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蕭竹像個木頭人似的坐在銅鏡前,任憑姑姑為她梳頭,鏡子里映著她落寞的神情,也映出窗外蕭瑟的冬景。
就快要到正月了,搓搓微涼的手,她心底想著他已經離開了四十八天,而這四十八天猶如四十八年。
抬起秀眼,看看鏡中的自己,稚氣已悄然褪去,眼中盡是憂傷。
她覺得好累,仿佛一片在冬日里死去的靜葉。
「給我笑一笑。」沐秀嚴肅地道︰「老祖宗要你今晚到憑雪院一同用膳,你不要丟我的臉,知道嗎?」
她明白蕭竹為何消沉,可是她心想小女孩傷傷心,很快就會過去,她已經為她做了很好的安排,一切都會變好的。等她成為大少爺的妾室後,便不會再想起林星河。
「是,姑姑。」沐蕭竹沉靜地答道,沒有絲毫異議。
沐秀替她梳好頭,整理好衣衫,再對著鏡子仔細復查一遍後才停下手,臉上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可能就在今晚,老祖宗就會把蕭竹指給大少爺,她要不要此時就透點口風給她呢?正思忖著,何嬤嬤踏入室內,面帶喜色的瞧著鏡中的蕭竹道︰「沐總管的手真是巧,你家丫頭如今真有些模樣了。」
「老祖宗叫了吧?」沐秀壓低嗓道。
「嗯,急著見小竹,大少爺也在憑雪院,你們就別再耽擱了。」
「好,蕭竹,快,跟我來。」
三人疾步而行,很快到了憑雪院,在屋子里,沐蕭竹一直靜靜的,像一具木頭女圭女圭。老夫人的和藹笑容、熱情夸贊,還有大少爺不同尋常的眼神她都忽略過去。
「蕭竹,來,嘗嘗這個鴿子蛋。」
在飯桌上,她的碗里塞入了老夫人夾來的食物。
她慢慢地吃著碗中的鴿子蛋,對周遭的氣氛沒有一點反應。而夾菜期間,老夫人又說了許多別具深意的話,她沒有細听,只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罷了。
晚膳用到一半,老夫人放下了筷子,「蕭竹。」
「奴婢在。」沐蕭竹也放下了筷子,很恭敬的站了起來。
「老身已經跟你姑姑說好了,正月初十這天,就讓你跟源兒圓房,你是源兒第一房妾室,以後可要好好協助源兒。」
何嬤嬤听到老祖宗發話,連忙領著屋里所有奴僕上前道喜。
在一波一波的熱鬧恭賀聲中,一個清楚的聲音堅定地道︰「蕭竹當不起。」
室里的所有人聞言都為之一愕,氣氛迅速僵到冰點。
「你說什麼?」老夫人眯起眼。
「蕭竹不做大少爺的妾,蕭竹誰也不想嫁。」雖然事出突然,但是她沒有驚訝也沒有慌張。她知道自己愛的是誰,心給了誰,外在變動早已不能摧毀她堅強的意志。
憑雪院里頓時靜得鴉雀無聲。
「老祖宗,是奴婢教導無方,是奴婢該死。」沐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她沒有忽略老祖宗臉上的狠意,蕭竹怕是保不住啊。
佷女怕是要吃苦了。她沒想到、真的沒想到,蕭竹竟然如此固執,真的小看她了。沐秀心中暗暗叫苦,她哪里想得到小小的她竟然有勇氣反抗。
「哼!林家的下人都能給主子唱反調了,真是反了天了!既然誰都不想嫁,也好,去鹽場做苦工吧,何珠,把她帶去鹽場。」
一旁的林星源聞言臉色一變,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沒在祖母的面前說話。
「老祖宗!看在老奴的面子上……」
「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不老身會把她賣到窯子里做花娘!」
沐秀頓住,不敢再發一言,就怕再次觸怒老夫人。
微微勾起菱唇,沐蕭竹勇敢地看向姑姑,給了她一個「姑姑放心,我不會死」的表情後,昂首闊步地走出了林府,前往條件克難,只有男工的鹽場,徒留沐秀一人在後頭低泣。
在鹽場里,白天她要忍受日曬雨淋,與男工們一起曬鹽、搬鹽,夜里,她打起精神,照著主事的吩咐為伙計們漿洗衣裳。這樣日復一日的勞作,她的臉被強烈的陽光曬傷,嬌女敕的肌膚變得又黑又皺,雙手磨出了老繭。
有時候剛睡上半個時辰,就又被叫起來擦洗倉房的地板。有時候踩在海水里曬鹽,頭頂上的太陽曬得她兩眼昏花,她卻沒有一絲的退縮。
