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你是屬于我的
曼陀羅——此心有誰知
清平那晚來沒有見到妍嬰,鐘奇夫婦很客氣地請他回去了,而湛朗就在妍嬰的房間里,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她已經睡著了,雖然她不願意——加在人參湯里的安眠藥還是有一定作用。听著樓下的說話聲,湛朗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關掉台燈出去了。
此後的幾天里妍嬰一直無法見到清平,連電話都不方便打。湛朗始終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淡淡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衛清平成了他們之間,不能涉及的禁區,連妍嬰自己,都沒有足夠的勇氣可以去同他爭論,雖然她堅信,自己並沒有錯,清平也沒有錯,錯的,是他和他背後的父母。
可是,父母也只是希望他能照顧她呀。
不忍心責怪父母的妍嬰,只好費力地思索湛朗這麼做的動機,她想不出來,也不明白這個一貫那麼溫和的男孩子。曾經和他一起度過快樂的時光,好像都變成了枷鎖套在她的脖子上,她惟一可以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哭,但是哭更無法解決問題,而且,哭是她現在最痛恨的舉動。
必須做點什麼來改變現狀,至少要讓清平知道,對他無動于衷不是她的本意。
然後妍嬰終于鼓起勇氣,穿上外套和鞋子往外走,她以為湛朗一定會來阻攔她,可是他卻沒有。
她半信半疑地回頭看了一眼大門和車庫,湛朗很明顯知道她出了門,卻沒有追上來。為什麼?
不管怎麼說,她只想快點離開家,去咖啡館找清平。
路程出奇地順利,她不需要車,因為很近。
遠遠地看到那扇綠色的門,妍嬰興奮地跑起來,沖到門口一看,門是上鎖的,里面也沒有人,那個「南家咖啡」的牌子,空泛地掛在把手上面,告訴來人這里人去樓空的事實。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也沒人可以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具備讓一家規模不小的咖啡店在短短三四天內搬遷的能力同時又有這個動機去做這件事的,除了湛朗之外妍嬰不做其他猜想。果然她在南家門口的台階上坐了沒幾分鐘,湛朗的寶馬就停下來並且打開了門。
「跟我回去吧,來。」
他伸著手,像牽迷路的小狽似的。
妍嬰一把揮開他的手,「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她沖他叫喊道,「卑鄙!」
湛朗抿起了薄薄的唇,但是他沒有發火,「先回去,我再告訴你。」
他把妍嬰弄回了家,「我早跟你說過,如果你想去,我買給你好了。我雖然不懂經營咖啡店,可是現在社會上有的是懂得經營的人。」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妍嬰發抖了一下,「就算你買下他的店,他還是會找到我的,他知道我的行蹤,你沒辦法永遠看住我,至少我在學校上課的時候不能。」
「那麼即使你轉學呢,也不能嗎?比如說,墨爾本?」
湛朗眼中的諷刺讓妍嬰渾身的熱量都降下去了,「你干嗎這麼處心積慮呢,」她悲哀地喊,「我根本就不愛你,我不會嫁給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是背光的關系,她看見湛朗眼中一閃而逝的憤怒和受傷,「你以為,」他低啞地,一字一句地說,「你對他的就是愛?無知的女人!你經歷過什麼叫愛?隨便一個男人對你獻殷勤就叫體貼,你怎麼那麼笨?」
妍嬰長這麼大也沒有听到過男人說如此惡毒的話,何況它們是從湛朗的嘴里蹦出來的,她流著眼淚說︰「清平是不一樣的,他是真的溫和,對我也好。」
「那麼你呢?是否具備和一個普通的男人相愛的資格?」
