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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深夜,戲園里的豎口上,女伶聲線高亢哀怨地唱著小曲。
「奴家走過黃泉,渡過忘川,心里念的都是我那小冤家。輪回數載,再次為人,逼尋我的他。他呀,他投胎到富貴人家,又是一介翩翩少年郎,唯獨不記得奴家。奴家心許冤家啊,可只有湛湛青天記得奴家的痴,只有滾滾紅塵記得奴家的情。」
「嗚嗚,唱得好。老板啊,你還能多給點帕子嗎?這塊又哭濕啦。」臉色慘白的孤霜坐在角落里,邊听戲邊流淚,听到感動處,還跟著園里的人一同叫好。她的右掌還包著厚厚的白紗布。
每每觀賞此戲,她都能哭濕十塊帕子。戲園老板和女伶特別喜歡她來看戲,有她在的晚上,生意特別好。
「嗚嗚,老板你的詞寫得太好了。」紅著雙眼,她又在台下大聲叫好。
「你不是要回昌樂坊嗎?」
嗯?什麼時候身邊多一個人。孤霜從戲里分神出來,偏頭一瞧。嚇!儀王大人正挨著她而坐,看樣子已經听了半天戲了。
「你……你怎麼來了?」她有些結巴。
「我說我放心不下,你領情嗎?」他額際抽緊。放她離開興慶宮,多半只是不願見她身負重病還要與他爭執。他氣她的執拗,氣她的不知好歹,但終究,他于心不忍啊,索性讓她出來,他跟她到昌樂坊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我的郎啊,奴家想你想得好苦啊。」台上女伶顫聲高叫。
鼻頭紅通通的孤霜,與他面面相對,再次淚如泉涌。無聲的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止都止不住。
她實在很想他啊。女伶的叫喊,仿佛來自她內心深處。然而,面對如此深愛的人,她必須左躲右閃,甚至不惜傷他的心。她上輩子一定沒燒好香,才要承受這悲苦的一切。
「東藍,讓那女伶別再唱了。」女伶唱作俱佳,並無討厭之處,但見孤霜掉淚,他整個人像被埋進雪堆里。
東藍依命上前阻止,戲園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回頭看向他們。
「既然來戲園,就是討個歡樂,唱點快活的。」儀王威嚴地發話。
「好好好,這就唱這就唱。換曲子。」戲園老板見來人貴氣逼人,分明來頭不小,哪敢得罪。
戲台子上奏起輕快的樂曲,戲班的丑角們,施展渾身解數,台下的人擦著眼角的淚,笑得前俯後仰。
但孤霜的淚還在掉。不是她不愛丑角們的戲,而是她停不下來。如今她的心里,那一年的雨、那一年的誓言、那一年許多的美麗,都令她肝腸寸斷,對了,還有眼前死死盯著她的男人,他又在她面前了。
「為什麼還流淚?他們都在笑。」他若有所思地抹去她的淚。淚水就宛如肆虐的洪水,濕透了他的掌心。
他的心好痛!她藏著關于兩人的秘密,竟如此沉重!為什麼不分一些給他?為什麼?
「停下!東藍,讓他們都出去,滅了這里所有的燈。」
一小會,戲班及看倌都被請了出去,戲園里一片黑暗,只留下他與她。
細微的抽泣聲令人心碎。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真的不知道,只好這樣做了。」黑暗中,他靠近,溫暖的大掌捧起她的臉,修長的身子緊貼著她。
他吻了吻她冰冷的額頭,吻了她不住流淚的雙眼,吞咽掉她源源不斷流出的熱淚。
下意識的,她的雙手攀上他的肩頭。她可以抱他嗎?可以嗎?這里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神明,沒有黃泉,只有黑暗,一個誰也察覺不到她做了什麼的地方。
她日思夜想的懷抱啊!她日夜惦記的男人啊。就在這一刻,請讓她放縱一下吧。
皓腕緊勾住他的脖子,櫻桃般豐盈卻涼透的唇,熟稔地找到他的唇角,深深地印了下去。
滿心苦澀的淳于千海頓時一震。這個吻好熟悉,仿佛從他誕生,就為尋獲這個吻,當他回神過來,想加深品嘗,找出這個吻的意義時,對方就急速退開。
抽泣聲止息。
精鑠的俊眸在幽暗中眯起,目力極好的他死死地盯著她,想從她無辜又消沉的臉上找到答案。
「告訴我關于我們的秘密,讓我們一起承擔。」俯到她細白耳垂邊,他輕輕地懇求。
一陣讓人窒息的靜默。
他已經看出些端倪了,她作戲的功夫很差嗎?孤霜心酸地想,怨只怨她當時怎麼大意到送紫芳那壇酒,但他明明在西北,到長安來做什麼?一連串的抱怨在她腦海里流轉。
「王爺,民婦沒有秘密。」她很堅定地表示。
「還是不肯說嗎?百年之後,下了黃泉,見到孟婆,你會不會後悔?」他壓抑情緒,頹唐地問。
會後悔嗎?在他干淨氣息的包圍中,她陣陣茫然。
「唉。」見她垂頭不語,他連連嘆息,溫柔地說︰「你還有病在身,我先送你回昌樂坊吧,別再偷偷跑出來看戲。」
大掌包覆住她骨瘦如柴的小手,他拉她出了戲園。東藍和益壽喚來的軟轎,被他打發走了,他就這樣牽著她,慢慢地走,在月下深巷里與她並肩而行。
他們走得很慢,初夏的月光照著他倆時而交疊的身影。
無語地走了半個時辰,喜鋪已經在面前。
「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差太醫來看你。」
她咬唇點頭。
舉頭看了看有些陳舊,但又不失溫暖的喜鋪,淳于千海看向她說︰「進去吧,別受涼。」
「嗯。」她猶豫了半晌,說道︰「民女想看王爺走遠了才進去。」她寧願這一輩子,都讓自己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忍受離別的苦楚,也絲毫不願讓他體會見心愛的人走遠時,那種無助不安的心情。
溫柔的他低頭笑了笑,心口有些暖意,「我好像能一下猜到你的想法,你覺得奇怪不奇怪?你怕我難過。」
甭霜閉口不言,別開眼。溫柔的笑,她要怎麼抵抗?
「好,我先走。」他抬手搖了搖,轉身,慢慢地消失在月亮照不到的長街。
透著些許涼意的夜風吹來幾片杏花,她轉身推門進院,剛關上木門,只覺得眼前一花,幾條人影晃動過來,她墜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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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肯說那女人的下落嗎?」
彌漫著血腥味的幽暗地牢里有四個老婆子跟一個男人,他們都穿著黑衣黑褲,用黑布蒙面。
「這女人嘴太硬,不肯說。」
「用刑。」
「她已經暈過去了,再用刑恐怕會挺不住。」
「混帳,真是個硬骨頭。」
「主子的意思是?」
「再拷問,說不說,都要除掉她。」
「屬下知道該怎麼做了。」行刑的老婆子點點頭。
「主子本來也沒想要她的命,怪就怪她不該在興慶宮那麼不給主子面子,她以為自己是誰?知道些傳聞,就敢對主子出言不遜,就憑她也敢爬到主子頭上撒野?哼。」她吐不吐露雁兒的消息都是死。
染血的紅衣在角落里抖了抖,就再沒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