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找人,青衣並不急著向東而行,好的男人總是要慢慢找,一個地兒一個地兒地找,說不準她出門就可以撞見無宴師父的真命天子,那樣她就賺大了,話說回來不知道阿來和小希行到何處了……
王大夫 地跑上樓,在門外吊著嗓子喊︰「青衣,接客啦!」
青衣「哦」了一聲,將趿著的布鞋後跟穿好,又攏了攏身上的青衣,然後打開房門,外面果然有四五個病人,王大夫堆著滿臉奸商一般的笑容,「各位請排隊,我們一個個地來。」
眾人都答應了,王大夫才領著第一個病人走進房間。
這個病人是個面色蠟黃、身材瘦削的少女,她怯怯地對青衣說︰「小王姑娘,我、我已經兩個月沒有來癸水了。」
青衣微微一笑,「姑娘不要急,我給你開副藥就好了。」
小泵娘十分害臊,「我會不會有什麼病啊?」
青衣露出撫慰的笑容,「我會看病,你只是營養不良而已,回家去好好調養身子,我給的藥方吃上半個月便沒事了。」
小泵娘臉上露出釋然的表情,「太謝謝你了,我母親早年就死了,遇到這種事情我都沒個人可以問,小王姑娘,你的癸水來得準嗎?」
青衣將藥方遞給她,「有時候也不準的,快去抓藥吧!」
「嗯,謝謝你。」
……
待五個病人都瞧完後,王大夫領著青衣下樓吃飯,小二極殷勤地招呼︰「兩位吃點什麼?」
王大夫點了一道魚香肉絲,青衣還在思索,小二笑著問︰「王姑娘想要吃點什麼?」
青衣說︰「我想吃螃蟹。」
王大夫大叫︰「螃蟹?你美得很!讓你多接幾個病人你都不肯,這回子想吃螃蟹?小二,再上一道番茄雞蛋湯就可以了。」
小二呵呵應著,這對看起來正常其實處處都透著不正常的父女在半個月前住進他們悅來客棧,年紀大的男人姓王,名永昌,穿著青衣的少女叫他王大夫,而王大夫叫青衣少女青衣,也不知道是先有青衣再有人名還是先有人名再有青衣,依小二見多識廣,他覺得「青衣」這名子極有可能是這女子在江湖中的代號,雖然他沒有听說過。
這二人進客棧入住後,因年紀的差距看起來像父女,于是機靈的店小二喚了青衣一句「王姑娘」,當時青衣只有滿臉的疑惑,卻並未解釋,反而王大夫十分高興,「哈哈哈,閨女,快給爹親倒盆洗腳水。」
青衣卻只淡淡地說︰「我想洗澡。」
于是王大夫就跑去給青衣端了洗澡水。
洗完澡後青衣才發現她沒有替換的衣裳,王大夫說︰「我身上也沒有多少銀子,你竟然想好吃好穿,那麼你必須得工作。」
青衣想了想,覺得這個要求十分的合理,于是王大夫就發揮了他強大的商業才能。青衣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想當初她將自己送上門都沒人肯請她做工,可是現在每天王大夫都能請回一堆病人讓青衣看病,青衣看累了,于是就十分堅定地和王大夫商量︰「我每天只看五個病人。」
青衣說話就像她的人,她的人就像她身上的那襲青衣。
淡淡的,就像從香爐里冉冉升起的青煙,雖然看得到,但不多久便會消散,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于是很自然地,王大夫忽略了她這句話,第二天仍然請了一堆病人回來。
青衣也不惱,看完五個病人後就躺在床上睡覺,任王大夫拔完了滿頭的白發也不肯醒。從今以後王大夫就再也不許青衣點五十文錢以上的菜了,至于螃蟹,就當青衣沒有提過。
看著飯菜上桌,青衣輕輕嘆了一口氣,小希啊小希,吾好想乃……
「青衣——青衣——穿著青衣的青衣——青衣——青衣——穿著青衣的青衣……」
遠遠地就傳來這麼一連串叫魂的聲音,青衣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那聲音越傳越近,終于到了客棧樓下。
悅來客棧上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穿著青衣的青衣身上,青衣嬌憨一笑,「不知是不是找我?」
只見寬闊的大街上,緩緩行來一頭驢子,一個穿著赭紅色錦衫的男子騎在驢子背上,眯著眼悠悠地喊著︰「青衣——青衣——穿著青衣的青衣——」語調連成串,像是在唱歌一樣,到悅來客棧門口的時候男子似乎有些渴了,從驢背上拿下一個精致的酒葫蘆,咕嚕咕嚕喝了一口,然後準備繼續扯著喉嚨繼續喊——感覺身上的衣裳被扯了扯,他這才睜開微眯的雙眼,看到驢邊的青衣後,喜形于色,「哎呀,你就是穿著青衣的青衣啊!」
青衣點頭,「你是阿來找來的?」除了阿來,沒人會這樣折騰人的!
