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魏秋官對呂玉麟照顧得無微不至,凡事替他準備得十分周全。
呂玉麟是從小受人服侍慣了的,也不以為有什麼不妥。雖是在外,倒像還在家中做大少爺的日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如果說有唯一不合心意的地方,就是鳳三這個無時不在身邊的討厭鬼。
有時迎上他的眼光,他總是一副要笑不笑的鬼樣,看了就令人有氣。尤其他深不可測的眼神,仿佛看出了什麼秘密而隱藏不說,呂玉麟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忐忑難安。
可是魏秋官和鳳三兩人卻很合得來,或者該說魏秋官佩服鳳三。
他們上京的第一天路上,不幸被鳳三料中,就來了一伙強盜攔路打劫。魏秋官和呂玉麟都是繡花枕頭,平常雖有練過功夫,那也僅只是強身而已,真一遇上硬踫硬的場面,只有給人當沙包的份。嚇得縮在馬車內,不敢出來。
忽見鳳三從馬上一躍而起,沖入賊群之中。不過一眨眼工夫,還沒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眾匪徒傷的傷、逃的逃,全被風三的神威震懾住,哪里還敢動他們腦筋,打他們的主意?散得一干二淨,唯恐鳳三再追上。
待匪徒一走,魏秋官這才敢從馬上下來,拉著鳳三的手,不住地贊道︰「鳳兄,了不起,了不起。」
魏秋官雖然膽怯,卻不失為是個至誠君子。這一點讓鳳三很是欣賞,起先看不起他是庸懦無能的富家子弟,這時想法已變,倒認為他值得一交。
魏秋官本來擔心,匪徒來襲,自己嚇得躲在馬車內,沒有一絲英雄氣概,會讓玉齡瞧不起。尤其鳳三以一身絕技震退群匪,又兼英俊挺拔,哪個懷春少女不會對這樣的男子傾倒戀慕。一比之下,自己更是大大不如。
但這位「玉姑娘」的眼光和常人大大不同,鳳三愈是英雄蓋世,她愈是臉色不佳,好像他出手傷人,是什麼傷天害理、十惡不赦的事情。明明是行搶的強盜不對,在她口中,保護己方的鳳三反成了無血無淚、泯滅人性的大惡人;對方來搶劫,必是有他的苦衷,鳳三辣手傷人,那些人的家眷見了不知要有多傷心……
鳳三笑笑不理會,只管騎他的馬。夾在心上人和好兄弟中間的魏秋官可苦了,他為鳳三叫屈,卻又不敢得罪呂玉麟,左右為難。
到了京城,在客棧歇腳後,呂玉麟迫不及待想出去探听父母消息。有了前車之鑒,魏秋官說什麼也不肯讓他單身出去,堅持要同行。這可急壞了呂玉麟,他怎好在魏秋官面前向人打听呂邵農的事?可又不能拒絕他。
呂玉麟急中生智,假裝身子不舒服,不能出門,可是又急著要早些見到親人,于是隨便編了一個地址人名,要魏秋官代他去找。
魏秋官為了佳人,刀山火海也敢去,何況只是尋人這等小事?雖然擔心玉齡身體不適,但在他軟語相求下,還是勉為其難地去了。
魏秋官前腳剛走,呂玉麟後腳就溜出客棧,每走一程就不時回頭看看,有沒有人發現他的行蹤。
鳳三一到客棧,說要找那個「呂玉麟」,便自行離去了。想到這里,呂玉麟忍不住笑出聲來,鳳三不知道這些天和他大眼瞪小眼的「玉齡」,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呂玉麟。他上哪兒找「他」去?
在街上踅了幾條路,他不知該如何向人探听呂邵農的消息。要是有人問起他為何關心呂邵農的事情,他該怎麼回答才不會令人懷疑他們有關系?
想來想去,沒有一個好法子,腦中一片混亂。他氣自己無用,都已經到京城了,連打探消息都不會,要怎樣搭救爹娘?
