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的茶端在手中,冉冉清香撲鼻,但想起易老當家那慘烈的一幕,任是再如何德高望重的長者名家,也不敢再輕嘗這茶水,一個個,俱是手捧茶杯,靜默無語。
「方才听武家家主尊稱閣下一聲‘師姐’。」第一個開口打破沉默的,還是那位風姿卓然的福建築家新當家的築連青,他笑著抱拳,朝著面色沉靜的高涉要頷首道,「在下冒昧,可問一句,閣下到底是何人,為何易容來這虎威鏢局?」
「築當家。」回答的,卻是身為江浙武家家主的武小小,「小小幼時曾拜師學武,這位,便是小小師門中的一位師姐,姓高,雙字涉要。前些時日從師門前來看望于我。今日是易老當家壽誕,小小本是想拉著師姐一起來湊個熱鬧,但因師姐乃是未婚女子,實在不易以真容示人,無奈之下才遮了遮面容,失禮之處,還望諸位江湖前輩見量。」
眾人紛紛頷首,打了聲招呼。
斑涉要也一一見禮。
「卻原來是高姑娘,連青有禮了。」築連青笑著躬身一揖,目光咄咄,望向高涉要,笑道,「方才若有冒犯之處,還請高姑娘勿怪。」
「築當家年少英才,涉要久仰大名,今日幸會,實乃三生有幸。」高涉要淡淡一笑,「適才在廳中席前,涉要曾听築家弟子言道,築當家出身京師,涉要也曾旅居京師數年,若他日有機會,必當與築當家的好好暢談一番,到時,還望築當家的不吝賜教才是。」
「高姑娘竟也是出身京師?!」築連青眼一亮,笑道,「承蒙姑娘看得起,他日有緣,連青必當奉陪。」
武小小不由在旁暗暗扮個鬼臉。
「那就先謝謝築當家的了。」高涉要微微一笑,和平的眼緩緩望過在場的數人,道,「如今,先是與眾位江湖前輩商討易老當家的身後事為要,可好?」
築連青立刻點頭,頓時嚴肅了神情,咳嗽一聲,道,「方才在書房之內,依當時情景,江浙巡撫沈大人月兌不得殺人嫌疑,可如姑娘所言,似乎這案中另有隱情——連青愚昧,還望姑娘賜教。」
在座眾人也紛紛點頭稱是,將目光定定投在這易容成普通男子形象的女子臉龐之上,靜候她的分析。
「沈大人身為朝廷大員,先不論是否與易老當家有仇或嫌隙,他身系江浙一地安危,草率謀害人命,又如此的落人口實——請諸位想想,這可說得通?」
眾人微微頷首,顯然已是接受了她的推論。
築連青微一怔,唇動了動,卻沒開口。
斑涉要微微彈指,揚眉,接著道︰「方才仵作曾說,凡接觸過錯白花之毒著,身體發膚皆有蘭花之香——涉要師門中曾有用藥高手,涉要雖不通藥理,但也曾听我師門長輩提起過,世間萬物,皆相生相克,例如配制一劑桂花散懸于腰間荷包,平時聞之,便是濃濃桂花香。」
她緩緩望過眾人,微笑著繼續道︰「而當這荷包遇潮,或遇熱,則立刻桂花香氣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則是辛辣刺鼻之氣味。我曾記得,少時,我幾師兄弟調皮,常常在花園玩耍至深夜,師叔便曾將桂花散布于水滴漏更之下,若時過兩更,更漏之水漫過桂花散,則辛辣之味立刻沖天而起,我們幾兄弟姐妹便不得不乖乖回屋睡覺去。涉要少時實在調皮,被罰聞過無數回的這種氣味,實在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不錯,這桂花散,記得當初我少時,也曾這般被師父使用過。」一江湖長者笑道。
其余眾人認真回憶片刻,也俱是微笑,連築連青也不得不點頭承認。
「而我還記得,南方高山陰郁之處,生長一種藥草,這藥草單食之用之則無毒,甚至有櫻桃之甜之香,更可解酷暑之氣,但若不慎與甜橘混食,則會令人立刻月復瀉,嚴重者甚至會要人性命。」
眾人又是點頭。
武小小在旁暗暗樂到不行。
炳哈,旁人不知,她武小小同師姐一起多少歲月,難道還不知她這位師門里最最被長輩看重、同輩尊敬、小輩崇敬的師姐到底是什麼人物嗎?
