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結束,兩個人就變得有點奇怪。
很多沒有想過的問題,都涌進林寒的大腦,有點迫使他不得不去思考,但他明明就那麼不願意思考。他也搞不懂這是為什麼。
從小到大,他沒有為念書發過愁。他一直都是一個優秀的學生,但是有關賽小婭的事,卻在他腦內形成一個莫名其妙的逃避點。
他不願意去想。
夜晚,教賽小婭英文。
棒著一盞燈,看著她認真地朗讀,他的心會突如其來地一陣焦躁。
自己覺得自己很怪,也包括每天這樣和她坐在一起……卻還是這麼有耐心這件事本身。
「林寒最近越發的回家一派,都不參加大家的聚會。」
在公司,也被這樣揶揄了。
「其實,你交了女朋友吧。」
被這樣一說,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就在心口悶悶地擴散開來。以前還可以笑著說「不是啦」,現在連這樣的話也變得說不出口。
賽小婭洗衣服時,連他的內褲都會一起洗。雖然他說過不用這樣,他自己可以洗自己的衣服;但賽小婭傻傻地反問他那為什麼她不可以一起洗,非得兩個人輪流用一台洗衣機呢時,他居然張口結舌,找不到可以回擊的理由。
賽小婭在對他理所當然般地做著女朋友才可以做的事……這樣的事,讓林寒覺得他自己的領地被侵犯了。而更沒用的卻是,他沒有辦法抗拒,也似乎其實不是真的很介意……
他覺得隱隱生氣,又像是在和誰賭氣。也許不是在氣事件本身,而是氣這種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感覺。
討厭賽小婭越來越粘粘糊糊的樣子。
可是不是真的討厭……連自己都迷惑。
這段時間,變得不喜歡給賽小婭好臉色看,完全像故意地冷淡她,欺負她,說話也會變得刺刺的。然後對上她那雙完全茫然的眼瞳,就又覺得自己很差勁。
然後就又忍不住買東西給她,像是想要補償她。
奇怪的心情,只有他一個人在反復糾結,就像有兩個自己,在分別和不知名的東西戰斗著。就會疲累和生氣,為什麼他要為了那個亂七八糟的女人弄得這麼苦惱?
全都是因為賽小婭很奇怪……都是被她踫過了,才會開始在意,變得不自然。吃飯的時候,也會偷偷地瞧著賽小婭的嘴唇,然後在心底下了刻薄的評判。哼,她的嘴唇那麼薄,一點都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她的額頭也太窄了,皮膚雖然白也很不健康,總之就是很難看!但是賽小婭再怎麼難看……又和他有什麼關系呢。沒有人會隨便批評與己無關的路人相貌吧。因為明確地知道這一點,就更加的耿耿于懷。
以前也不會這樣拼命挑撿別人的錯誤。
因為在做這樣的想象時,自己對自己的評價也會跟著變低。
總之,那種混亂的感覺壓縮在一起,就是,就是……他每次和賽小婭在一起,就覺得有一種很不服氣。但究竟是對什麼不服氣呢,他又找不到理由。
而且最近,又有其他心煩的事。
在本地的華人律師有一個組織,定期舉辦內部聯誼般的團聚。說是為了相互照顧發展同胞愛,但其實就是某一領域內的小團體。林寒一向很討厭社團性質的東西,這種團隊的意義本身就代表了背後的排擠攏絡競爭,但這也算華人的一大特色。身處在某個場合之內時,你可以討厭這個場合的規則,但是你最好一言不發地靜靜離場。如果還不想離場,那麼就只有遵循。
他幾年前是在朋友的介紹下加入的,也曾經受益于此,于是就更沒有批駁的立場。
那幾個干事年紀有的四五十歲了,卻好像精力比他還充沛。動輒舉辦各種聚會,最近更是輪流分了老中青三組,辦了很多家庭烤肉聚餐一類……而且,破天荒地,他還被選入本年度的干事組,不得不至少承擔起一次的舉辦人角色。
林寒的公寓佔地面積很大,舉辦個小酒會綽綽有余。
現在一切都很現代化,打幾個電話委托專業的公司處理,從布置到清理,都能做到完美無缺,確定名單,打電話,秘書助理也可以效勞。但是眉梢緊鎖,拇指借著抬手的動作擠壓眉間的穴位,還是覺得郁郁不樂。
回家時,用鑰匙開門,一進去,就看到賽小婭推著吸塵器正在整理地板,見到他,就露出一個很大的笑臉,然後那種悶悶不樂,就變得越發擴散。
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地按遙控器。賽小婭想要靠過來,又不敢靠過來。最近林寒陰晴不定,讓她不知道該如何自處。有時她也沒說什麼,可是林寒就生氣,但是他生氣過後,又會想辦法用林寒式的方法去賠禮道歉。
賽小婭覺得自己真是一個不能寵的人。因為林寒明明對她這麼好了,她卻漸漸地變得越來越貪心。她不想要林寒買東西給她,比起那些禮物,她覺得林寒拉一拉她的手,對她笑一笑,和她聊聊天,她會更快樂。可是她也知道她和林寒差距很大……有些事她根本不敢想,因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有時,看林寒煩惱,她隱隱地感覺到他在想什麼,她很想告訴他說他不必在意這些事,可是她又不敢說,怕說了以後,會讓林寒更生氣,讓林寒更加的瞧不起她。
「明天……」托腮注視著電視的青年,突然開口。
賽小婭忙不迭地瞪大眼楮側耳聆听,林寒終于主動開口了!