走在路上,行人對這個貌美縴縴的少女,不免投來驚艷的眼光。呂玉心中有鬼,以為眾人懷疑他的身份,卻不知是自己出眾的容貌所致。
來來回回走得腳也酸了,仍然一無所獲,于是在路邊一座小攤頭坐下,叫了一碗豆腐腦來吃。吃到一半,忽聞隔壁的座頭有人說︰「唉!真可憐,呂大人全被處決了。」
呂玉麟腦中轟的一聲,整個背脊如同浸在冰水當中,手中一碗豆腐腦有一半撒在桌上。
另一人立刻噓了一聲,壓低聲音︰「小聲點,你不要命了?這種事好在嘴邊提的嗎?」
先前說的人也發現自己不該這麼不謹慎,但又有話不吐不快,也壓低聲音︰「我知道。可是我為呂大人不平啊!他可是咱們李朝開國以來難得一見的清官、好官。說他會勾結外人,圖謀造反,打死我也不信!」
「你不信又如何?你又不是皇帝!我也相信呂大人絕不會造反,可是皇帝不信啊!他听了那些小人的話,把呂大人打入鐵心院,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呂家上上下下全都處死,真慘啊,你就沒看見,連呂大人那些兄弟姐妹、妻族親戚等等,也一古腦兒全抓到東市口殺了個一干二淨。」
啷一聲,一只陶碗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老板走過來一看,見呂玉麟臉色慘白,嚇了一大跳。「姑娘,你沒事吧?」該不會是豆腐腦有什麼問題吧?
「沒——沒事。老板,這碗我會賠你。」他神色不甚自然地說。
那談論中的兩人轉過頭來,看看並無異況,又繼續話題︰「這上百條人命,不知要算在哪個人的頭上,造孽喔!」
呂玉麟腦中嗡嗡作響,神魂早不知已飛到何處了。一股既酸又苦的感覺直上心脾。
「不過,听說呂大人被人劫出大理寺,下落不明,真是老天有眼。」那人慶幸地說。
聞言,呂玉麟從長條椅上跳起來,沖向那人,把兩人嚇了一跳。這個女孩子怎麼回事?「你說呂大人被救走,是真的嗎?」他也不顧人來人往,激動地大聲問。
那兩人以為呂玉麟神智不正常,被他一喝,不少人都朝這邊看來,害怕惹上麻煩,把茶資往桌上一放,喊一聲︰「錢放在桌上了。」快快起身走了。
「等等,你還沒告訴我——」呂玉麟急想確知真相,要去追他們。但他不習慣穿女裝,被裙子一絆,跌倒在地。再撐起身子時,那兩人已不見影蹤。全家被斬——這個驚人的消息,令呂玉麟頭上發昏,四肢軟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坐在地上爬不起來。
死了!死了!全部都死了。他呂氏一門何等冤屈?父親一生都為朝廷君王奉獻心力,到頭來卻換來個滿門抄斬,這還有天理嗎?愈想愈覺得造物不仁,心中悲忿莫名,流下了清淚兩行。
一個弱質女子坐在路邊哭泣,往來行人都把眼光投射過來。老板忙說︰「姑娘,快起來,別弄髒了衣服。」
「——謝謝。」一張似笑非笑的臉龐忽然閃過腦海,呂玉麟像在黑暗中見到一線曙光。鳳三一定知道,問他去。
用手背抹去淚水,把銅板往老板手上一塞,提起裙子,轉身跑回客棧。
「鳳三!」登登登沖回客棧,店內的客人見女裝的呂玉麟瘋狂似的奔了進來,一進門就大喊個男人的名字,無不睜大了雙眼。
直奔後院,還未到鳳三的房間,整座後院擾擾嚷嚷回蕩著呂玉麟的叫聲︰「鳳三,你在哪里?」
