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杳然,湖面一片黑沉,偶有枯葉飄零落下,蕩起圈圈漣漪。
洛瓊英坐在水榭里邊,身子歪斜,一手搭在玉砌雕欄上,另一手忿忿地抹著唇瓣。「這個無恥小人!」
易容之後的嚴雋方踏入水榭,便听見她低低罵著,丑陋人皮面具下的薄唇不禁勾起。
今夜的她,身披一件藕色狐毛大氅,繡著粉蝶逐花的下擺被夜風吹得忽掀忽掩,簪著珠釵的流墨長發隨之飄揚。
嚴雋定定地望著倚在玉欄邊的洛瓊英。
自立後以來,他對這個傻子皇後不聞不問,以致于宮人們也怠忽職守,把她養得這般瘦小嬌弱,身形看上去就像個半大的孩子。
洛瓊英兀自尋思,未曾發覺靜靜佇立在水榭入口處的人影,她又抬起手背揉了一下唇瓣,這才解下系在腰上的玉笛,抵在唇邊輕輕吹響。
俄頃,一首音律婉約的《鳳鸞雙舞》便在幽靜人寂的水榭間流瀉而出。嚴雋挑起嘴角,眼底閃爍著狡光。
他曉得,她便是藉由笛聲,為那只華方指引方向,好讓它能循聲飛至,才不會將信函錯送到他人手中。
丙然,不一會兒,星輝湛然的夜空中,一團紅影翩然飛揚,紅羽白喙的華方垂下雙翼,降落在水榭中。
臉上覆著丑陋人皮面具,一身青衣侍衛裝束的嚴雋故意選擇在此時上前。「好特別的鳥。」
洛瓊英聞聲一震,才剛低子,正欲解下華方足上的信函,一抬眼見到有人影走近,又急急收回雙手。
「那鳥的腳上似乎綁著什麼?」看出她眼底的慌亂,嚴雋故意作勢伸手,想去解那信函。
洛瓊英心下一驚,雙手將華方一抱,身子轉了個方向,火燒火燎的將華方放飛,嘴上邊急慌慌地道︰「踫不得,踫不得!听說這種鳥會招來不幸,很可怕的,千萬不能踫。」
嚴雋心下暗笑,面上故作驚訝的道︰「既是這樣,你怎麼還踫了?」
洛瓊英連忙辯稱︰「是我不好,不該在夜里吹笛,才會把它引來,我擔心害了你嘛。」
「原來是這樣。」嚴雋了然一笑,面龐看似不經意的微微一偏,伏在暗的影衛隨即明了他的旨意。
影衛悄然無聲的掠上林梢,拿出預藏好的小銀弓,故技重施,將飛離水榭一段路的華方以石子彈落,飛快上前,解下信條,隨後如黑影一般的退回暗處。
洛瓊英正巧背身相對,自然沒發現,心神全擺在突然出現的青色頎影上。「你又擅自出了冷宮?就不怕被別人撞見?」見他沒起疑心,她暗自松了口氣。
「這一帶臨近冷宮,每到夜里格外淒涼,除了膽量極好的人,沒人會來。」
「確實是如此,可我就是喜歡這里的安靜清幽,雖然偶有奇怪聲響,不過倒也不妨礙我來此圖個清靜的雅興。」
「足見你的膽量,比起一般人要大上許多。」還能想出裝傻這一招,瞞天過海的騙了他這麼長一段時間,可見她的膽識過人。
「你也不差。巧遇兩次,我正好都穿著白色大氅,你也沒把我當成夜哭的女鬼,還敢走進水榭同我說話,可見你也是膽量過人。」
嚴雋走近,皎然月光下,方才她一再用手背揉擦的緣故,唇瓣紅腫如莓,不禁令他胸口一緊。
偏偏此刻的他,是面貌丑陋的秦悅,不能任意踫她,只能強硬的抑下伸手撫模那份柔軟的渴望。
許是發覺他眼底的光彩異常幽亮,洛瓊英這才起了男女有別的防心,連忙垂下粉頸,局促不安的低道︰「我還有事,今夜不便久待,這里就讓給你吧。」
她低斂著眸,急急想從他身邊走過,卻在錯身的那一刻,手腕忽被他一掌圈住。
她一僵,某種熟悉之感竄上心頭,不禁抬頭望向他,心中一陣訝然。
明明就是兩個不同的人,可為何,秦悅這一握,竟然讓她第一個念頭便想起嚴雋。
「今晚的月色如此美妙,何不留下來與我一賞?」嚴雋不願放她走,只要摘下臉上丑陋的人皮面具,她便不會再以真實的面貌與他相對。
雖然他大可拆穿她的偽裝,用帝王之威逼她不能再裝傻,可那樣做,也很可能讓她對他心生厭惡。
至少,他看得出來,裝成傻子的她,並不是真的那麼討厭嚴雋,而是她一昧的隱藏自己,不願讓嚴雋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不知怎地,腦中盤桓著嚴雋笑得妖嬈的俊容,洛瓊英猛一回神,如被火焰灼燒似的,急急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腕。
「不了,你自個兒慢慢欣賞吧,我沒心情。」語罷,她將手縮回大氅里,腳下越發急促的往前走。
這回嚴雋沒攔她,只是斜著眸光,目送她離去。
直到那藕白色身影徹底消失在青石板小徑的盡頭,影衛才從暗處走出,將信條呈上。
嚴雋接過,攤開絹紙,垂陣端詳。
近日可安好?