她不能死,她要撐過去,她還想再見星河最後一面,告訴他自己真的愛他,從來沒有嫌棄過他,她不能在他還恨著她的時候,自己走上了輪回路。今生她給了他心結,她就一定要替他解開。
抱著這樣的信念,她在鹽場上苦熬。
###
三個月後,沐蕭竹病倒在鹽場。
積勞成疾的她,病如膏肓,鹽場主事找來的大夫看到骨瘦如柴的她不禁連連搖頭,只嘆小泵娘即將在豆蔻年華香消玉殞。
祖宅中的沐秀听到這個消息猶如五雷轟頂。她唯一的親人即將離去,從此在這世上她再無依靠,想到蕭竹的爹,想到孤苦的自己,想到那個可恨又可憐的佷女,她不禁急出病來,吃了幾帖藥也不見好轉,終日纏綿病榻。
少了沐秀這個得力總管,整個林府內外頓時失序,亂如一團麻。何嬤嬤見狀,忙為沐秀及沐蕭竹求情,老夫人思量到跟隨多年的沐秀,也想到沐蕭竹吃夠了苦,方應允帶沐蕭竹回府里治病。
看到一線希望,沐秀拖著病體自鹽場迎回沐蕭竹,用盡半生積蓄為她請大夫、配補藥。一個月下來,原本回天乏術的沐蕭竹挺了過來,這一年的夏末,她已能慢慢下地走動,沐秀也逐漸恢復健康。
只是這看似重歸平靜的日子忽地又翻起巨浪。
這一年的中秋之夜,林星源與友人駕船出海飲酒賞月,那夜風疾浪大,醉酒後的林星源不慎掉入海水里,雖然月色明亮,但畢竟海上水深浪急,友人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林星源從海中撈起。
人是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但他的三魂七魄好似被海浪沖走了,從那以後就變成了活死人,昏睡不醒,無論誰喚他,他除了呼吸,再沒有別的反應。
一見最愛的孫兒如此,老夫人又急又氣,茶飯不思,沒過多久,她那一頭灰白的頭發徹底化成根根銀絲,傷心之余,她還是打起精神來命沐秀與何嬤嬤盡一切可能尋找能救醒愛孫的良醫。
苞隨林家多年的沐秀及何嬤嬤兩位老奴用盡所有辦法,花費巨資,四處尋找良醫及方子,她們也跟老夫人一樣,希望林家的梁柱能早日醒過來。
那一年,林府前庭後院不知道迎了多少苗醫、藏醫、神醫傳人,購賣的藥材屯滿倉房,但一切努力皆是枉然,林星源依舊沉睡。
林家的生意在這件慘事之後走向衰落,生意一落千丈,入不敷出,老夫人只好將林家城外一萬畝良田出讓一半,換取銀兩維持家計。泉州的其他大富之家見林家如此光景,紛紛落井下石,林家越發困頓,差一點連船塢都要抵給錢莊。
困苦之際,發配在廚房做事的沐蕭竹勇敢站了出來。
「老祖宗,請給我兩個月時間,奴婢一定重振林家的生意,奴婢會去收回那些賒出去的鹽款,讓更多的商賈訂我們林家的船,只要您答應放手讓奴婢來做。」她胸有成竹地說道。
星河離開了,沒有任何消息,不管她怎麼打听都沒有結果,但只要留下船塢、留下林家產業,也許就是能再次見到他的契機。如果林家還存在著,杳無音訊的他說不定有一天還會回來一解思鄉之苦。
「你?」昏黃的老眼閃過一絲驚詫。
「老祖宗,奴婢算帳可能很笨,但奴婢以往都跟著大少爺待在船塢,船塢的事務奴婢熟稔于心,鹽場就更不用說了,里里外外奴婢都熟得很,奴婢絕對有信心重振林家事業。」
「幾個主事都請辭了,偏是你這個小丫頭沖在前面。罷了,這林家也就如今這樣子了,死馬當成活馬醫,你去吧,想做什麼就隨你心意。」已經到山窮水盡這一步,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老夫人點頭答應。
「謝老祖宗、謝老祖宗。」
###
那一天以後,沐蕭竹穿起了男子的長袍馬褂,梳起了男子的頭發,棄掉繡花鞋改蹬男靴。
她由女人搖身一變成了沐二爺,除了林家幾個相熟的主事及船塢的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外,天下人都被她高挑細瘦的身材和俐落的北方口音騙了過去。她行走在鹽場與船塢之間、行走在碼頭與林家之間、周旋在五湖四海而來的商人之間,終于在四個月後將林家拉出衰弱的泥潭。
林家各項進帳很緩慢,但鹽場和船塢已重振起來,人心也慢慢聚攏,逐漸恢復元氣。
行商以來,沐蕭竹不怕吃苦,不怕熬夜,不怕喝酒,不怕追著鹽商到處跑,然而有時候,有些應酬她會特別心虛。
青樓!