「我又沒有做什麼丟臉的事情,為什麼就不可以和喜歡的男人在一起呢?」妍嬰眼淚婆娑地說,不時用手背抹掉眼淚。
「你看看你的父母吧,他們已經為你操了很多心。難道你還要他們看著你跟一個無能力保護你的男人在一起,不時地再擔心你是不是過得好,有沒有受委屈嗎?」
「清平是很不錯的男人,我打賭只要爸爸跟他接觸久了,一定會喜歡上他的。」
「你醒醒吧,小姐。你爸爸是誰?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他都是有一家跨國企業的老板,他三十歲不到就開始打拼,打下今天的江山,養活你們母女,讓你們衣食無憂,笑容常駐。而你作為他的女兒,因為身體的關系不能夠繼承父業也就罷了,而你選擇的丈夫,你爸爸的半個兒子,又是一個對經商無甚興趣的,喜歡擺弄咖啡花卉之類的風雅男人,你讓你爸爸把半壁江山送到誰的手中去?再過半個世紀以後,他曾經輝煌努力過的記錄,你要帶兒子到博物館去記住嗎?」他一轉眸,冷笑。
「對了,我差點忘記了,你也許無法給他生兒子的,不知道你們想到沒有。」
妍嬰在怔怔的驚訝中止住了眼淚,她開始習慣湛朗的冰冷,因為他的每一句話;如果是溫暖的,就不會那麼狠狠地凍醒她美好的夢。可是,因為對愛和所愛的人的執著,她仍然不放棄為清平辯護的機會。
「不管怎麼說,他很愛我,我也很愛他,而這些,永遠都不可能出現在你我之中。」
這次,她鼓足勇氣直視湛朗的雙眸,所以沒有看錯,他真是用一種很憤怒、很陰霾的眼神,氣狠狠地瞪著她。
「那你就去愛吧,我會親眼看你的愛怎麼毀了你周圍的人!」
他惡狠狠地說完,就摔門出去了。他的神情一點都不像一個二十歲的男孩,好強勢,讓人害怕。如果他留在屋里,妍嬰一定忍不住要打電話給爸爸。現在他出去了,可是那股壓迫人的空氣仍在膨脹,緊緊地裹著透不過氣來的她。
☆
盡避如此妍嬰也沒有放棄對清平的尋找。等她一開始恢復上課,就隨時找著可以遠離湛朗的機會。他並不是每次都可以抓個正著,但是一回家的妍嬰肯定可以看到他坐在沙發上面等待著的樣子。反正他那麼聰明,也一定猜到自己去干什麼了,每當看到他隱約壓抑的怒氣在那張原本俊秀的臉上擴散,破壞了他和諧的氣質時,她也開始覺得有報復的快感。
只要對他說「我不愛你」「我不可能與你在一起」之類的話,他都會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怒火,這就是很有力的還擊武器,百試百爽。她更堅信,只有她和清平之間的愛才是她目前惟一值得守護的東西。
案母那邊,她當然不忍心傷害。所幸他們好像已經全部托付給了湛朗,對此也不聞不問。這樣也好,于是戰爭降格為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對抗。
這天課上到一半,她有一種不妙的預感,于是就跑到花房去看她的花,忽然她看到一個男人,站在玻璃的那一邊對她微笑,妍嬰愣愣地直起身,丟下記錄本就沖出去。
「我就知道你會找到我的,你到哪里去了?」
清平緊緊地抱著她說︰「我知道那幾天,你一定沒有機會見我,所以我回了一趟家,把我的財產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給了我的母親,另一部分,我在城郊買好了一處房子,還特別讓人趕工加蓋了一個溫室,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竣工的今天,我就來學校的花房等你,已經等了一天……」
他的下巴生出青青的胡碴,眼楮上也還有兩個黑眼圈。她模模他的臉,「在哪里?我好想看。」
「要去嗎?」清平牽著她的手,「我們走後門吧,那里人少。」
妍嬰點點頭,「對了!」她轉了個身,把手放到清平的臂彎里,勾住。
「我把咖啡店賣掉,就是為了買這房子,我絕對有能力照顧你的,而且連以後的日子,我也想好了,我幫朋友的咖啡公司做代理,這樣,我有足夠的時間來陪你……」
坐落在人造湖邊的房子,兩層。紅色的頂,白色的牆壁,像童話里的糖果屋。
「家具還沒有買,等你一起選。」清平拉開窗戶說,「采光,空氣,我都請設計師看過了,非常適合休養——」
