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一身紫袍的尹顯照例來到中書省內,處理公務,官僕送上熱茶時,只听門外有侍衛大聲稟報,「儀王到,眾官迎!」
吹著熱茶上的女敕葉,尹顯頓了頓。
來者不善啊!
須臾,身著一襲繡麒麟的紫色朝服,淳于千海來到了正廳中。
「各位大人,叨擾了。」他似笑非笑地對著跪拜的官員頷首。
「王爺,言重了。」尹顯熱絡地迎了上去,淳于千海長年不在朝堂上,他很難去猜測這位深受聖上倚重的儀王的心思。
俊美干淨的外表下,是仁慈忠厚的本性?還是深不可測的心機?
「尹大人。」淳于千海朗笑,「今日本王興致一起,想去尹大人府上走走,听說你府中後院,梨花開得甚美。」
「王爺能蒞臨府上,是尹某的榮幸,可今日有公務纏身,實在是不便。」這個時候到他府上賞花?難道說……尹顯心底一突。
「有什麼事能比陪本王賞花重要。」淳于千海笑意未達眼底,「東藍、益壽請尹大人移駕。」同樣身著紫服的東藍與益壽不由分說地架著尹顯,跟著儀王離開中書省。這是很明顯的綁架,可在坐的官員和門外的侍衛無人上前訊問。
紫色,朝中三品官員以上及親王才能穿的顏色。它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撇開儀王不講,東藍及益壽是太上皇之孫,當今皇上的親佷,誰又敢出聲質疑呢?
出了中書省,淳于千海與尹顯乘馬車,來到尹府。
「王爺,這是……」尹府外被士兵圍成鐵桶,尹顯頓覺腳軟。這可是長安,誰能悄無聲息地調來這麼多禁衛軍圍困一個二品大員的府邸?好可怕。他太低估長年在外的儀王了。
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尹大人!到了你府上,你怎麼比我這個客人還拘謹?」淳于千海大掌拎過他的衣領,拖著他跨過門檻,直奔大廳。
尹顯哆嗦了下,完全沒想到這位俊逸爾雅的儀王有這麼大的力氣。
來到大廳,他已冷汗浹背,尹家男女老少都被人架在廳里東側。
「爹,嗚嗚。」
「相公,這是出了什麼事?」尹家人一見著當家的都激動起來。
「大人,快救救我們。」
「王爺,這可是天子腳下,你意欲如何?尹某乃當朝中書令,殺了我,你也難逃罪責。」尹顯聲色俱厲。他就不信,儀王能在皇城里如此放肆而無顧忌。
冒著青筋的手突然扼住他的脖子,令他雙眼暴凸,手的主人,仍是一臉悲憫寧和。
「有一個人,她不見了兩天!」
「誰?」
「昌樂坊喜鋪的孤霜。」
「王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尹某一家要有個閃失,御史大夫一定治你個擾亂法紀,動用私刑之罪。」沒想到那孤霜對儀王的影響如此之大。但那是個有夫之婦啊,能讓一個王爺為她出頭?