用力推開鳳三房間,沖了進去,只見鳳三悠哉自在地躺在床上,兩腿打直交疊,雙手放在月復上,閉目養神。
三步並作兩步,搶到榻前,呂玉麟雙手抓著他的衣襟,用力搖撼,大叫︰「你別睡了!給我起來!告訴我,我爹上哪兒去了?」
鳳三緩緩睜開眼楮,不疾不徐地回說︰「‘玉姑娘’,一個未出閣的閨女這樣闖到大男人的房里,還抓著他不放,傳出去不好听吧?」
呂玉麟哪里不知道他在戲弄他?心急心傷,什麼耐心都沒了。「你早知道我是呂玉麟,這樣嘲笑我,你開心了吧?你笑夠了就快點告訴我我爹的下落!」還抓著鳳三不放。
今天早上,鳳三假稱有外出,其實他是先到外頭等候,魏秋官被騙走之後,呂玉麟隨即溜出客棧,打探消息。
之後呂玉麟像無頭蒼蠅在街上亂走,鳳三跟在後頭,以他的身手,自然不會讓呂玉麟發覺。
小吃攤那一幕發生後,他知道呂玉麟必會回來找他,于是掉轉回頭。
「你先讓我起來。」
呂玉麟依言松開了手。
鳳三坐在床沿,呂玉麟又抓住了他的手臂,急迫想從他口中得到一個落實的消息。「我爹呢?」
瞅了呂玉麟一眼,不再故意戲耍他,鳳三從頭說起︰「我把你送金縷閣後,自己到了大理寺,我本來只想先探探路,再救出呂大人、呂夫人。進里頭,我只見到呂大人一人,呂夫人已經受不了嚴刑,先一步去了。」
呂玉麟雖知父母多半在劫難逃,仍是希望能從鳳三口中听到好音。乍聞噩耗,心里好像被利刃刺了一刀。母親對己百般慈愛,從來不忍用重言責備,連輕打他一下都不曾有。這樣的父母,竟慘死在牢中,呂玉麟忍不住哭了出來。
「呂大人雖沒死,不過離死也只一肩之隔;大理寺的那些人對呂大人用盡酷刑,我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于是背著呂大人逃出大理寺。不幸的事,呂大人中了箭,我們逃到外頭之後,他就死了。」
砰的一聲,呂玉麟往後摔倒在床,昏了過去。過了一會兒,悠悠醒轉,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鳳三坐在床尾平靜地看著他。
呂玉麟對他這樣無動于衷的冷血感到氣憤不已,隨手抓起一只竹枕往他摔去,鳳三側頭避過,枕頭掉在地上,滾到一邊。
「你不是很行嗎?連救個人你都辦不到。你這個王八蛋,沒用的笨蛋、蠢貨!」呂玉麟把喪親之痛遷怒歸咎于鳳三無能,兩個拳頭在鳳三胸膛上死命地捶,要把全部的悲痛都發泄在他身上。
鳳三皺起眉頭,將他甩開,他又勢如猛虎地撲了上來;如此數次,鳳三被他無理的糾纏弄得火起,左手抓住他肩頭,右手順勢開弓,夾頭夾腦給了他兩個清脆響亮的耳刮子。
他下手可不留情,呂玉麟雪白的臉頰霎時紅腫了起來,但也被打醒了。
「你瘋夠了沒有?」鳳三冷冷地說︰「呂大人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提及呂邵農,呂玉麟忍不住悲從中來,伏被大哭。
鳳三哼了一聲,任他哭去,也不理他。
哭了好一會兒,呂玉麟心懸父親,抬起滿是涕淚的臉蛋,哽聲問︰「我……我爹的尸……體呢?」
「在京城外一處郊野。」
「我要去看他!」呂玉麟激動地跳起來,揪住鳳三衣領,不斷催促︰「快帶我去!」