男子點點頭,雙手握著青衣的手,淚盈于睫,「我終于找到組織了啊!」
青衣眨眨眼,「什麼組織?」
男子似乎想起什麼,翻身下驢,行了個標準的儒生禮節,「小生成炎有禮了。」
青衣怔怔地還了他一禮,「青衣有禮了。」
成炎將手放在青衣的肩上,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邀著她走進悅來客棧,不忘沖著掌櫃的說了句︰「照顧好我的驢。」
「這樣說你是阿來派來照顧我的?」青衣再次確認。
成炎點點頭,他猜謎輸了的事情萬萬不能提,他輕咳一聲,「總之,就是小生受燕姑娘之托,照顧青衣姑娘一載,一年後的八月十五月圓之夜,你們無宴門姐妹三人在碧落山無宴莊重聚。」
青衣低下頭沉思著,這樣說來,阿來是補上了一個期限,一年後大家帶著各自挑好的良人上無宴莊讓無宴師父挑選,這樣就更要挑個好一點的男人啊!她素來不爭第一,只希望不要是最差的一個就好了。
想到這里青衣少有地皺了皺眉,為什麼她要這樣執著于以阿來為首的這種無聊的意氣之爭?為什麼啊為什麼?
最糾結的是,為什麼她明明覺得這是意氣之爭,這很無聊,這沒意義……
可是她仍然不想做墊底?
「你有銀子嗎?」
「沒有。」
「哦!」青衣看著桌上的番茄雞蛋湯發呆,雖然讓小二熱過一回,但是她還是想吃螃蟹。
成炎很沒有成就感,「雖然我沒有銀子,但是我有銀票。」
青衣眼楮發亮,十分認真地說︰「我想吃螃蟹。」
在認識青衣一個時辰後,成炎肯定確定認定青衣是個沒有風趣感的女人,無論什麼有趣的事情到她面前都會變成冷笑話。
心滿意足地吃完螃蟹後,青衣對王大夫說︰「以後有成炎陪著我就可以了,你不要再跟著我了。」
王大夫怔然片刻,然後陡然大哭,「你娘去得早,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這麼大容易嗎?現在你攀上高枝了,就嫌棄我當爹的沒錢沒勢,丟了你的臉,嗚嗚嗚……」
青衣怔怔地看著掩面大哭的王大夫,有些反應不過來。
成炎湊到她耳邊問︰「燕姑娘怎麼沒說你還有個爹?」
青衣說︰「我本來就沒爹。」
一旁的王大夫就哭得更大聲了,坐在板凳上哭不出情調,他索性一溜煙滾在地上,「我不要活了哦,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哦!我捧在手心里的女兒居然是個黑心的狼,哎喲喲——」
客棧里其他的客人看不過去了,都指指點點碎碎念︰「養女兒嘛,本來就沒用,長大了嫁了人就是別人家的人了。」
「這王大夫真可憐。」
「原來小王姑娘是個這麼狠心腸的人吶!丙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
群眾的閑言碎語越來越難听越來越大聲,眼見事態就要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滾在地上的王大夫和坐在一旁的成炎都忍不住偷瞧青衣的反應,青衣臉上依舊是沒有表情的表情,她模了模飽飽的肚子,「吃飽了後其實也不宜運動,否則腸胃會不舒服。」
眾人怔然,不知她沒頭沒腦地丟出這麼一句話是為何。
王大夫半晌才會過意來,她是在說他呢!
可是他難道不知道剛吃飽飯就在地上打滾于養身無益嗎?只是他容易嗎?不這樣她能由著他跟嗎?好吧!即使群眾的壓力都如此之大了,這白認來的女兒似乎還是沒有一點動容,真真是鐵石心腸吶!
