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楊家老少已經走到了跟前,楊老頭還沒開口,顴骨凸出、斜眼高鼻,生來一副刻薄相的楊老太太卻是搶了先,劈頭蓋臉的罵道︰「老三,你還認不認我和你阿爹了?我們沒來,居然就開席面了,你媳婦死了,老娘還沒死,誰給你的膽子?」
而一旁尖嘴猴腮,下巴還長了一撮黑毛的楊老大掃了一眼桌子上散落的點心渣子,後悔得腸子都要青了。心里埋怨道,早知道就不听老娘的了,什麼給三弟一家沒臉,以後更好拿捏,到底錯過了用點心吧。
這麼想著他不耐煩的插嘴,「娘,你就別嘮叨了,趕緊坐下吃飯吧。」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楊老太太剛抖起威風,沒想到大兒子第一個拆台,氣得伸手就要打人。
楊老大卻是一個閃身坐了下來,半點不在意的催促著,「是不是要上涼盤了?趕了一早上的路,我早就餓了。」
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的媳婦朱氏還有光棍兒子也都麻利的坐了下來,直等著開飯。
身形矮胖的楊老二不知在哪里找了錦緞褂子穿在身上,可下邊卻配了件黑色的夾棉褲,樣子不倫不類的很是滑稽,偏偏他還覺得自己很體面,高人一等,昂著下巴在各個席面掃了一圈。
末了不知想到了什麼,楊老二眼珠一轉就笑著打圓場,「娘,三弟許是忙的忘了。咱們都是一家人,別計較這些,三弟過後給娘賠罪就是了。」說著話,他抬腳在兩個佷兒的上踹了一腳,罵道︰「這里哪有你們的位置,還不去後灶幫忙。」
兩個佷兒不情不願的站了起來,楊老二扯著老娘、老爹坐了下來。至于楊老頭則一直紅著臉,顯然還是個知道羞臊的,但他多年來在家里就沒有說話的權力,這會除了低著頭,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楊老二的媳婦錢氏,見桌面上沒了她和孩子的位置,就撇撇嘴也去了灶間。
而從頭到尾,楊山父子三個一句話都沒說,臉色黑得嚇人。
家里之所以大操大辦,就是為了給故去的陳氏做臉面,活著時候沒有享福,死了之後怎麼也要風光一把,多少算是一個補償。但是楊家老宅眾人,偏偏在他們端出來的臉面上狠狠糊了一團爛泥,恐怕自此月余,村里人茶余飯後的閑話就離不開自家的這點爛事了。
但事情已經如此,這酒席還得繼續。楊志一揮手,示意劉大師傅趕緊上涼盤,後生們又魚貫而出,每桌又上了四個涼盤,和一壇最烈的燒刀子。
楊山端起酒碗,勉強說了幾句謝言,末了一口灌了下去,眾人隨後也干了酒碗,酒席這才正式開始。
有酒有菜,院子里很快就恢復剛才的熱鬧氣氛,好似楊家老宅的眾人不曾出言刁難一樣。
楊杏兒和楊柳兒在灶間里隱約听到幾句,雖然不真切,但掃一眼父親和兄長的臉色就知道大概了。再看兩個厚著臉皮討要白布巾的堂兄,還有伸手抓點心吃的伯娘,姊妹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楊杏兒開口就要發飆,倒是楊柳兒攔了她,還是那句老話,家丑不可外揚。今日鬧厲害了,到底還是他們一家子丟人,怎麼都要把酒席熱鬧圓過去,之後再同他們好好說道一二。
劉大師傅也是個有眼色的,很快又喊著後生們上了熱菜。
五花肉燒豆腐、蘑菇溜肉片、炸丸子、蔥爆羊肉,各個都是香噴噴、熱呼呼,吃得眾人都是贊不絕口。
院外的婆娘娃子們這會也端著陶碗吃上臊子面,到處都是吸面條和湯水的聲音,楊家老宅眾人更是手下筷子翻飛,楊老大不時還高喊後生們添菜,可惜眾人都裝作沒有听到。
擺在院角的大鍋,里頭的羊湯這會已經熬得女乃白,撒上些咸芫荽的碎末,就是壓軸的起席湯了。此時眾人都已吃了七八分飽,舀上一碗羊湯,再掰了一張面餅泡進去,通通填進肚子里,撐得連走路都有困難。
楊家父子站在門口送客,一眾村人吃了頓好飯,又看了半場好戲,都帶著笑臉走了。
席面告了段落,劉大師傅和兩個徒弟又開始煎炒烹炸,準備了兩桌酒席,喂飽自己和忙碌半晌的後生們。
陳家人除了陳老太太帶著兩個小孫子坐在屋檐下,其余陳大舅和陳二舅夫婦加上楊田都開始幫忙拾掇殘席,雖然菜盤子和饅頭筐都是干干淨淨的,可碗盤桌椅也得擦抹。
柳樹溝用水有限定,不過規矩也不死板,逢年過節或者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也能隨便用。
