他大腿上,細細密密地吻他的臉。她在家總是如此,不管有無閑雜人等在身邊,想吻他便吻他。「我不會讓自己有機會擔心的。」
他莞爾,「什麼意思?」擔心?他表現得還不夠讓她放心嗎?
「這世上又不是只有我把你當寶。」她直視他,「翰青,你也當我是寶嗎?」
「你感覺不出來嗎?」他扣住她的縴腰,回吻她。
他當她是上天補償他的寶,當她是生命意外之喜。
「那兒子呢?」她忽然問。
「嗯?」
「我老覺得你不喜歡抱兒子,也很少親親他,連讓你幫個忙替他洗個澡兩分鐘就結束了,你不喜歡孩子嗎?」不,不到兩分鐘,他根本象征性替兒子搓了幾子就走開,留下兒子把浴室當作海水浴場來回奔跑搞得一塌糊涂。
「自己的孩子有什麼不喜歡的?」他反駁。當然他沒說出口的是他的確對兒子佔據了她大把時間有點不是滋味。
「是嗎?我觀察了很久,想了很久,我發現你對女生較偏心,對男生有偏見。是不是這樣?」
「胡說。」他嚴正駁斥。
「是不是胡說再七個月就知道了。」她從他身上跳起來,退回座位,拿起筷子吃起飯來。
七個月?他瞪著他的妻子,他可不傻,他不是第一次被算計了。
他坐近她身邊,一本正經地看住她,勉為其難地問︰「你又有了?」
她不看他,很干脆地點頭,「嗯。」
他呆了一下,親耳听見和揣測的感覺完全不同。這個範柔,說她心無城府誰相信!偏那雙小鹿眼就是騙得了人!「你不覺得你該跟我商量一下嗎?」
「商量什麼?她想來就來啦!你喜歡女孩,我就送你個女孩,你不高興嗎?」她歪著頭打量他。
「女孩?你知道了?」能看出性別,她瞞了他多久?
「今天早上照了超音波,醫生說的。」
「那你──剛才還敢跳舞?」他驚愕萬分。
「有什麼關系?又不是倒立。」她不以為意。
「範柔──」他大喝一聲。
她嚇了一跳,縮了縮肩,只見他滿面峻色,怒不可遏。
她眨了眨眼,下巴抖了抖,淚霎時汪漫眼眶,胸部開始一上一下起伏,小聲地啜泣起來。
「你哭什麼?」他又是錯愕。
「你干嘛凶我?」她不停拭淚。
他抬手無奈地搓了搓臉,緩了口氣,「我不是凶你──」
「你是!」
「我不是──」
「你就是!」
「──好,我是,下次不會了,別哭了。」
這就是他最怕的,在她生產之前,他再也不能和她說理,就算說了理,她貌似接受,轉頭即忘,而他卻拿她毫無辦法。如她說過的,她為了他,可以在身上套上第二把鎖、第三把鎖……她實踐得如此徹底,他怎能無動于衷?
「別哭了!」他張臂環抱住她,她兀自哭不止,他只好轉移她的注意力,「取了名字沒?你既然早知道了,應該想了很久了吧?」
她霍地抬頭,破涕為笑,「取了好幾個,我寫起來了,我進去拿給你看。」她立刻起身奔進書房。
他長長呵了口氣。
這就是愛的代價。接下來的日子,他將少了個妻子,多了個孩子,他要照顧幾個孩子?
他忽然感到很疲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