「我們先和魏公子說一聲再走——」話未說完,魏秋官一面推門進來,一面說︰「鳳兄,你見到玉姑娘嗎?她人不在——你們——」臉色都變了。
他依照呂玉麟給的地址、人名,找了又找,問遍行人,就沒有人听過紅柳胡同這巷子,只好打道回客棧,看看是不是呂玉麟給記錯了。敲敲房門呂玉麟卻無回應,推開房門,不在房內。于是轉到鳳三房間來問。
一進門,就見到屢尋不獲的呂玉麟和鳳三坐在床上,呂玉麟兩手還緊抓著鳳三不放,臉上淚痕未干。他怎麼也想不到會撞上這等情形,驚得說不話。
「玉姑娘,你的臉?」呂玉麟雙頰紅腫,衣衫既髒且亂,又哭得一塌糊涂。令魏秋官生起誤會,以為鳳三對「玉齡」做出不軌的事,氣憤填膺,沖上前將呂玉麟拉下床,護在身後,怒聲大罵︰「鳳三,我以為你是個英雄好漢,想不到這等天理不容的事你也做得出來,我真是看錯你了!」他家教謹嚴,雖然忿怒如狂,也不失君子之風,並不口出穢言。
「魏公子,你誤會了。」鳳三走下床。情況復雜多變,非三言兩語能解釋得清。
魏秋官像母雞護著小雞般,戒慎小心地緊盯鳳三一舉一動,不讓他靠近,半側頭對身後的呂玉麟說︰「玉姑娘,你別怕,有我在,我不會讓他動你一根寒毛。」
以鳳三的功夫,就是十個魏秋官也敵不過他一掌。這話的迂呆,叫人好笑,但也叫人敬佩他勇氣十足。
「魏大哥,你讓開,我要他帶我去找我爹。」呂玉麟還搞不清魏秋官起了誤會,此時他喪親之痛勝于一切,只急著要去看父親的安息所在。
魏秋官不讓他靠近鳳三,眼中有深深的不解。「他怎會知道你爹下落?」
呂玉麟揮開他大張的雙臂,跑向鳳三。魏秋官再笨,也看出事情並非如他想像。見呂玉麟毫不避諱男女之別,揪著鳳三衣領,驚愕之余,胸中悶悶的極不好受。
「魏公子,這幾天來相處,鳳三很敬服你是個至誠君子。今天一別,山遙水遠,希望後會有期。」輕輕拉下呂玉麟死纏不放的手,鳳三向前幾步,雙手抱拳,作了一揖。
「你……你們……」魏秋官完全不明就里。
「很抱歉,一事一直瞞著你。我和他早已認識,這次我就是來找他的。」以目示意,指呂玉麟。
「我們鳳家當年無辜蒙受一場冤獄。承蒙他父親大力相救,鳳家上上下下感恩戴德,誓言要為恩公效命三代。很不幸,我的恩公,受人陷害,囑咐我要保護他的千金。玉姑娘心懸父母安危,又和我有些誤會,趁我不注意時偷偷溜了出來。現在誤會已經澄清,我得帶她到安全之地躲藏,這些日子騙了你,我心好生過意不去,在此謝罪。」躬身一揖到地。
「我不是女……」呂玉麟想解釋他不是女子,鳳三直起身,回頭給了他一個噤聲的嚴厲目光,嚇得閉上嘴巴。
原來他們是舊識。鳳三要帶呂玉麟走,魏秋官急了起來,說︰「鳳哥,你們不如到我莊上盤桓一陣子,料想那些人不會知道你們藏在莊內。」
「多謝你的好意。你不了解他們的可怕,我們留在莊內反而害了你。」鳳三是好意,不願將他牽連進來,害他家破人亡。「告辭了。我們走吧。」最後一句話是對呂玉麟說的。
「玉姑娘——」魏秋官有滿腔的情愫尚未對她傾吐,伊人卻即將遠去,相會何期?握著呂玉麟的手,俊臉上滿是化不開濃濃的愁苦。
呂玉麟不明白他的心事,只當他舍不得。他尚沉溺在滅家之痛,笑也笑不出來,說︰「魏大哥,謝謝你的照顧,我……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你不能留下來嗎?」魏秋官求道。