「那個溫室,你想,夏天的時候,透過透明的玻璃,一定很容易看到流星,我們就不停地許願,總有一個是上帝可以听見的。」
他們額頭抵著額頭,手掌抵著手掌,對未來的憧憬更加地堅定了妍嬰與湛朗對抗的想法,她開始羅列可行的方案,尋找著讓他放棄的方法。
出門去見清平的難題,也很快地解決了。
因為她的倔強。
她發現,只要她一擺出一副豁出去的拼勁,湛朗就會默默地妥協一點,盡避他後退的那一步微乎其微,但是至少他的不堅持,就是妍嬰最大的勝利了。
而且,湛朗也不是二十四小時呆在家里的閑人,他也要出去做自己的事。頭些時候妍嬰不知道他忙什麼,後來才想起來,他差不多已經畢業了,這就是說他也要工作。她慶幸他的忙碌,于是愈加頻繁地跑出去。
便播說晚上有獅子座的流星雨,獅子座的流星雨,很有名,很壯觀。
一個星期前妍嬰就為此作準備,臨出門前,湛朗對著她的背影說︰「明年你畢業,我們就結婚。」
但她還是跑出了門,義無返顧地去和清平看流星雨。
在她眼中,沒有什麼能比眼前的幸福更重要,就算他們全部壓得她喘不過氣,她也還要呼吸,自由地呼吸。
一顆,兩顆,三顆星星出現在天際的時候,她拼命地許願。
讓我和清平在一起,讓我和清平在一起……
那麼多的星星,就算只有一顆听見了,多少也會轉告上帝吧。
晚上清平送她回家,把衣服給了她披著。看著他倒車出巷子,她覺得沉重。她並沒有像清平眼中那樣快樂到忘記臨走前湛朗的話,如果他是認真的,自己明年就真的要嫁給他。那麼,那無疑又是另一重道德的枷鎖,她從沒有想過去挑戰道德倫常的權威,同時也愈加恨給她禁銅的湛朗,他們本可以相安無事地做朋友,可是現在……
她一邊走神一邊進了家門,視線瞥到湛朗的時候,摹然一驚,他面前的煙缸里全是煙蒂,屋子里還繚繞著最後一絲青煙。
「才回來,跟那個男人過夜去了?」
他火氣很大地說,妍嬰茫然地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居然已經四點多了,天也快亮了吧,難怪他會氣——他坐了一整夜了嗎?
「我是和他在一起,怎麼了,難道很新鮮嗎?」她說著就往樓上走,可是湛朗一把抓住了她,同時扳過她的下巴。
「你居然整夜都和一個男人廝混在一起。」他的手指又冰又冷,也很有力,妍嬰渾身打了個冷戰,從心底里泛起的寒意佔據了身體和頭腦。
他的唇逼了過來,妍嬰往後縮了一下,防備地看著他,那只鉗住她下巴的手用了點力,于是她就伸出手,推開了他。
他舉起手來,妍嬰畏縮地一躲,那只手沒有落下來,轉個彎回到他的褲兜中呆著。
她快步逃回樓上去,上帝呀,你要是听見了我的祈禱,就快點讓我離開這個家吧,離開這個人吧。她躺在床上對窗外不存在的神靈說,虔誠得她自己都不相信。我根本就不喜歡他,他像個可有可無的影子纏著我,特別是到了晚上。她翻過身,對著床的另一半空空如也的空間想,要是清平躺在身邊,至少可以抱緊——抱緊到讓她沒有思考別人的余地。
清平,清平,你知道我願意為了你,犧牲多少嗎?
她模著空蕩蕩的身邊,下決心要把不歸路走到底。
每一天,她由他接送上課,放學,學校里的老師同學都熟悉了他,听到他們的婚事後,一點也不奇怪。她對別人的祝福都是一笑了之,對于一個沒有一點感情的人,她也懶得去辯解。在家里,除了臥房和溫室,別的地方一般看不到她。減少了必要的接觸,她可以騰出時間來好好計劃如何出逃,她的決心很堅定,對未來也很向往。
每天,她用兩個小時甚至更多時間來與她溫室里的花做告別。它們都是她親自栽種的,每一朵都是為她而開,有的花種很難弄到,也很難發芽的,可是現在開得這麼好,好像一下子把所有的熱情和濃郁的香氣,都要在今天釋放出來似的。
要忽然間放棄所有的花,妍嬰很難割舍,可是清平也為她準備了溫室,她可以在那里培育出更多更美的花,他們兩個人。
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嫁他。
就在三個月前她還偶爾地想到在自己的婚禮上,湛朗或許會成為她不二之選的伴郎。果然愛情的廢墟上無法重建友誼的大廈,他的行為讓人死心。
她不願意恨他,也許不見面是最好的方法。
不能恨他,是因為自己心軟嗎?
