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
月牙兒靜靜垂著羽狀眼睫,鳳冠沉重地壓在她頭頂,精刺細繡的大紅嫁裳里圍她縴細的身子。
而她,一動也不動,甚至連呼吸都不曾擾動周遭空氣。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鼓樂絲竹聲。獻籌交錯聲,以及狂歡賓客們的高談闊論,但月牙兒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听不見。
唯一知曉的,便是她即將面臨曾經立誓絕不陷入的命運。
笆願嫁予他人為妾。
模糊的記憶告訴她,她似乎曾經極力反抗——
「我不想。」她告訴一直把她當媳婦般疼寵的夏安國,「我能不能別嫁給他?」
「不嫁?」夏安國氣急敗壞,簡直不敢相信她竟想拒絕這樁婚事,「你曉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對方是趙王世子啊。」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麼?」
「我……」她無言,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心境。
沒有人會了解的,他們全不會了解。
憑她一介低三下四的丫環能攀上趙王世子,已經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了,她憑什麼挑剔?憑什麼不滿意這樁婚事?又憑什麼拒絕?
「你沒有選擇了,月牙兒。」夏安國畢竟還對她存有一點點情分,放緩語氣,「你以為你跟小王爺……」他頓了頓,試圖以較文雅的方式提起那日兩人苟且之事,但終究還是嘆口氣,搖了搖頭,「你的名節算是毀了,除了嫁給小王爺,沒別的選擇了。」
如果婚姻是她唯一的出路,那她的確沒選擇了,但如果她不要婚姻呢?她至少有權利選擇獨身到老吧?
「當一輩子的婢女?」夏安國無法理解她的想法,「為什麼放著好好的榮華富貴不過,偏要甘于下流?當婢女的話一輩子都出不了頭的!」
「我不在乎。」她輕輕地回道,語音極端細微。
「不,你在乎的,月牙兒。」他幽然長嘆,看盡世間滄桑的老眼深深凝望她,「現在或許沒關系,等你年華老去了呢?誰願意在府里養一輩子的下人?到時你何去何從?更滲的是萬一
你幾年後被某個登徒子看上,硬要強娶你呢?小翎跟我都不可能護你一輩子的!」
是啊,翎姐已嫁人為妻,夏安國就算疼她也只是普通情分,她憑什麼要求人家一輩子替她遮風擋雨?怎好意思一輩子賴在夏府不走?她遲早得另謀出路的,而一個女子,在這樣的社會,唯一的好出路似乎也只有婚姻了。
她遲早得嫁的,不是嫁給李琛,就是嫁給其他人。
只是,她寧願嫁于市井小民為妻,也不希望入王侯府為妾。
一向待她情重的喬翎曾親口應允她會為她導一門好親事,但如今她名節盡毀,就算翎姐是大羅金仙恐也無能為力。
事已至此,她是不得不嫁了。
嫁了,可以令夏老安心。讓翎姐免于左右為難,也順了李琛的意。
她這樁婚事其實也不算悲慘到底的,至少新郎官真是一心一意想娶她,當她點頭應允時,確是眉飛色舞,興奮不已。
至少目前為止,李琛對她仍有極深的眷戀與寵愛。
往後的,就往後再打算吧。
對新房里月牙兒婉轉哀怨的心思,李琛一點也感受不到,在花廳里被一堆人強拉著敬酒的他,除了志得意滿,還是志得意滿。
雖說是匆忙安排的婚事,甚至連最好的朋友停雲也不及通知,但問名、納采、納吉、財禮…迎親前的儀式樣樣不少,風風光光地將月牙兒迎進了門。
這也算是他對她一點補償的心理吧,他想借此昭告世人,雖說月牙兒今日的身分是妾,他依舊對她十分珍之重之,愛之戀之。
一念及心上人,李琛被酒意醺得桃紅的面容不覺泛起燦燦笑意,一顆心更加急追地朝洞房飛去。
「在下最後再敬各位一杯,這杯過後,可得放我回房了。」
他一面半說笑地央告著,一面舉起酒杯巡回一周。
廳里的賓客聞言部笑了,吵吵嚷嚷一陣後總算放他離開。
李琛如蒙大赦,踏著輕快的步履急急向新房行去。
新房是他特地撥出來給月牙兒住的,在趙王府右後方一處幽靜的院落,四周圍著一片青翠竹林,竹林里,一道拱形紅色小橋穿過一帶銀白流水。
石洗的房舍旁則栽著數種香花,花團錦簇,賞心悅目。
李琛隨手摘了一朵,滿意地嗅了嗅那股清香,唇邊蕩開一抹笑。他指間扣著香花,推開竹編房門,穿過一道細致珠簾。
他一心渴盼的佳人,正靜靜坐在床榻邊等他。
他揮揮手,逐退了在房里伺候的婢女。
屋內的氣氛頓時更顯靜寂。
「等我很了了吧?月牙兒。」李琛微笑開口,嗓音卻無法抑制的沙啞,他大踏一步,毫無預警便揭開新娘的紅色頭巾。
「抬起頭來。」地輕聲誘哄著月牙兒。
她沒作聲,螓首依然低低垂著。
「讓我看看你,月牙兒。」他語音沙啞溫柔地捧起她優美下頷。
這一捧起,李琛整個人倏地愣在當場,原本打算送給月牙兒的香花亦不覺掉落在地。
「為什麼…」
為什麼他的月牙兒臉蛋上竟會掛著兩行珠淚?為什麼那雙應該燦亮的星眸會籠著如此哀怨的輕霧?為什麼兩瓣柔美的朱唇會顫動得像一朵經不起風吹雨打的薔薇?