吾內心甚是念卿。望卿莫忘那日盟約,吾亦會守諾,完成卿之心願。
看見信末落款的「丞堯」,鳳目驟然一冷,寒霜隨即覆上俊容,嚴雋抿緊了薄唇,將信條撕成粉碎,白屑灑落一地。
景丞堯的口吻甚是親昵,似乎將她當作妻子一般的看待,輕易便能看出他對她的情意。
她呢?是否也心系著東祁太子,所以才會故意裝傻惹他厭惡?
景丞堯在信條上寫了,會完成她的心願,究竟是怎麼樣的心願?
于我而言,再多的榮華富貴,也比不上海闊天空……倘若不是嚴雋滅了華捸國,又非得娶華棣的皇室之女安撫遺民,我早已逃到廣袤之地,過著自由逍遙的日子,何苦在這座金色牢籠中自囚?
那夜,她兀自低喃的嬌嗓,忽然飄過腦海。
返回紫宸宮,一把撕下人皮面具,重重甩在御案上,月兌去了青衣,嚴雋只著一襲薄薄的錦色長袍,俊雅的面龐被熊熊怒焰霸據。
他悟明白了,她的心願,便是離開這座皇宮!
她是他的皇後、他的妻,縱然她在暗中與他為敵,故意裝傻欺瞞他,好讓他厭惡她、漠視她,對于這些種種,他都可以睜只眼閉只眼。
可她竟然想離開他,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邊去!
不,不可以,不可能!
倘若他一直把她當作傻子看待,那也就罷了。偏偏被他發現了她真實的面貌,她的聰慧,她的嬌俏,她的柔美可人,她渴望自由時的那股神采,談及身世的淡淡哀傷,即便是她裝傻的憨笑,故意想惹惱他的一言一行,全都緊緊攫住他的心。
她與景丞堯的關系之深切,究竟到了何種程度?莫非早在她入金梁皇宮之前,便已經與他有私情?
深濃的妒意在他心中作祟,遮蔽了理智,掩蓋了冷靜。
再也不能吞忍!鳳目甚是忿惱的眯起,嚴雋猛然一個起身,宮婢正好奉上熱茶,一個不留神便被他撞翻了茶碗。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見茶水全潑上了嚴雋的錦袍,宮婢嚇得跪伏在地。
嚴雋瞧也不瞧一眼,神色冷峻的大踏步離去。
一縷白煙自金色獸爐中飄出,遣退了宮人,洛瓊英已解下外袍,只著一件單薄的錦白中衣,抽掉簪在腦後的珠釵,任由一頭長發如流泉般的散下。
忽聞殿外有雜沓的腳步聲,她心念一動,才想去取披掛在屏風上的大氅,陣光一轉,已見一抹高大拔長的身影走入殿內。
嚴雋?他怎會在這時候來她的寢殿?洛瓊英一時詫異得連裝傻都忘了。
「見到朕過來,你很驚訝是嗎?」嚴雋直直走到她面前,潑墨般的一頭長發在身後飄揚,凝聚怒氣的鳳目微眯,唇上卻揚著一抹諷笑。
「陛下……」
嚴雋冷笑︰「你又喊錯了,不是陛下,而是嚴雋。」
他是怎麼了?被誰踩著了尾巴似的,眼底、臉上全盛滿了灼燙的怒焰。她雖是困惑,但也深知切莫招惹一頭發怒的獸,連忙擠開傻兮兮的笑,裝得一副不懂他正在盛怒之中的蠢樣。
「對不住,我一時忘了嘛。」美眸笑得只剩下兩道彎彎的眼縫,她一臉討好的道。「你怎麼還沒睡下?莫不是夜里餓了,來這里找我一起用膳?」
又裝傻?對上他,她就只會一逕的裝笨賣傻,卻把聰慧的一面展現在另一個男人面前。
嚴雋怒極反笑,散著勃勃熱氣的身軀忽然往前一靠,她心下一驚,腳步不住往後退,一個踉蹌跌坐在床榻邊沿。