呂玉麟搖搖頭。「我會永遠記得你。」
知道無論如何他們一定得走,魏秋官強抑悲傷,命僕人取來金銀相贈。呂玉麟先是不肯,魏秋官苦笑說︰「你連我一點心意都不肯接受嗎?」呂玉麟這才收下了。
一路送到城外,鳳三喝停馬車,策馬靠近窗口說︰「魏公子,送到這里就好了。」
魏秋官扶著呂玉麟下馬車,鳳三彎腰拉他上馬,俯視魏秋官。「多保重。」
「多保重。」一片眼光還痴痴地望著呂玉麟。
呂玉麟騎在馬上,雙眼噙淚,哽聲說︰「魏大哥,再見了。」
鳳三雙腿一夾,胯下黑馬立刻放蹄而去,兩人一騎不久即消滅在煙塵。魏秋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兩人的去路,仿佛化成一座石像。
※※※
黑龍奔行了約莫一盞茶時間,在一處樹林子附近放慢腳步。
鳳三躍下馬來,認了一認,走到一棵白楊樹下,指著一個凸起的土丘說︰「呂大人便葬在這兒。」
呂玉麟爬下馬,撲撲跌跌來到土丘之前,不敢相信呂邵農就葬在這毫不起眼的小土堆里,雙眼睜得好大。
「我爹就在這里頭嗎?」他哽咽著。呂邵農一生為國,想不到最後竟落得這樣一個悲慘的下場,黃土一不,連個像樣的墓碑都沒有。「沒有名字……」手撫著象征墳頭的大石,兩行清淚滑下白玉般的臉頰,無聲落在土中。
「名字算什麼?重要的是呂大人的名聲待雪。呂大人只有你一個兒子你得振作起來替呂家洗雪冤情。」鳳三手握韁繩,不帶任何表情地說。
呂玉麟只覺天地之大,今後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遺世獨立。父母之仇要報,但他從小到大,從不曾吃過半點苦,叫他復仇,他既無武功也缺少智計,能辦得了什麼事,連陷害呂家的仇人是誰他都不知。
「我……我行嗎?」他問鳳三,也是自問。
「你不用擔心,我會幫你。」鳳三平淡的語中有不可動搖的承諾和堅毅。「呂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在此之前,呂玉麟對鳳三的印象極壞,認為他霸道、粗暴、蠻橫無禮,此時他卻成了自己唯一可依靠的人,心情萬般復雜。
究竟悲痛難抑,拜倒在小小土丘之前,兩淚如傾,哭聲響徹幽寂的樹林,驚起林中棲鳥,啪沙啪沙的振翅聲,漸去漸遠。
看看哭得也夠了,鳳三說︰「該走了,我們得趕路呢!」
呂玉麟哭得力竭聲嘶,全身的力氣都抽空了,跪在地上爬不起來。鳳三將柔若無骨的他抱起,送上馬去。馬兒將他們帶離樹林,呂玉麟頻頻回頭,淚珠兒不斷滾落,兩眼水霧中,呂邵農的墳丘愈來愈小,終于看不見了。
由于有魏秋官所贈的銀兩、鳳三和呂玉麟不須再住破廟野外。呂玉麟女裝是為了躲避鳳三追索,如今已不再需要,想換回男子裝束,鳳三卻說︰「你還是這樣打扮,別換回來。」
「為什麼?」
「現在全九州十三道正在行文繪圖捉拿你這只漏網之魚,你長相嬌美,扮成女子,沒有人會懷疑你是朝廷要捉捕的要犯。到了目的地你再恢復男兒身吧。」
有一個問題在他心中蘊藏已久,這時才有機會提出來︰「你為什麼不讓我和魏大哥明說我是男子?」