她在哭——他花了好一陣子的時間總算明白這一點,理解之後心髒立即隨之絞緊。
「為什麼哭?月牙兒,你委屈嗎?」他心慌意亂,急得連語聲也發顫了,「是不是等我太久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賓客們絆住了我……」
「不,不是的。」她急忙搖頭,仿佛不忍見他自責,緊閉的雙唇總算輕啟。
「還是你手又痛了?」李琛轉念一想,忽地更加驚恐,急忙捧起她包扎過的雙手細看,「哪里痛?是不是方才不小心又觸動了傷口?」
「不,不是的,我不痛。」她喃喃說著,顫抖的唇瓣拼命拉開一朵微笑,「傷口差不多痊愈了,別擔心。」
「真的不痛?」
「不痛。」
「那是誰給你委屈受了?」李琛茫然地問,忽地眼眸一陣精光四射,「是不是下人們不懂事,冒犯了你?」
「沒有,不是這樣的。」月牙兒連忙搖頭,「你別亂想。」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李琛蹩緊俊朗的眉峰,尋思良久後總算吐出一個他不願相信的結論,「莫非……你不願嫁我?」
月牙兒全身一顫。
李琛注意到了,「真是這緣故?」他不敢置信,雙手搭上她肩,「為什麼?月牙兒,為什麼你不願意?難道……難道你不喜歡我?」
天!他從沒想過這可能。一直以來,他總是得意于情場,自信只要稍稍施展航力便能令所有女子臣服腳邊,任她是小家碧玉也好,是大家閨秀也罷,他從不懷疑有任何女人能逃過他有心布下的情網。
所以他以為……他以為月牙兒必然是鐘情于他的,難道這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他忽地惶恐,十指不知不覺收緊,抓痛了月牙兒的肩。
「啊……」
她一聲輕呼喚回李琛神智,連忙松開她縴細的肩膀,「不可能的,月牙兒,你不可能不喜歡我吧?你愛死了我的吻,不是嗎?」他急切地尋求認同。不知怎地,想到她有可能不在意他,頓時令他胸中一陣空落,虛無得難受。
月牙兒仰起頭,仿佛驚異地額前瞬間進出的細碎汗珠,
「你流汗了。」她喃喃輕訴,語帶茫然。
「流汗?」李琛一愣,不明白她怎會忽然提起這個。
「這樣的天氣,你竟然會急得滿頭大汗——」月牙兒痴痴凝望他,不覺輕展衣袖替他擦拭前額。
他先是怔怔地由她溫柔擦拭著,接著忽地伸手輕輕握住她柔美。
兩人眸光交會,皆是滿蘊濃濃情意。
月牙兒首先開口,語音溫柔和婉,「你是在乎我的吧?琛扮。」
「當然。」
他毫不猶豫的回答似乎震動了她,濃密跟睫先是低低垂掩,恍若深思著什麼,片刻後,忽地一揚。
「這就夠了,琛扮,這樣就夠了。」她細聲細氣地,唇邊蕩開一抹清甜笑意。
李琛心跳一個不穩,怔怔地看著那甜美的笑顏,半晌,腦海忽然靈光一現,「你叫我什麼?」他顫抖地問道,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腔。
她的微笑加深,「琛扮。」
「你終于肯叫我的名字了!」極度的喜悅令李琛迸出一陣清朗笑聲,黑眸燦亮,「這是不是也表示你是願意嫁給我的?願意做我娘子?」
她沒出聲,燭光掩映下的美顏飛上兩朵紅霞,含羞帶怯地輕輕頜首。
「說,說你願意啊,月牙兒。」心情放松後,李琛又恢復一貫的吊兒郎當,嘴角跟著揚起七分邪氣的弧度,「說你喜歡我,說你愛我。」
「你……」月牙兒嬌艷的美顏紅得更徹底了,要不是身上大紅嫁裳緊緊扣到喉頭,恐怕細膩的頸項浮上嫣紅的美麗景致也將盡人李琛眼底。
「說啊。」李琛一面斟了兩杯醇酒,一面繼續誘哄她。
她不依地別過頭。
他見狀一笑,一杯酒遞向她,「來,喝了這林交杯酒。」
她遲疑地回頭,緩緩接過。
他伸長手臂圈住她的,「喝完這杯交杯酒,你使真正是我的人了。」語畢,不待她橋聲抗議,他已然一口仰盡。
