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昱此舉是故意的。
他自從當了皇帝,還從來沒被人駁斥過,更別提抗旨不遵了。
原治之的行為,實在是讓他大感沒面子,再加上因為樂陽的事讓他在原治之面前加倍丟臉,他就想看看原治之和費明蘭這對「情深意重」的佳侶,是不是真的能禁受得住鎊種考驗與打擊。
指封一名側室,不過是以前盈袖之事的重演,以前的盈袖只是被隨意送出,為奴婢還是為待妾,隨原治之的選擇。
但是這次被指封的側室容香,卻是一名七品官員家的庶女,是要正經納進家門,佔據名分的。
容香原本被父親送進後宮做女官,因聰慧伶俐被玄昱選中做了棋子,但同樣是棋子,她的級別要比盈袖高許多。
也就是說,原治之推拒不得。
原治之可以推拒樂陽公主的指婚,卻不能拒絕容香,除非他不想跟著玄昱混了。
當然,在他知道並掌握了玄昱如此多的機密事情之後,如果還想退出,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
原治之在心底暗自痛罵玄昱真是混蛋,就是看不得臣子一點好,看見別人恩愛情重他就小心眼,各種羨慕嫉妒的嘴臉可真難看。
可是表面上他還得必恭必敬地謹遵聖旨,乖乖一抬小轎子把容香抬進了他臨時租賃的家門。
至于圓房與否,那是他的隱私了,皇帝總不會無聊到連這種事也要過問吧?
在返回余姚縣之後,費明德才得到了這個消息,他不由得大為惱恨,雖然原治之很快傳來消息,允諾會處理好容香之事,但費明德終歸是心情大不好,又怕妹妹知道了傷心,就選擇了先告訴嫡母,由費鄭氏再來規勸女兒。
費明蘭怔怔地看著母親,呆呆地站在母親跟前,似乎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擊得失去了神智。
就算得知原治之得罪了皇帝和公主,被原府逐出家門,從此可能一無所有,費明蘭都沒有如此受打擊過。
費鄭氏看著女兒一副傻了的模樣,大為心疼,急忙伸手將她攬進自己懷里,柔聲道︰「蘭兒?蘭兒?你莫要驚慌。聖旨難違,原公子總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旨不遵吧?再說一個側室又礙不了你什麼事的,關鍵還是原公子的心里看重你就好。」
費明蘭恍惚了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可是她的腦子依然一片麻木,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麼。
罷剛還沉浸在思念情郎的甜蜜中,體會著那種「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的纏綿,怎麼料到轉眼就變成了足以讓她「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的窒息?
費鄭氏低低嘆了口氣,挽住女兒的手,有點惆帳地看著她,「傻閨女,你就沒想過但凡有點本事的男人,就很難只守著一個女人嗎?不管是他主動的,還是被別人硬塞的,這樣的男人,總會有太多的女人想巴結。」
費明蘭皺了皺眉,才語音干澀地同道︰「可是我們都還沒有成親,他就……」
「原公子的情況特殊,皇命難違。你如果夠聰明,偶爾可以吃點醋、可以鬧小脾氣,但是千萬不要因為這件事而與他感情生變,還要更加體貼,否則反而會把他越推越遠,讓他與你離心離德。」
費鄭氏的目光有些迷離,似乎回想到了自己當年的情景。
「男人啊,不管多厲害還是多蠢笨,都是需要哄的,跟孩子似的,你跟他鬧跟他撒嬌都沒關系,卻不能真正板起臉色、」
「娘……」費明蘭的聲音悲哀至極,「這世上真的就沒有『-生一代一雙人』的伴侶嗎?」
費鄭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把她的手捏在自己雙手中安撫,「有的吧,只是太少見了。也有那種貧窮夫妻連自己和兒女都養不活,又哪里有條件去花天酒地,也就只能一雙原配夫妻眇吵鬧鬧相伴終老了,但是日子也過得不如意,為食衣住行操勞也能愁白頭發。可是富裕權貴之家呢,不愁吃穿花用了,男人也就有了閑暇心思琢磨風花零月,真正相守如一的夫妻,就比沙里淘金還難尋了。」
費明蘭慢慢地軟倒在母親的肩頭,目光沉郁而迷惘。
良久,她才問︰「當年,娘是怎麼熬過來的?」
費鄭氏呵呵一笑,倒是一派看開的坦然了。
「那時候也是難受得要死要活的,可是礙于婆婆整天死死盯著,又不能做出難受的樣子,對待妾室還要笑臉安撫,晚上還要把丈夫往小妾的房里趕,真是往心窩子里刺刀子,而且這刀子還無論如何都不能拔掉。」
費鄭氏的笑臉漸漸淡下來。
「你爹爹也是個難得的好人,他是真的一心一意對我,可是娘的命不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算他寧願絕嗣,我又怎麼能接受?人總不能太自私。就算是為了還他的一腔真情吧,總不能真讓他死後連個掃慕祭奠的人都沒有。」