松開了手,淳于千海轉過身。尹顯以為他動搖了,哪知道,儀王抽出東藍的劍,猛然刺中他長子的胸膛。
鮮血迸出。
「啊……」
「本王料你還是不肯說。那你們都去死吧。」他像一尊神只靜靜地宣示。
送孤霜回家的翌日,他帶著御醫再次來到喜鋪,驚訝地發現,眾人都被下了迷藥,孤霜更是不見蹤影。他心知大事不好,找人四處打探,把與孤霜結怨的人都查了個遍,最後鎖定有權有勢又心狠手辣的尹顯。
「爹啊!你快告訴他,告訴他們啊。」嘴角鮮血流出,尹顯長子大聲疾呼。
「稟王爺,小的在尹府後院發現兩具白骨。」進廳稟報的益壽見眼前的血腥,臉色變了變。
「繼續搜,尹顯,御史大夫這下有得忙了,除了參本王一本,還得下工夫彈劾你!」抽回長劍,他目光在廳中逡巡,尋找下一個目標。
「我說!我說!」尹顯全沒了官威,跪坐在地上,「城外往東走三里的破廟地窖。」
「備馬,東藍及益壽將這惡徒押送刑部候審。」他迅速丟下長劍,奔出尹府,策馬而去。
在尹顯供出的破廟地窖淳于千海很快找到失去知覺的孤霜和正準備殺人滅口的老婆子。
來晚一步,有什麼後果,他不敢想象。
她一身血污,紅衣裙角破裂,被打爛的雙腿血肉模糊。
像捧著一朵欲碎的花兒,他親手將她抱出臭氣燻天的地窖,有些熱度的初夏驕陽照在他們身上。
重新呼吸到流動的氣息,他仿佛從惡夢中醒來。
「王爺!」隨從想接手,他沒有理會,輕輕地把孤霜抱上馬車,「穩一點,回興慶宮。」他囑咐車夫。
車轅緩緩轉動,馬車前行,輕微的搖晃令昏迷中的孤霜恢復些知覺。
「我不會說……她的下落……我不會說。」她閉著眼咕噥。
「噓!保存體力。」他雙手在冒汗,溫柔地拍哄。
听到他的聲音,孤霜睜開空洞的眼,盯著他半晌,又再次合上,這一次,嘴閉得更緊,貝齒緊咬住下唇。
她是怕在意識渙散時說出他想知道的事?防他比防尹顯還多。淳于千海沮喪又心疼地想。
緊緊握著她的手掌道︰「好好活著!一定要好好活著,你要是死掉,本王這一輩子也就算……再無指望了。」他的心在泣血。
他腦中記不起她,但他的身體,他的骨肉呼喊著他需要她,他不能沒有她,她是他所有的期盼,他對她有很多的眷戀,而眼下,她卻傷成這樣。那一晚,他該跟她進到喜鋪才是。
馬車在半個時辰後回到興慶宮,淳于千海親自把孤霜交給蓮夫人,然後快馬加鞭,直接從太醫院抓來兩位御醫,再從宮里求來強身健鼻的榮壽膏和續命丹,此種珍貴的藥丸,全大唐不出四顆。
等他再次返回孤霜身邊,她的身子已經被清理干淨,換上素白中衣。她呼吸很淺,臉色蒼白如紙,只怕輕輕一踫,靈魂就會出竅。
「王爺,這位婦人的一條腿骨已經碎了。」診醫的御醫皺著眉,連連搖頭,明顯是被動用私刑,下手也真是恁的凶殘。
「用榮壽膏給她抹上,然後綁上紗布。前些年,薩東將軍被人打斷手臂,太上皇給了他榮壽膏,這幾年,他揮劍拉弓都無礙。」
「遵命。」
一位御醫診治孤霜身上其它鞭傷,一位御醫清理孤霜腿上的血肉,將榮壽膏抹了上去。
突然的疼痛令孤霜猛然彈起。
「不要,不要動我,求你們,求你們了。」她雙眼空洞,完全被疼痛控制。
「別亂動,骨頭會接不回去的。」老御醫著急的叫道。
見她用力反抗,淳于千海一把將她摟進懷里,把她的臉按在肩上,「再忍忍,這世上沒有比榮壽膏更好的傷藥了。」他眼角一陣潮濕。
尖銳的利齒陷進他的脖子,失去控制的孤霜張嘴咬上他的皮肉,鮮血從她的牙縫往外涌。
「王爺。」御醫們都驚呆了。
「別管本王。」吃痛中,他的手仍然溫柔,細細拍撫著孤霜瘦弱的背脊,「你會好起來,會完好如初的。」
御醫加快手上的動作,很快包扎好孤霜的雙腿,重重地吁了口氣。
可能是藥效起了作用,孤霜繃緊的身子緩緩放松,她松開了牙,輕輕往後退了退,一臉安靜地看著淳于千海的臉。
「夫君,我們的孩子沒有了!」她細弱的聲音如同驚雷劈下。
好熟悉,此情此景怎會這麼熟悉,連萬箭穿心的刺痛都像是一種復習。淳于千海的心驟然擰起。
「他們不肯停手,夫君!我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兒,孩子沒有了,他離開我們了。」她瞠大雙眼,豆大淚珠滾在慘白的頰邊。
「是本王對不起你,你別自責,都怪我。」下意識的,他月兌口而出,如同好多次,他平空于人說話一樣。
「不怪你,你有復闢大計,你是王爺……」意識混亂的孤霜安慰著他,緩緩閉上眼,身子軟倒在他懷里。
淳于千海整個人懵了。
「王爺……」
「都出去,都出去。」他隱忍地低喝,臉色灰敗。
御醫及蓮夫人都擔憂著退了出去,將相擁在一起的兩道影子關在大門後。
***
「尹顯這個王八蛋。」活力十足的吼聲來自于大傷初愈的孤霜。腿雖然還不能行走,但她精神已經好了很多。
「嗚嗚,孤霜,你差點死了,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君莫笑趴在床邊哭濕了整塊帕子。
「笑兒!」她捧著他的臉,「你別哭這麼大聲,他們會發現你的,別忘了,你可是偷偷進來的哦,還有啊!你別再裝弱小了好不好,你那千年修行是玩假的喔!