「明天……」林寒煩得不行,實在不知道這種話怎麼才能啟齒,「我有一些工作上的同事,要到家里來。」
「哦……」賽小婭嘴張得圓圓的,點著頭。
林寒低頭,看著自己細白的手指,不時揉動指關節,為難卻不得不說。
「因為要談工作上的事……」煩躁地想著措辭,這種謊言,他最討厭了,所以到了最後,他一厭煩,就用最直線的方式簡單說道︰「你出去一下好吧。等我們談完再回來。」
說完,他把臉轉到一邊,用後腦勺對著賽小婭,心虛地不想回頭。心里很逞強地對自己說,這是我的家,我想要招待誰,是我的自由吧。可是……可是對于為了那些其實他覺得很麻煩的人和事,把賽小婭轟到大街上去,他的道德感又讓他覺得自己很過分。
賽小婭呆呆的,看著林寒那個僵硬的肩線和那個不願回頭的樣子。突然……偷偷地笑了一下。她還以為林寒討厭她了,原來只是這樣啊。那個因為不知道要怎麼和她視線交接就選擇不回頭的林寒,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的可愛呢?
他總是在煩惱,要是換一個人,根本不會煩惱的問題。她就是,就是很喜歡他這一點。被關懷,被重視都好開心,對于他會因為考慮到自己的心情而介意的事,也覺得很溫暖。所以,就算是暫時要被轟出去一下下,也,完全沒問題哦。
「好啊。」故作明朗的聲線說著,「我去看電影!」不會說安慰的話的,也不會說不用介意,因為說出口,林寒的個性就會更介意了,「我之前就有想看的那個電影。最近出的大片哦。好久都沒有逛街啦,那你放我假,我就去痛痛快快地玩啦。」
「嗯……」喉嚨里卡著東西一樣,林寒很為難地應答了一聲。
「林寒……」
「嗯?」他抬眼。
「我……」看著在視野中慢慢轉過肩膀的美男子的側顏,賽小婭張口欲言的話,卻又有點說不出口,「我……沒有零用錢。」
想要說我喜歡你,好喜歡你,喜歡到了其實不管你要我做什麼,你想要怎麼對待我都可以的地步哦!但是這樣的話,又沒辦法說出來。要是因為說了這樣的話,而成為了你新的重量和負擔,那麼就還是偷偷地放在心里好了。
可是她笑得連眉毛和眼楮都要溢出感情的地步,林寒又怎麼可能看不懂。就是因為看得懂,就是因為她一直那麼好懂,他才覺得很煩躁,不知道要怎麼應對。
這些年來,也有很多人向他表白。
他只要冷淡地說一聲不願意,直線打回就好。但是他沒辦法對賽小婭這樣做,因為賽小婭實在太差勁了……她除了被他收留,就無處可去。她那麼沒用,又笨,反而讓他沒辦法不照顧她。而且最可怕的是,他一點也不討厭這樣做……他唯一討厭的只是不討厭這樣做的那個自己。
產生了微妙的心情,卻不想認同。
那麼只好這樣僵持,卻又覺得難受。
無法對賽小婭更溫柔,會生這樣的自己的氣。
那麼對她更好一點吧,還是會生那樣的自己的氣。
反反復復,自己到底是在和誰僵持,和什麼在僵持,林寒搞不懂。
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麼只在這個問題上,他總是一再地選擇不去思考。
冬天雖然已經過去了,大街上還是很冷。
辦聚會那天的一早,賽小婭就早早地提了手袋,離開了家。
「開著手機,」林寒擠出去吩咐她,「這邊一完,我就打電話給你。」
「好。」賽小婭站在門邊,回頭,彎眉笑眼,長發飄飄。
史上最長的一日,就此展開。
是林寒最長的一日,也是賽小婭最長的一日。
他站在窗口,低頭瞧著她一點點離開,不自覺地又在咬指甲。回頭,家中打掃一新,干干淨淨。到了晚上,家政公司會送食物和香檳汽水過來,迎接那些對他來說必須應酬而又無關輕重的客人。
有些茫然地,抬首四顧。
就像其實從很久以前,他就隱約覺得,他所擁有的……可能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小的時候,想要當律師。想主持世界上可能會擁有的一種正義。
想要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要保護母親,要尋找弟弟。
但是越長大,越失去。他也許變強了,卻竟然沒有了那件需要他保護的、重要的東西。
方清說是他自己要游離在家庭之外,可是那根本不是他的家庭,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融入進去。熟悉的工作一旦熟手,就有了某種規律。做起來也不會很困難。按部就班地生活,無悲無喜,也不知道什麼叫做快樂。
賽小婭的到來,把他的生活改變了。
硬生生地被擠進另一個人,所有的不自在,別扭,都令人不能釋然。可那個人又是那麼的令他一面覺得麻煩一面覺得可愛……
她全無防備地喜愛著自己,就連自己為了這樣虛偽的事,要把她趕出去一天,也笑得全無抱怨。隱約有哪里,覺得自己做了殘酷的事。卻又會出于本能,忍不住為自己分辯。
就像有時贏了官司,他卻並不快樂。
這種分辯,也帶來同樣的殘留感。
要是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一直走,會不會有一個盡頭呢?
小時候,眺望天空,遠處總是隱隱的看到一座山。是環繞著那個城市的山吧。
就會喜歡問,要是沿著路走,我會不會走到山那邊?
但是後來才發覺,看上去很近的東西,其實隔著一輩子都無法丈量的距離。
「啦啦啦。」賽小婭揮一揮手,跳上馬路的台階,再跳下去,哼一支無聊的小曲。笑嘻嘻地蹦來蹦去,心里有棉花糖一樣奇怪的灰白質在飄啊飄,但她不願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