費明蘭忍不住滴下淚來,摟住母親的細腰,低聲呢喃道︰「娘,為什麼女人的命運就這麼苦呢?」
「是啊,對于女人來說,幸福是多麼奢侈的事,需要太多太多的苛刻條件了。」費鄭氏低頭一笑,又道︰「做姑娘時,如果家庭富裕權貴,大概還可以做一段時間的千金嬌小姐,這大概是一生里最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了。可是對于女人來說,人生最重要的還是嫁人,這等于二次投胎,甚至比第一次投胎還重要。如果嫁個好男人,後半生的幸福就有了一半保障。可是這還不夠,如果遇到惡公婆,也有可能被逼迫到死路︰有了好丈夫好公婆還不夠,如果然總是生不了兒子,就要擔上「無子」的罪名,僅是流言蜚語就能壓得你抬不起頭來。這不是愛情堅貞不堅貞的問題了,人總是活在各種社會關系中,離不開人情來往,避不開蜚短流長,只要你有一點點達不到標準,幸福就會被劃開一個口子。」
費明蘭傾听著母親的溫柔教誨,才陡然意識到自家母親其實什麼都明白,人情世故什麼都懂,她只是不在乎,只是看淡了看開了,萬事不牽掛而己。
或許,母親漢樣的心態才是最聰明的,讓自己少爭少欲,安然恬淡于自己的蘭草世界里,反而讓父親更加疼愛她看重她,覺得與她在一起輕松自在,沒有任何壓力。
不爭,即是大爭。
或許,這才是父親幾十年如一日愛寵母親的原因?
畢竟,母親雖然秀美,卻也不算國色天香,而且以色事人者,又有幾人能長久?色衰而愛弛,亙古真理。
只有真正的愛重,才能讓夫妻二人真心為對方著想,體貼入微。
母親能忍下嫉妒,主動為他納妾生子︰而父親也能為了母親,將自己兒子的生母遠嫁他鄉,就為了不再惹母親不開心。
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生活總是在人們不經意的時候制造難題,唯有始終同心同德才能共偕白首、恩愛百年吧?
「當時我雖然是隱忍了,心里終歸是委屈的。可是……和現在相比,就算再多給他納幾個美妾,生幾個庶子又算什麼?」費鄭氏說著說著眼淚就無聲地流了下來,她抬手用手帕掩蓋住眼簾,聲音已經嗚咽。「只要他還活著,哪怕不健康,哪怕需要我整日伺候著呢?」
「娘……」
母女倆抱頭失聲痛哭。
納妾生庶子,會讓嫡妻的心如刀割,可是與生命相比,這些又算什麼?
人沒了,才真的萬事皆空,心如死灰,刀割都不會痛了。
女人的幸福,真是需要太多太奢侈太苛刻的條件。
時也,運也,命也。
人生短短幾十年的種種際遇,要想幸福快樂,半是人為半是緣于天定,絕非個人主觀努力就能得到的。
所以人在必要的時候,很是需要學會豁達,學會自我開解,學會「難得糊涂」,這不是懦弱,也不是妥協,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智慧。
***
費鄭氏情緒緩和一點之後,才總結道︰「原公子如果再抗旨,大概只有被砍頭了,那時候然才連哭都沒地方哭去,所以要想開點。知道,嗎?」
費明蘭的心情終于也走出了死胡同,鑽出了牛角尖,己經沒有最初的那種尖銳絕望之痛了。
她點了點頭,「娘,我已經明白了。」
「娘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日後你真的出嫁了,夫妻相處之道其實大有學問,要多用心思,但莫耍心機︰不能沒心眼,該用的手段也得用,但要多站在他的立場想一想。再體貼的男人,喜歡的也是柔美的花兒,而不是尖銳的花刺。他可以包容你一次兩次,但不會包容一輩子。」
「嗯。」
「不過,該強的時候也要強,原則立場半步不能退讓,否則你一步退就會步步退,最後完全任人宰割。夫妻之間的底線,就是要讓他的心始終如一地在你身上,其他的,都是小矛盾小問題了。夫妻之間,妻妾之間,母子之間,只要你牢牢抓住這一道底線,就會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費明蘭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淚花,破涕為笑道︰「娘,爹爹知道你其實有這麼多小心眼和小手腕嗎?」
費鄭氏笑得溫婉,又帶著一種濃濃的滿足,「他什麼都知道,而且還故意縱容著我呢。」
「娘,女兒其實很羨慕您呢!」
「傻閨女,娘希望你要比我更幸福更快樂才好。娘是因為自幼體弱,不易受孕,所以才有了婚後那段波折。而你自幼就健康,娘還特意一直為你調養身體,希望日後好生養,多子多福。」
費明蘭「嗯嗯」應著,心情終于慢慢平和。
怕什麼呢?
就像娘說的,只要原治之的心在自己身上,他們就能走過各種考驗與打擊。
如果原治之的心不在她的身上了,她就更沒有必要為一個無情的男人而痛苦不堪、折磨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