「人心難測。」鳳三答︰「魏公子雖是個君子,畢竟相交不深,你是朝廷要犯一事,若是直言告訴他,誰敢擔保他不會出賣你?又或者無意間被有心人知道,豈不是增加我們的危機又連累他?所以我沒讓你說。」還有他沒說出來,魏秋官對女裝的呂玉麟十分傾心,他若知道呂玉麟是男子,必定大受打擊,這也是鳳三不讓呂玉麟自承身份的原因之一。
「我們現在上哪兒?」呂玉麟听鳳三的安排。
「你別問,到時候你就知道。」
走了十多天,這一天來到一處山腳下,鳳三抱呂玉麟下馬,一拍馬臀,輕喝︰「去吧!」黑龍歡嘶一聲,跑了幾步,回頭望主人一眼,見他不留自己,于是放開腳步,迅捷地走。「你讓黑龍去哪兒?」
「它會找地方休息,我們要進山里頭,它不方便跟進來。」看了呂玉麟一眼,白衣素裙是為父母帶孝。「你這一身衣服可以換下了,穿著裙子不方便走山路。」
衣服早準備好,到樹後去換下女裝,穿了這許多天,他還真有點習慣了。
鳳三在前,呂玉麟在後,也不知他怎麼從那蓊郁茂密的樹林草叢間認出路來,左一彎,右一拐,山坡陡斜,又是雜草沒膝,爬了沒一會兒,呂玉麟一件單衣都濕透了,氣喘吁吁。
「鳳三哥,等……等我一下。」呂玉麟喊。
鳳三功夫不凡,這山又是走熟的,行來如履平地,回頭一看,呂玉麟遠遠落在後頭。于是立定腳步,等他趕上來。
呂玉麟手腳並用,好不容易追上鳳三,扶著一棵樹的樹干,氣喘如牛,一張臉如染胭脂,汗水涔涔滴落兩頰。
「快……快到了嗎?」他喘著氣說。
鳳三卻不答他這話,沉聲說︰「看來我得好好訓練你。」繼續前進。
再往內走。眼前忽見一片平坦,一棟竹屋就在山瀑之旁,他們的目的地已到。
「我們就在這兒住下。」率先走去,來到屋前,推開竹門,屋內沒有什麼家具,只有桌子、幾張竹椅。
里頭有兩間房,鳳三把右首那間給呂玉麟睡,自己睡在左首房間。
鳳三到外頭抓了幾條魚,又采了些山菇、野果,到灶下生火烤魚,不久魚香陣陣傳來。
沉默地吃完一頓飯,天色已晚,鳳三打著火石,點起蠟燭,從外頭撿來一段木頭,削成一個牌位,用刀尖刻了「呂邵農之靈」幾字,放在桌上,朝牌位拜了三拜,回頭對呂玉麟說︰「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明天起我會教你武功,等我找到陷害呂大人的真凶,我們一起去殺了仇人報仇。」
呂玉麟淚水不停,伏倒在地,嗚嗚而泣。
懊夜,呂玉麟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忽然一陣如泣如訴的簫聲隨風幽幽傳來,萬籟俱寂的深夜中,更覺淒涼。這簫聲是由隔壁房傳來的,是鳳三吹的嗎?
※※※
迷迷糊糊睡夢之中,呂玉麟夢見呂邵農滿身是血向他走來,淒淒惻惻地對他訴冤︰「玉麟,爹死得好慘哪!你要替爹報仇。」
呂玉麟想接近呂邵農,兩人之間卻像有一道無形的牆阻隔著,他在這一頭怎麼也到不了呂邵農身邊,只能大喊道︰「爹!爹!」
「醒醒!」有人在拍他的臉頰。
被這一拍,呂玉麟驚醒過來,全身汗水淋灕,哪有呂邵農的人影?床前站著個高大的人,是鳳三。
「睡夠了沒?」鳳三冷冷地說︰「你要賴到什麼時候才起床?」語氣甚是嚴峻。
「我夢見我爹——」驚悸猶存,一張臉慘白。
「他已經死了。你該做的是勤練武功、為父報仇,而不是坐在床上想那些無用的事情。」鳳三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快起來,我在外頭等你。」轉身出去。