不清楚為什麼這些商賈這麼愛拉她上青樓?坐在泉州最大的妓院里,沐蕭竹大口喝著酒,卻始終如坐針酕,邊上的花娘正對她動手動腳,眼見就要穿幫了。
「沐二爺,何不到我房里來?奴家想跟你共賞今晚的明月。」青樓里的頭牌花魁,風姿撩人的未央姑娘及時出手相救。
「我這就來,我這就來,我的小痹乖。」行商這久,作作戲對她太簡單了。這個時候,她一般會揚起猴急的怪笑,曖昧地跟著未央離開眾人。
「哎呀!我怎麼就不能長得像沐二爺這樣清俊啊!」
「得了吧,再長十年你也沒他那麼高,未央姑娘看不上你的。」
「未央姑娘,別光想著沐二爺,還有我呢。」
「未央姑娘,沐二爺若是體力不支,你可得來叫我幫忙啊,哈哈哈哈。」
身後總是響起這樣下流的調侃,但他們都不以為意。
走到層層簾幕後,兩人都松懈了下來。
「多謝未央姑娘今天又救了在下一次,呵呵呵。」喝得滿面紅光的沐蕭竹在離開眾人視線後一個勁的傻笑。
「快回去吧。春葉會領你去後門。」
「未央,我是女娃!」她笑著拉起未央的袖。這酒就是不能多喝,一喝多就愛說實話。她實在不吐不快,好喜歡這個未央喲!
美得不可方物的未央白了她一眼,「廢話!若不是早看出你是女子,我怎會每次都帶你月兌身?」
未央心中料想她可能也與自己一樣,也是身不由己才不得不拋棄名節、拋棄姻緣來到妓院。同是天涯淪落人,她自然對這個「沐二爺」多幾分照顧。
「你知道呀,呵呵呵呵,我們義結金蘭吧。」沐蕭竹藉著酒氣大膽提議。
「好麻煩,不要。」
「不麻煩的,一會就好、一會就好。」
她拉著不情不願的未央跪地起誓。兩人在這一夜成了異姓姐妹,自那以後,但凡沐蕭竹應酬被硬拉上青樓時,兩個女娃就會想法子月兌身,躲在未央的暖閣里說著體己話。
有了未央相助,沐二爺的行商歲月走得越來越順,六年過去,沐二爺已是泉州商界有點聲望的角色了,林家也轉危為安,平穩前行。
「主事,我此次去襄陽,一來是為了給鹽商吳老爺賀壽,二來是想去南昌拜會一下于老板,他上次特地從南昌趕來與我們商談造船的事,這幾日還特意捎信過來說,他在南昌九江的朋友都想跟我們訂船,此次必定要在九江好好與于老板商議此事。所以這次會在襄陽和九江久留,船塢的事就全權拜托你處理,要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待我回來再說。還有潮洲李家的船得趕一趕工,希望我回來時能駕它出海試水。」
沐蕭竹挺起胸膛雙手負後,氣派又不失親和力地與下屬吩咐公事。
六個寒暑,將那個聰明的女娃養成了一個沉穩、勤勞的商人。
「二爺,你放心上路,船塢有我看著,不礙事。」
得到主事的保證,她上了路,用了大概十天時間趕到襄陽給吳老爺賀壽。在吳老爺的宅子里,她靈活地與不熟的鹽商攀上了關系。
「听說那個‘布衣財神’可真是神通廣大,湖廣境內的大小闢員見到他都得禮讓三分。」
「是啊,要是我有錢送給他,讓他拿著銀子為我生銀子、利滾利,我叫他一聲爹都行啊。」
宴會當中,耳听四面八方的沐蕭竹被這兩句話勾起了興趣,她執著酒,溜到兩位圓胖的商人邊上仔細听。
「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整個江南湖廣都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有熟的都叫他布衣財神。」
「听說他的宅子呀,大得好嚇人,騎著良駒跑半個時辰都跑不完吶。」