她只得也將酒杯輕移就唇,淺啜一口。
而他,迅速接過酒杯,率性往後一拋,英偉的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壓倒在床,滾燙的唇瓣同樣迫不及待地烙上她的。
「說嘛,月牙兒,」他一面輕輕咬住她耳垂,在她耳畔吹著挑逗氣息,一面不安分地開始解她衣裳,「說你愛我。」
而她別過頸項,婉轉嬌吟,幾乎承受不住他如此有意的情挑,的火焰威脅要燃遍她全身。
「琛扮,琛扮……」她嬌險細細,當他終于成功卸下她衣衫,解開紅色肚兜,雙唇烙上她瑩膩胸脯時,一口氣更差點緩不過來。
她又羞又怯,又是臉紅。已跳,玉手直覺地想推拒,「琛扮,你……不能這樣……」
李琛低笑一聲,大手扣住她小手,「當然可以,月牙兒,這感覺很好的……」他一面低聲解釋,一面合住她胸前挺立的蓓蕾。
月牙兒倏地倒抽一口氣。
這感覺——怎能如此奇怪?她像是完全喘不過氣來了,全身血流又激動地沸騰,她想喊叫,唇間卻只能逸出沙啞低吟,她想推開他,雙手卻反而拉下他頸項,嬌軀更無法克制地想更進一步貼向他,密合池英偉的曲線。
她想……她想……天!她現在完全不繞得自己想要的是
什麼了,只知道體內有一股莫名的火焰在燃燒,還有一種奇特的深沉空虛,渴望著被填滿。
「琛扮,我好難過……」她全身發燒,秋水籠著渴盼的煙霧,「救我,救救我……」
「救你?怎麼救?」李琛啞著嗓子,故意逗她。深沉的幾乎令他說不出話來,但他仍拼命克制自己,不讓主宰了自己的理智,對月牙兒做出粗魯的舉動。
他要她的初夜是完美無瑕的。
「我不知道……」她咬著牙,身子一陣冷一陣熱,折磨得她幾乎語不成聲,「求你……」
「那就告訴我你愛我,月牙兒,」他低喘一聲,赤果健壯的雙腿與她的緊密交纏,腳底則性感地摩掌著她小腿,「說吧……」
「我……愛你。」她終于細聲說道,背脊忽地一陣激顫,再也只御不住狂野的情潮。
李琛嘴角拉開愉悅的弧度,「我也愛你。」他在她耳畔低低說道,滾燙的雙唇接著印上她胸前,一路蜿蜒而下,烙下深情的承諾……
隆冬。
雪花柔柔軟軟地飄著,悄無聲息,靜靜停落小女孩瘦弱的肩頭。
好冷。
小女孩猛地打了個冷顫,不覺攏了攏不夠厚暖的棉襖,仿佛這樣就能稍稍抵抗寒冷。
她如冰凍的手心呵了阿氣,繼續提起剛剛從廚房要來的熱水,一步一步穿過已積了厚厚一層雪的後院,轉過一個彎,來到西邊廂房。
接著,敲了敲冰冷厚重的木門。
「進來吧。」里頭一個冷淡的嗓音應道。
小女孩深吸一口氣,用肩膀推開了木門,「四喜姐姐,熱水來了。」
「怎麼這麼慢?」四喜皺了皺細細的柳眉,接過小女孩手中重重的水壺擱在桌上,「拖這麼久,水都涼了。」
「對不起。」小女孩低眉斂眸,細聲說道。
「算了。」四喜不耐煩地應了聲,執起水壺朝洗臉盆里倒了五分滿,再加上原有的冷水,試了試溫度,「可以了,送去給夫人洗臉吧。」
「是。」小女孩點點頭,接過洗臉盆,小心翼翼地穿過一道珠簾,來到溫暖的臥房。
房里,一個中年婦人正端坐在銅鏡前,由著一個青衣婢女替她梳頭。
熬人相貌端正,身材福泰,雖無高資優雅的氣質,倒也看得出養尊處化。她瞥了剛剛進門的小女孩一眼,只淡淡顰了顰眉,一語不發。
小女孩亦不敢出聲,一動也不動地乖乖候著。
待婢女替她梳妝打扮完畢,小女孩方怯怯地開口,「大娘,水來了。」
「擱著吧。」婦人冷淡一句。
「是。」童稚的嗓音輕輕應道,舉起步伐來到高度及她胸口的木桌,費力地將洗臉盆擱上去。
或許是天太冷了,以至于小女孩四肢過于僵硬,也或許是因為她昨晚幾乎徹夜未眠,今晨還微微發著燒。總之她腳步忽地一個踉蹌,雙手隨之一軟,洗臉盆整個翻倒在地。
「啊。」小女孩輕輕尖叫一聲,眼淚幾乎落下。