不敢再磨耗時間,快手快腳爬起來,穿好衣衫,走到屋外,鳳三已在屋前空地等了。
「以後天沒亮就該起床,劈柴、挑水的事由你來做。我先教你一套防身的拳術,看著。」右臂向外一張,只見鳳三拳拳打來虎虎生風,身法沉穩。
呂玉麟不識拳法好在哪里,只覺他打得煞是好看。
打完收拳,鳳三說︰「你照樣打一回我瞧。」
呂玉麟張口結舌,艾艾半天︰「我……我不會。」
鳳三右眉一挑,眼中迸出寒光。「你剛才站在這兒看耍猴兒嗎?」喝道︰「站好!蹲馬步!」
「什……什麼馬步?」嚇得他抖了一下。
鳳三走過來,右腿伸到他兩腿間,蹬開約兩肩寬,右手按住他肩頭,微一施力,呂玉麟自然而然膝蓋彎曲,呈半空坐椅姿勢。
「這就是馬步,給我站上三炷香!」不怒自威,呂玉麟不敢吭聲,唯恐再觸他怒。
但是蹲了沒多久,兩腿開始支撐不住,抖了起來。呂玉麟咬著牙根強忍,奈何他是手心捧大的公子哥兒,咕咚一聲,跌在地上。
「真行!」鳳三不怒反笑。轉眼收起笑意,端起臉來。「把柴全劈完才準吃飯。」丟給他一把斧頭。
呂玉麟委屈地撿起斧頭,爬起來走向鳳三指定他要劈的柴堆,拿了一根木頭,放在地上,舉起斧頭,雙手過頂。看準落點,用力一揮,他從沒做過這種事,斧頭嵌在木頭上,竟沒劈破。他愣在原地,在一旁冷眼旁觀的鳳三不住冷笑。
「蠢貨!你要是我生的,我先一把捏死你了事。快劈!照你這等速度,你劈到晌午也劈不完。」
呂玉麟受他責罵,不敢訴苦,乖乖繼續劈柴。劈到後來,整個肩臂又酸又疼,手都舉不起來,一身大汗,整個人像從水里爬出來。
中午時分,鳳三過來檢視成果,呂玉麟劈的柴大小不均,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七零八落散在地上。不由得他蹙起兩道劍眉。
「劈……劈完了。」呂玉麟喘著氣說。
「吃飯吧。」鳳三勉強接受這樣的成績。
還是野菇、山果和烤魚。呂玉麟雙臂用力過度,手拿著烤魚竟會微微發顫。
吃完飯,鳳三將早上的拳法再打一次給他看,這次鳳三放慢速度,讓他一招一式跟著演練。教完之後,讓他自行練習。
晚上回到房間,一沾枕馬上就睡著了,衣服也沒換。第二天早上,全身酸痛,連下床都得緩緩移動。
鳳三比他晚睡早起,每次他起身出來,就看見鳳三已在等他。鳳三總會冷冷瞪他一眼,然後開始教他練拳。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鳳三雖用心教導,可惜師是明師,徒弟卻不是高徒。一套防身拳法教來教去,記是記住了,使來全無勁道。
這天下午,鳳三與呂玉麟套招,當呂玉麟第四次弄錯鳳三所授手法,鳳三心頭火起,再也忍耐不住,右掌一格一推,用勁將他摔出去。
「哎喲!」呂玉麟臀部著地,疼得叫出聲。
「天底下沒見過比你還笨的人,教了多遍還不會。」鳳三氣得大罵︰「蠢材!」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小聲申辯。
「到瀑布底下練拳一個時辰,再給我上來。」他氣沖沖地進屋。
呂玉麟不敢違拗,暗恨自己無用,為什麼學來學去老學不會,難道自己真的不是練武的材料?他得等到哪一天,他才能為父報仇?