「呵呵,听說他喜怒無常,有時候會一夜之間救下快要倒閉的毛筆作坊,注入銀兩,招來得力的主事,讓其起死回生,有的時候會在一怒之下將前去借銀子的大老板趕出門外,令對方百年基業毀于一旦。」
「恐怕是銀子已經盆滿缽滿,如今以玩人為樂。」
「只能是這樣了。你想想呀,他借出去的債很少有收不回來的,有的時候利滾利,一百萬兩用三個月就能生出七十二萬兩的利錢!我們要用三十年賣出幾百萬斤米才能賺到這個數啊。」
「有時候債收不回來,他也不吃虧,他總是在借銀子出去的同時要借債的人拿出房契或是地契以作抵押。這湖廣之內,做生意誰都有周轉不靈的時候,求他的可不少呢。」
「嘖嘖嘖,听說有的人拿出所有家當借貸他都不一定給呢。」
丙然好好賺啊……沐蕭竹在一旁听著也止不住地點頭。
「沐二爺!來來來,快來見見我的好兄弟。」喝得有些暈眩的吳老爺抓住她的手,熱情地引薦人給她。
收攏心神,沐蕭竹連忙抱拳作揖,與吳老板兩兄弟寒暄起來。
在襄陽滯留三天後,沐蕭竹又再次動身,馬不停蹄地趕往九江與于老板會合。于老板熱情、好客,不但自己訂了林家的船,還特地帶她去見九江商會會長,想幫著她拓寬在九江的路子。
晌午將近,天降小雨,潮濕的街面上浮起一層淡色的水霧,青石路面像淋過酥油,滑滑亮亮,于老板帶著沐蕭竹來到了九江首屈一指的酒樓——迎仙樓。
這迎仙樓高聳在九江最繁華的街面上,樓寬十丈,共有四層,層層都飾以雕花紅漆描金木窗,據說最高的四層雅間只接待王公大臣或是身價不菲的商賈。
站在氣派的酒樓前,連見多識廣的沐蕭竹也忍不住仔細打量一番。
「沐二爺,這邊請,這里可是九江最好的迎仙樓,樓里的炙鴿子可是最好吃的菜肴。」于老板與沐蕭竹並肩拾階而上,朝著迎仙樓的三層雅間移步。
「那今日沐某可有口福了。」
「一會進去見到顧老爺,你可別見怪,他是九江米商會長,也是我家表妹的夫婿。這九江呢,一共大街八條,八條大道上,至少有半數的商鋪都歸他所有。這等架勢自然大有些……」
「于老板,多謝提點,沐某明白。」
九江地處長江中下游之交會處,是湖廣地區商家重鎮,三省通衢,河口船帆林立,在此地擁有如此眾多的店鋪,又是商會會長,雖稱不上巨富,那也算得上是財大氣粗,跟這種人打交道會是什麼樣的場面,沐蕭竹心里有數。
丙然,來到顧老爺面前,她感受到了很深的輕視。
「你?林家?為什麼你們林家主子不來?換你一個小避事的來?我說表哥,你這演的是哪一出啊?」拿出鼻煙壺的顧老板撇著嘴,很不滿地嚷道。
「表妹夫,他就是林家說了算的人,人家造的船好,你管人家是誰呢。他們家的船用的可都是南洋運來的柚木,帆篷、鐵釘都精細得很,他們上次給我造的船,哎呀,一駛在長江里,那是比其他家的船快得多呢。」
「顧老爺,這是我家的船樣,請你過目。」畫得一手好圖的沐蕭竹展開帶來的船圖,一艘氣派、威風的沙船出現在顧老爺面前。
自小就與船打交道的顧老板一下子被吸引了,他拿過圖,很投入地看著。
這時一個矮小的家丁急步跑來,在仔細研判圖紙的顧老板耳朵里嘀咕了兩句,顧老爺一驚,立刻放下了圖,低聲罵道︰「什麼?!你們是瞎了那只狗眼啊?敢阻財神的馬車?哎呀,你們這些……算了算了,我親自下去給他賠罪。」方才還高傲得不可一世的他頓時氣焰低落。
「表哥,你先吃,我去去就來。」顧老爺火燒似的退出房里,直奔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