亦或是,其他的什麼……
她走出溫室,回房間去睡覺,剛剛關上門,就有敲門聲,「是誰?」她問,沒有回答。今天是周末,父母各有應酬沒有回來,只剩下她和他,難道?
妍嬰去開了門,隔著一條門縫打量著他。
「干嗎那麼防備,我不是沒有破門而入的企圖嗎?」湛朗退後了一步。
「有事嗎?」她盡量精簡著自己的話,可是湛朗的問題令她愣了一下。
「你不覺得餓嗎?」
他那麼一說,妍嬰飛快地想起了今天的民生問題,是的,她一回來就呆在花房里,還沒有踏進飯廳一步。
「有點,但是……」我更想睡了。
她還沒說出口,湛朗一偏頭,示意了一下︰「來吃飯吧。」就轉身下樓去了。
妍嬰只好走出來,她只需要一杯牛女乃就行了。可是走進餐廳後,她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個白色的細頸小花瓶,里面插著一支玫瑰,精致的金色燭台上,鮮艷的蠟燭正在燃燒。桌布同樣是嶄新的,盤子里的牛排加上西芹,番茄和青色水果椒片的點綴,十分可口的樣子。湛朗站在桌子邊,正打開一瓶紅葡萄酒。
「你做的?」妍嬰十分吃驚。
「沒有剛做好的時候那麼熱了,但是味道還可以,誰叫你在花房里呆那麼長時間。」
他這麼一說妍嬰更吃驚了,「你是說,你這是給我做的嗎?」
「當然了,不然我還能給誰做。」
妍嬰切了一小塊放進嘴里,味道很好。濃濃的肉汁和女乃酪的香味在口中融化,把她的饑餓感充分地喚醒了。
才吃兩口,湛朗放下了刀叉,拿出一個盒子來,放在桌子上,用手推過去。妍嬰很好奇地打開來,是一個珍珠戒指,妍嬰對這類東西和對花朵一樣沒有免疫力,她把那戒指戴到手上,非常合適,小小圓圈,尺寸卻很難把握,她不得不吃驚于他的精細之處。
再笨也知道他是想收買她,于是妍嬰最後又摘了下來,放回盒子里,搖著頭說︰「不行。」
「你不喜歡?」
「不是。」
「那干嗎不戴?」
他還沒看穿自己的想法嗎?妍嬰合上了蓋子,「你還是別對我這麼好吧,免得以後後悔。」
湛朗沉默了一下,然後對她說︰「先吃吧,冷了,就沒那麼女敕了。」
于是他們又繼續吃著,他做的牛排真的很好吃,可是自己還是要離開他的。一想到這可能是跟他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妍嬰就很努力地把它吃完,包括配料,只給他剩下贊美。
「你覺得好吃嗎?」他問。
「好吃極了。」
「明天還想吃嗎?」
他的問題讓她難過了一下,「不要,很麻煩吧。」
「怎麼會呢,其實,很簡單,一下就做好了。」他說,「想著一些事情,不知不覺,就做好了。」
「最重要的是,有人喜歡吃。」他接下來的這句話,著實讓妍嬰窒息了一會兒。她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如果我愛的是他就好了,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煩惱了。但是很快她就意識到這是對清平的一種背叛,並且馬上為這一想法感到羞恥。
「去洗澡吧,你該睡了。」
妍嬰正要離開餐廳,忽然她聞到一陣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花香,非常獨特,一下就能辨識出來,這是茉莉,八月的茉莉。
仔細一看,是他把茉莉別在了袖口處,和襯衫一樣的顏色的花朵,不仔細看,真的有些難以發現。
妍嬰匆匆離開了餐廳,回到自己的臥室去,洗了澡之後她仍在想,如果生活一直這樣下去,每天都是如此溫和,她是不是就會喪失掉出逃的信心了?而清平是她惟一堅定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