王大夫有些掛不住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住青衣大腿,「青衣吶,你別不要爹吶!爹可以自己做事養活自己,絕對不要你一分錢吶,嗚嗚嗚……」
青衣淡淡地說︰「我困了,需要小睡一下,你不要弄髒我的衣裳,很難洗的。」
王大夫馬上說︰「我幫你洗,這麼多年來不都是爹幫你洗衣服嗎?青衣吶……」
「啪——」有人一掌擊破飯桌,「世上居然有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人,我魯不管今日算是見識了。」
青衣被嚇得打嗝,王大夫嚇得將青衣的腿抱得更緊了。
人群散開,只見角落里有一個七尺大漢,滿臉絡腮胡子,目瞪如銅鈴,周圍一下安靜下來了,只听見青衣一個嗝一個嗝地打著。
在這樣嚴肅的氣氛中,成炎真的是忍不住了才笑出聲來,這女人好有趣,遇到這樣的事居然還滿臉認真地打起嗝來,哈哈哈,果然和燕阿來是師姐妹,太強悍了。
青衣邊打嗝邊舀了一碗番茄雞蛋湯,湯已經冷了,她實在不想再喝,可是打嗝止不住,她只有一口一口像喝藥一樣地咽下去。
于是眾人也只好等著她止住嗝。
一碗湯下肚,青衣用衣袖擦了擦嘴,又連續打了兩個嗝,總算是止住了,王大夫此刻也不在狀態,所以才會被青衣輕而易舉地抽出腿。
滿屋子的人就看著青衣向二樓走去。
還是成炎多話︰「青衣,你要干什麼去?」
青衣說︰「我要小睡一會兒。」
大漢魯不管氣得渾身發抖,這女人竟絲毫沒將他放在眼里。
成炎指指那大漢,又指指地上的王大夫,然後雙手在身前劃了個大大的圈表示周圍一群「客官」,「你就這樣去睡覺?」
青衣說︰「阿來不是讓你照顧我嗎?有你在,我難道還不能睡覺?」
成炎抓了抓頭發,被一個女人這樣信任自然很讓他滿足虛榮心吶,只是好像問題不在這里吧!
現在,犯人已經上樓睡覺了,听,房門都關上了。
可是受害人王大夫還坐在地上,見義勇為的壯士在一旁氣得渾身發抖,群眾們滿臉不知所謂,故事到底還能怎樣繼續下去呢?
成炎尷尬地輕咳兩聲,「那個,大家散了吧!」
話還未落,攜著虎虎生威之勢的拳頭已欺近他面門,成炎向後仰著身,腳下輕轉,已到魯不管身後,他用手指輕輕踫了踫這位好漢,「大俠,冤有頭債有主,我是無辜的呀!」
魯不管已斷定他和青衣是一伙的,又氣急攻心,哪還會听他解釋什麼,又一個如鐵錘般的拳頭砸下。
成炎險險避過,「大俠饒命啊!」
魯不管冷哼一聲,繼續欺上,心中暗忖,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訓這小子。
一個時辰後——
悅來客棧門口來了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婦人,「老不死的,也不看看什麼時辰了,還不回來劈柴。」
群眾之一的李老頭听了,解月兌一般地向周圍一起看熱鬧的人群說︰「我家婆子來了,我就先走了,你們繼續看。」
「不客氣不客氣。」眾人連連說。
在第一個人離開後,又陸陸續續地有人離開了,一時散了大半,這實在不能說是觀眾的不敬業,而是這場架真的沒什麼看頭。
壯漢魯不管,攻方,使用武器鐵拳。
翩翩成炎郎,受方,哦,不,守方,使用一招蝶舞翩躚,閃。
總之,這場打斗就是一攻一躲,一個時辰未有變過,再怎樣厲害的拳頭,再怎樣飄逸的姿勢都看得審美疲勞了。
兩個時辰後,這場打斗以壯漢「撲通——」倒地而告終。
僅剩的三個群眾證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大漢是力竭而倒。
這一天,是青衣在小鎮人生的轉折點,此後十年,鎮上的人都還記得鎮上曾經有一個少女,喜青衣,擅藥理,心狠毒,而鎮上重男輕女的思想更為嚴重了,老一輩對生了女兒的媳婦越加看不過眼,生了女兒值個什麼呢?到最後連親爹都不認……
從這里可以看出,青衣絕對是個禍害!
總之,青衣出名了,很有名。
這使得在第二天尋到小鎮上來的齊勝很容易就知道青衣的所在。
至于程青衣如何變成了王青衣,王青衣又如何拋棄她的親爹王大夫的事情,齊勝只覺得匪夷所思。
緊閉的大門里傳來熟悉的讀書聲,齊勝有一種久違之感,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听青衣讀道︰「物生而後有象,象而後有滋,滋後後有數。字書之作,包括象數。物物妙理,可得而推,況本乎地者味自具,本乎天者氣自彰。其谷、其果、其畜、其菜、其藥,動植之間,有萬不同,而氣味自然,率不過五,凡以象數寓焉。」
這是一段出自《聖濟經‧藥理篇》,討論象數與藥理的關系的論述。
齊勝上一次听青衣讀書,也是關于數和氣的論述,她似乎對數理十分有興趣。
齊勝輕輕敲了敲門,「程姑娘。」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露出嫵媚青山一樣的女人。
齊勝一直也沒有想出來,這樣一個青衣素釵,不施薄粉的女子,為何每次見她他都會想到嫵媚這樣一個毫不著邊際的詞。
青衣似乎有些詫異,「齊將軍?」
齊勝輕咳一聲,「你近來好嗎?」
青衣點頭,「我吃飽了,睡足了,很舒服。」
她的「好」,似乎從來都是定義在吃和睡這樣基本的民生需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