水雖不燙,但溫熱的水恰巧淋上她方才在廚房不小心被滾水燙傷的手心,火上加油,刺激得掌心邊緣的水泡更加的痛。
「搞什麼啊?粗手粗腳的!」婦人見狀秀臉皺成一團,福泰的身子如鬼扭般飄到小女孩跟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不就只是要你擱個臉盆嗎?怎麼搞得我整間房都是水?」
「對不起,對不起,」小女孩視線一下子模糊不清,她看也不敢看婦人嚴苛的面龐一眼,連雙手也不敢撫上吃痛的細女敕臉頰,只管拼命道著歉,「我馬上收拾。」
「快一點兒!」婦人銳聲道;「等會兒秉修來要看見這一團糟,仔細你的皮。」
「是、是。」小女孩低頭應道,趕忙拿了條抹布跪在地上便擦拭起來,吸夠了水,便用力就著臉盆擰于,如此來回數次,總算將地板清理干淨。
「再去倒一盆水來。」
「是」
小女孩急忙端起臉盆穿出簾外,「四喜姐姐,大娘還要一盤水。」
在房外候著的四喜早听見臥房里的騷動,一張晚娘面孔也早冷得結霜,「叫你做事仔細點不听,又闖了禍!」她瞪了小女孩一眼,「熱水不夠了。」
小女孩一怔,「不……不夠?」
「再去提一壺來。」四喜命令道。
「是」
她乖巧地點頭,接過空水壺,再度推開水門,來到西廂外。
迎面而來的寒風刺得她臉頰發痛,她眯起眼,穿過後院,一切又重新來過一遍。
其實她慣了,自從親娘死後,大娘便沒給過她一天好臉色看,鎮日將她呼來喝去,把她當下人看。
或許比下人還不如。就拿方才的四喜姐姐來說,雖然也不過是個丫環,卻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慣了,真的。
小女孩用力吸氣,不知怎地眼前卻一片模糊,即使她拼命眨眼也看不清。
終于,她抬起一只衣袖,用力扶了抹眼。
又看清楚了。她告訴自己,大概是因為方才眼楮里忽然揉進沙子了吧,所以才會一時視線不清。
絕不是因為流眼淚的關系。
自從娘親因病去世後,她發誓過再也不掉淚的,不論被什麼人欺負,受了什麼樣的委屈,她都絕不掉淚。
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好不容易來到廚房,重新跟廚娘要了壺熱水後,她踏出廚房,準備再度開始每日必經的路程。
直到一個比她高上好幾個頭的人影擋住她。
「你做什麼?月牙兒。」
她揚起頭,一張俊秀的少年臉孔映入眼底。
「哥哥。」她訝異地喚著,看著少年俊朗的劍眉逐漸揪緊,一顆心也跟著不安起來。
被月牙兒喚作哥哥的少年緊盯著她好一會兒,接著不由分說地搶過她手上水壺,「又是娘要你做的?」
月牙兒沒吭聲,只是搖了搖頭。
「你不用替她隱瞞,我知道她一向對你苛刻。」
「不是的,大娘很好。」月牙兒連忙辯解,「這是我自願做的。」
「自願?」少年語氣薄怒,「你一個不到八歲的小女孩怎能做這種粗活?家里又不缺下人,叫他們做不就得了。」
「那是因為……」月牙兒猶疑了一下,「我想盡一點孝心。」
少年凝望她片刻,終于嘆一口氣,「別再找理由了,月牙兒,你以為瞞得過你秉修哥哥?」
「我……」她垂下頭、不覺絞弄著衣角。
「只可恨我現在在城里讀書,很少回來,否則我絕不會讓娘這樣待你的。」少年自責地說著。
「沒關系的,哥哥。」
「真的沒關系嗎?」少年望著她,眼神又是憐借,又是沉痛,
「過陣子我還得上揚州應試,恐怕幾個月都不會回家……」
幾個月不回家?月牙兒心里一陣慌,整個身子都打起顫來。
不知怎地,她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家里唯一疼她的哥哥這一走,兩人便再也見不著面。
她幾乎想要他別走。
但她知道不能的,哥哥念書是為了成就大事業,光耀蘇家門楣,怎能因為她一個小女孩任性的要求便放棄志氣?