笑兒,乖,即使你不那麼弱小,我也會像以前那麼寵你的,我們是好友嘛。」
以為她看不出來,跌倒、一溺水、哭泣都是想引起她的注意。這個臭笑兒!千年狐狸太過寂寞,總希望有人能多疼愛他。
「尹顯是死了,我要他在黃泉路上受盡折磨。」屬于獸類的野性在君莫笑憨氣的臉上劃過,他被冷面閻王派出去辦事,回來時,孤霜已經得救,尹顯也在大牢里死于非命。他這千年狐狸竟然沒了用武之地。
「嗯!整死他。」害她差點死掉。
她一直知道尹顯心狠手辣,卻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得親自去面對。
「你在同誰說話?」門外有人走近。
「快走,笑兒。」她壓低嗓子道。
君莫笑抹了臉上的淚,對她擺擺手,在青木大門打開的剎那,消失無蹤。
「我听到有小孩的哭聲?」面色不太好的淳于千海,端著瓷碗挪步來到她的面前。
「呵呵,你听錯了,哪有什麼小孩。」她笑覷他兩眼,「給我的嗎?」她嗅著甜甜的冰糖燕窩味道。
他沒馬上把湯碗遞給她,而是扯下床帳道︰「先擦擦身子再喝。」
帳幔擋在他倆之間,就像當年信陽王府被抄家的那一陣,她和他總隔著一道門扉的情景,她忽然注意到,意氣風發的儀王的改變,消沉得讓人心痛,是她的傷害他夜不成眠?
悟出什麼,她在君莫笑面前死撐的堅強和活力都消失了。其實她的腿還好痛,其實她的心也在為這個男人疼著。
眼眶一陣發熱。該死,她好想流淚。
床帳之外,是他溫暖平緩的呼吸聲,他的記憶里沒有他們的過去,他仍然執著地留在原地徘徊。
他該去尋找新的妻,再為無嗣的淳于家添幾個小蘿卜頭。
淚水滑落。
如果有一天,她消失,誰會發了瘋似的尋找?如果她不見了,誰會每天無數次在原地張望?如果她悄無聲息地死去,誰會每天傻傻地等?如果她身受重創,誰會半夜醒來想她想到泣不成聲?
她是有答案的。
她知道他為她闖入尹府,知道他違背多年低調的行事作風,知道他衣不解帶在床畔照顧。
這一次,她還能那樣決絕的離開嗎?她離開的歲月,他沒有放過自己,她雖然看似消失在他的腦海和心上,卻仍緊緊的鎖著他。
他們曾經的愛是他拋不掉的囚籠。
「接住!」那只她熟悉的手,握著沾濕的毛巾,穿過床幔遞到她面前。
無聲哽咽,她慢慢地接過毛巾,差一點踫到他修長的指頭。
「好好養傷,什麼都別想,喜鋪那邊,我會替你好好照料。」淳于千海在床帳外低語。
甭霜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擦好了嗎?」隔了半晌,他再問,所有動作都溫柔有禮,帶著尊重。
「嗯。」她趕快抹掉臉上的淚,應聲。
床帳被撩起,燕窩很快送到她唇邊。她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溫柔、他的體貼,心底漾滿酸楚與動搖。
既然暫時走不了,她就當這是向上天偷來的時光,她會回去的,就算要折她的壽也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