走到瀑布旁,月兌掉鞋子擺在岸邊,把一足伸到水里,冰涼的水溫令他顫了一下,再把另一腳也踏進去,慢慢走到瀑布中心。
水底石頭上長了青苔,呂玉麟赤腳踩在上頭,一個站不穩,跌到水里頭,全身濕透,冰冷的濕衣貼在身上,變得又重又難受。
鳳三命令他不到一個時辰,不準上去。他可不敢違背鳳三的話,站在深及大腿的潭中心,從頭開始練拳。
濕衣沉重,再加上瀑布沖激而下時冷氣陣陣襲來,呂玉麟愈練愈是冷發抖,只盼一個時辰快快過去好上岸去。
一個時辰過後,鳳三讓呂玉麟起來,呂玉麟冷得牙齒打顫,嘴唇都發白了。看他冷得厲害,鳳三就沒再叫他練功,讓他回房休息。
晚膳時間,鳳三在房外叫呂玉麟用飯,卻沒有回應;推開房門一看,呂玉麟縮在床上,被子蒙著頭。這小子睡昏了不成?踏前來到床邊,雙手抱胸,沉聲說︰「吃飯了。」
被褥輕輕抖動著,但呂玉麟沒有回答。
鳳三雙眉一緊,抓起棉被往床尾一掀,只見呂玉麟緊閉雙眼,臉上潮紅,身子縮成蝦球似的,不住地打抖。
他吃了一驚,一模呂玉麟額頭,觸手滾燙,登時明白︰他定是下午在瀑布里著了涼。得想辦法讓他退燒才行。
首先就覺得這房間不夠暖,鳳三轉身去廚房取了火爐來,生起一盆旺盛的火。房間迅速暖和起來,但呂玉麟仍然不停地發抖,口中喃喃叫著︰「好冷……」
鳳三把自己的棉被拿來讓他蓋,燒得昏沉的呂玉麟喃喃囈語︰「爹……娘……你們別走……別拋下麟兒……」
到底他還是個未解世事的毛孩子啊。鳳三心中升起一絲疚意,自己是不是對他太嚴苛些?把他逼得生出這一場病來。
鳳三也是恨鐵不成鋼。呂邵農只有這麼一個單丁獨子,將來雪恥重整家門,就全靠呂玉麟一人撐起;鳳三身負呂邵農大恩,便覺應當粉身以報。性格冷毅的鳳三,不懂什麼循循善誘這一套東西,他覺得男子就該好好鍛練,才會成器。婦人之仁辦不了什麼大事。
鳳三略懂藥性,到林子里頭繞了一圈,找到了一些可供退燒的草藥,用三碗水煎了一碗,端來房里,扶起呂玉麟喝下。
呂玉麟蒙被大睡,鳳三坐在椅上一旁守候。溫暖的房間,再加上草藥奏效,呂玉麟沉沉睡去,不再夢囈。
到了夜半,鳳三從打坐中回神,模模呂玉麟額頭,還有些熱度,但已不像先前燒得那麼厲害。
喝了草藥,又被房中熱氣一蒸,呂玉麟出了大汗,衣服濕透貼在身上。
穿著濕衣若再感染風寒,那就不妙。鳳三坐在床沿,掀開棉被,動手去揭他衣襟,打算替他抹去一身汗,換上干淨衣衫。
衣衫拉開,底下是一件月白肚兜,鳳三愣了一下。他知道富貴子弟怕著涼感了時氣,有些人還是穿著肚兜保暖的。但那是小孩兒才這樣,呂玉麟十六、七歲了,居然還穿這東西。肚兜被汗水一浸,也濕透了,鳳三解開肚兜,右手拿干布要替他擦汗,眼前的雪光叫他呆了一呆。
怎麼會?呂玉麟——竟然是個女孩子?
欲待不信,事實擺在眼前。雖然不是玲瓏有致,卻是貨真價實的少女胴體。那清致的五官,比女子還細女敕的肌膚,兩人靠近時甚至可微聞的香澤,怎麼他從沒想到「他」竟會是個女子?
鳳三突然覺得自己瞪著人家的身體看,實在無禮之至,忙拿布在呂玉麟身上隨便抹了幾下。不經意的一眼,隱約見她左肩有一處紅色印記。他不敢多看,拿干衣裳為她穿上,依舊蓋好棉被,退回椅上。
莫怪「他」這麼嬌弱,叫「他」砍柴,連斧頭都拿不穩,原來「他」是女子。
鳳三細想一路行來,兩人共行共宿,呂玉麟並不避諱,似乎把自己當作男子,呂邵農也不曾對他說明。看來這個謎底,只有等呂玉麟醒來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