楊田挑著擔子,走得飛快,大桶的清水倒進陶盆里,陳家舅母就挽起袖子開始洗刷,楊柳兒姊妹要幫忙都被攆到一旁。
反觀楊老大、楊老二兩個,連同幾個堂兄又厚著臉皮擠到酒桌上,哪怕打著飽嗝,手里的筷子依舊沒有停下。
大伯母王氏和二伯母錢氏兩個則抄著袖子在院里院外轉悠,大有挖地三尺,甚至把楊家所有值錢物事都印在眼楮里帶走的架勢。
楊柳兒看得氣悶,實在不喜她們的模樣,伸手扯了扯姊姊的袖子,楊杏兒會意,悄悄轉身回了灶間,把剩下的火腿和臘羊肉、各色干貨以及炸丸子炸魚,但凡不帶湯水的都藏了起來。
丙然,王氏和錢氏蹓回來,開口便是討要「剩菜」,楊杏兒听見了,爽快的端出半盆羊湯,可里面除了幾塊豆腐,連個肉片都沒有。
王氏和錢氏當下就冷了臉,正開口想罵的時候,楊誠卻走了進來。
對于這個讀過聖賢書的佷兒,妯娌倆還是有些忌憚的,小聲嘀咕了兩句就端著盆走了,出門時順手又牽了兩只陶碗,美其名是半路渴了好舀點湯喝。
好不容易最後兩桌席面也撤掉,劉大師傅帶著兩個徒弟收拾好,東西裝好車就要回去了,楊志把另外一半工錢付了,另外又給了一串錢打賞,打點的師徒三個樂顛顛走了,一眾後生也都紅著臉、帶著一身酒氣告辭了。
陳家眾人瞧了瞧楊老大幾個,有些擔心妹婿和外甥外甥女吃虧,但他們畢竟姓陳,相處再親近也不好攔著楊家人,最後還是離開了,臨別前,陳老太太拉著楊柳兒的手,囑咐她過些日子一定要去老林河住幾日。
楊柳兒依稀記得外祖母以前很疼愛「她」,自然多了幾分親近,笑嘻嘻地應了,又抱著外祖母的胳膊送出院門老遠,惹得陳老太太又紅了眼眶。
而楊老太太見院子里沒了外人,下巴又抬高了三分,呼喝著倒水拿點心。可惜楊柳兒和楊杏兒都到躲灶間去了,裝作沒听見,她氣得想開口再罵兩個孫子,楊老頭卻是一聲不吭,起身就走了。
楊老太太沒有辦法,又嚷著要楊山一收了麥子,就趕緊把養老糧食送過去,這才不情不願的出了院子。楊田更是干脆,扯著同樣不願挪步的楊老大和楊老二,腳下生風一樣的走遠了。
好不容易等到楊家人走遠,楊杏兒飛跑去關了院門,回頭見父親和兄妹看過來,她紅了臉,小聲道,「我是怕老鼠進來。」
楊山沉默良久,長嘆一聲回了窯洞。
楊柳兒好奇,琢磨了半晌,自覺從兩個兄長那里打听不著什麼底細,于是就借口拾掇吃食,偷偷拉著姊姊閑話。
楊杏兒也是氣惱祖母一家不著調,開口就把她知道的瑣事都說了一遍。
原來楊家先前日子還算不錯,楊老大和楊老二都讀過幾日書,奈何沒有天分又不勤懇,最後都回家種地了,輪到楊山,雖然聰明又想讀書,但楊老太太卻偏心能說會道的楊老大、楊老二,放著他們到處游蕩不管,硬是留著三兒子在家做農活,讓楊山不到十二歲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力。
後來楊老大、楊老二成親,輪到他的時候,楊家的家底被楊老大、楊老二敗壞了大半,楊老太太舍不得聘禮,就想隨便找個身體有殘疾的閨女,想著許是不用花銀錢就能把人娶回來。
好在有句話叫姻緣天定,楊山一次出門進城時踫巧救了扭腳不能走路的陳氏,兩人互有好感,最終結成了姻緣。但楊老太太許是覺得三兒子沒有按照她定好的道路走下去,心存不滿,陳氏進門後就使勁刁難,甚至懷了頭胎也被折磨得流掉了。
陳家兩兄弟知道後直接帶人打上門,要替妹妹撐腰,最後是楊山主動要求分家,帶著妻子淨身出戶,每年給老宅一百斤麥子,算是盡孝的養老糧食。
楊山也是個有骨氣的,不想被人家說依靠岳家討生活,出了老宅直接落腳在楊家和陳家中間的柳樹溝,勤勤懇懇的在土里刨食,倒也養活了一家人,且這麼多年來,不管年頭好壞,豐收還是絕產,從來沒給老宅少過一粒麥子。
楊老太太逢人就罵三兒子夫妻不孝,可楊山家這幾個孩子從出生開始,別說衣衫,連塊點心都沒從她那里得到過。
楊山一開始還會帶妻兒回老宅拜年,後來見茶水都喝不上,也就歇了心思,每次自己走一趟,稍坐一會盡到禮數就罷了。
楊柳兒听了半晌,這才明白今日外祖家眾人為何同楊家人連個招呼都沒打,原來早在多年前就撕破臉了,不過說起來,這些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同她也沒有什麼關系,但只看
楊家老宅眾人今日的吃相和行事,她就半點興不起親近之意。
思及此,她不由在心里告誡自己,以後還是盡量遠著吧,他們不惹事就好,若是犯到自家,她也不會念什麼血脈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