嚴雋不退反進,更拉起她一只手,緊緊鉗困在大掌之中,她心慌意亂的掙扎著。
畢竟自小長于陰盛陽衰的冷宮,對于男女之事雖非懵懂無知,但到底不曾與男子這般近身,饒是再聰慧,也甚難沉著以對。
「傻子也會怕嗎?」嚴雋冷笑,眼底的光焰足可燒毀一座城。
聞言,洛瓊英心口一窒,面上的傻笑略僵,甚感委屈的低聲道︰「你別嚇唬我,我會怕……」不會的,他不可能發現的,絕無可能。
嚴雋挑動墨染似的劍眉,笑里更添譏諷︰「眹的皇後膽識過人,夜深人靜都能獨自一人待在水榭沉思,還能和冷宮侍衛相談甚歡,不畏懼殺身之禍,通敵叛國,你還有什麼好怕的?」
心底一陣踩空,涼意漫過全身,洛瓊英撤下了臉上的傻笑,美眸清亮的直視他。「秦悅是你派來試探我的?」
嚴雋冷道︰「試探朕的皇後,還須假他人之手嗎?」
洛瓊英一怔,當即領悟。
是他……他便是秦悅!想不到矜傲如他,竟然喬裝成另一個男子接近她!腦中忽焉閃過什麼,她眸光一亮,小臉流露出剎那頓悟的恍然。
「秦悅……擒月,擒拿聆月。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
「倘若不知道你是誰,朕又怎可能費心思,喬裝成秦悅試探你。」
想起她對秦悅侃侃而談的那些話,同情秦悅悲慘遭遇的憐憫之心,洛瓊英不禁又惱又赧。
「既然早知道我是聆月,你何不直接拆穿我?」她忿然的瞪大美眸,胸口因怒氣而急劇起伏。
這些天里,他白日以嚴雋的身分戲弄她,日日與她共同用膳,在背地里取笑她裝蠢賣傻的模樣,到了夜里又化身成面貌丑陋的秦悅,試探她,套她的話,當真是可恨極了!
嚴雋眯起鳳目,唇角上挑。「自你入宮以來,你把朕當傻子一樣的耍,朕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莫非,他故意對她好,抱她、親她,全是為了報復她的欺騙?
思及此,洛瓊英頰上一熱,胸口好似快被撕裂,涌上一股痛楚,不禁咬了咬唇,甚覺難堪的啐罵︰「你卑鄙,無恥!」
「你倒是說說,朕是如何卑鄙,又是如何無恥?」俊美的面龐揚起頗是玩味的冷笑。
「為了試探我,你佔盡我的便宜,這不是卑鄙無恥是什麼?」這個可惡又可恨的妖孽!
嚴雋嗤笑一聲︰「你是朕的皇後,朕想怎麼對你都行,天下無人能過問。」
洛瓊英咬緊下唇,深覺受辱,眼底微泛水霧,可她不願示弱,尤其是……當她領悟到,他對她的種種親昵之舉,不過是別有意圖,並非出自真心,她心中莫名涌上一陣酸楚。
「你只是為了想制衡華棣國的遺民,才會立我為後,我們之間誰也不需要勉強誰,互不干涉,互不過問。」
想起景丞堯在信條上寫的親昵之語,嚴雋胸中翻騰著熱焰,美麗的鳳目卻比冷霜寒冽。「朕有哪一點比不上景丞堯?」
洛瓊英一驚,張嘴欲言,卻又愕然無聲。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嚴雋憤而冷笑︰「你與景丞堯究竟是什麼關系?曾經互許終身?海誓山盟?你是為了他,才會在暗中與朕為敵,拚命在我面前裝傻,是不?」
他的語氣……好酸,莫不是在吃醋?洛瓊英既驚且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