「哥哥,你要保重,好好保重……」她喃喃念著,還來不及理清自己在說些什麼,眼前便忽地一黑,暈厥過去。
好不容易恢復意識時,耳畔傳來的是蘇秉修與其母爭論的聲音。
「娘,你這樣待她太過分了,她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女孩,你卻要她做那麼多事。」
「做什麼?我不過要她端個水而已,能算是虐待嗎?」
「這麼冷的天,你要她在廚房跟西廂跑來跑去,她不受風寒才怪。」
「那是她身子太弱……」
「娘!」
「我這也是為她好。你想想,憑她一個庶出的丫頭,沒親沒戚的,要不多教她些持家的本領,將來誰肯要她?」
「月牙兒的婚事我自會替她想辦法!」
「你想什麼辦法?你一個男人理會得了這些?還是讀好書,中個狀元光耀蘇家門楣才是。」
「娘!你——」
「別吵了。」見兩人僵持不下,月牙兒趕忙張開眼,啞著嗓子說道,「求你們別為我吵。」
兩人同時將眸光調向她,一個滿含關愛,一個卻是冰冷厭惡。
月牙兒打個冷顫,不敢迎視大娘冷冽的目光。
「好個丫頭,居然裝睡!」她冷冷地瞪著月牙兒。
「我沒有……」月牙兒想辯解,但一見大娘的神情心頭便一涼。
辯解也沒用的,現在當著秉修哥哥的面,大娘或許不會說什麼,可是等哥哥走了,她肯定又有一場罪好受。
扮哥真不該替她說話的,雖說他是一心為她好,但只會讓大娘更討厭她、更恨她。
是的,大娘是恨她的。雖說月牙兒還不到八歲,心智卻已成熟到足夠了解這一點。
或許是因為爹爹一向偏愛娘的關系,大娘一直對她們母女有股無名的怨妒,爹爹死後,這股怨妒更化為激烈的恨意,一古腦兒發作,再也不稍加掩飾。
起初,這恨意是針對她娘的,親娘死後,便由月牙兒承擔了一切。
月牙兒總是逆來順受。
她知道自己不能反抗的,反抗也沒用,只會令自己陷入更悲慘的命運。
「月牙兒,娘對不起你,不該丟下你一個人……」娘死前曾拼命拽著她在袖,滿面是淚。
「沒關系,娘,」她握住娘親的手,勇敢地保證,「我答應你一定好好活下去。」
「月牙兒,月牙兒……」娘親拼命喚著她的名,一聲比一聲低微,眼瞳逐漸渙散,終歸無神,「不該生下你的……」
「為什麼拋下我?娘,為什麼拋下我……」
月牙兒夢吃著,幽幽微微的嗓音幾乎听不清在說什麼,但話語中的淒楚哀怨卻明明白白。
李琛心一緊,連忙用手輕拍她柔女敕的臉頰,「月牙兒,你作噩夢了,快醒醒,醒來就沒事了。」
好一會兒,月牙兒總算輕展眼瞼,迷蒙的黑瞳逐漸恢復清澄。
「怎麼回事?」她愣愣問著,看著李琛倚在床畔,俊逸的面孔靠得她好近好近,黑眸滿溢關懷。
她心跳一陣失速。
「你作夢了。」他溫柔地說道,暖暖的鼻息拂向她面頰。
她怔忡著。
「是個噩夢吧?」他低低問著,右手替她撥開額前發絡。
她怔怔地點頭。
「要告訴我嗎?」
她一凜,搖頭。
「不想說嗎?」
「忘了。」她低啞地應了一句,說謊。
李琛沒再逼問她,默然凝望她良久,「你從小便在喬府里長大嗎?」
「你瞧瞧琛兒,整日啥事也不做,就知道跟那個丫頭窮混。」
趙王府宏偉寬綽的書房里,美麗高貴的趙王妃蹙著翠眉,朝夫君低聲抱怨著。
正在練字的趙玉眼也不抬,右手仍是瀟灑揮毫,「這些年來,琛兒不都一直是這樣沉浸在溫柔鄉里,你不是也慣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