論起制藥用藥之道,天下沒幾人能是她之對手。
「涉要不才,所知也不過如此。但由此,涉要卻覺得,既然有桂花散一般的神奇香劑,天下如此之大,研制出一種如錯白花之類,遇檀香同樣可散出蘭花之香的藥劑,也不一定是難事。」
眾人一陣沉思。
「何況,沈大人身無縛雞之力,身無絲毫武功,可易老當家胸前卻有三玄掌印,這如何解釋?再者——」高涉要微微一頓,指出最顯而易見的事實,「若沈大人真有殺人之念,先不說天下毒藥何其多,他偏偏選了最愚昧的那一種,只他在事發後坦蕩蕩憂心忡忡親自前來,在眾目睽睽下故意給人捉住尾巴——只此,便說不通吧?」
眾人頓時連連點頭。
「姑娘學識淵博,連青佩服。」築連青抱拳道,「雖然姑娘分析得極為條理,于情于理,無不妥切。但方才在書房中,姑娘也該見到了,沈大人那等博學之士,自然也該知道姑娘所說這些,為何他卻不為自己辯駁,而徑自伏首認罪,自剝了官衣入牢而去?」
眾人又一陣沉思。
「沈大人年少時便以博學名揚四海,與少年相國關文岳曾被先帝同點為狀元郎,一殿雙元,這一佳話,至今提起,天朝內外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築當家更是少時曾居于京師,如何會不知?」高涉要微微一笑,輕聲道,「如要涉要來猜,沈大人如今必定穩坐江浙大牢之內,而他的手下必定正在他的巡撫衙內大肆追查。」
「追查什麼?」築連青道,「倘若他自覺無罪,又何必自囚大牢之內落人口實?」
「沈大人身無縛雞之力,乃是百無一用的書生啊。」高涉要忍住笑,咳嗽一聲道,「倘若他不進大牢,萬一出來個有心人,給他按一頂‘畏罪自盡’的帽子,該如何是好?」
眾人內心一凜,時值伏夏,屋內熱浪滾滾,人人卻覺陰陰寒氣由四面八方源源不絕浸進心來。
事情進展到如今地步,在場諸人皆是在江湖中模爬滾打了一輩子的人物,是何等的心思深沉,若再看不出這案件中的漏洞百出,便真真是白活了一輩子了!
「高姑娘,老朽受教了。」一白須老者推椅而起,錚錚雙目,猶是不怒而威,「此事,必定與皇二子余黨大有干系!」
「前輩可是虎咆寨的金老寨主?」高涉要微笑著躬身施禮,笑道,「方才實因涉要師妹急躁,涉要才硬撐著說了幾句其實諸位前輩們都心知肚明的場面話,如此獻丑,還請諸位前輩不要見笑。」
「高姑娘聰慧機敏,老朽們實在是汗顏。」金老寨主豪邁一笑,「姑娘可是少涉江湖?否則僅依姑娘才智,已足以名揚江湖,執江湖新一代少俠之牛耳。」
其他眾人俱是笑著附和連聲。
武小小從旁偷偷看啊看,看那個福建築家的新任當家漸漸沉了臉。
「師姐,接下來,該如何?」
歷經千辛萬苦的……推辭,武家家主終于扯著她有些飄然自得的師姐回了自己的地盤。
「該如何做,自然有人操心,你這麼心急做什麼?」就著屋內的銅鏡卸著易容之妝,左月燃說得甚是輕描淡寫。
「你說我心急什麼?」簡直是火大。從有這師姐出現在她的記憶以來,自己的沉穩啊穩重啊統統消失不見,每每總會被她耍到爆,爆跳如雷的爆!
「哎呀,雖然我大字不識得一籮筐,可也知道‘暴跳如雷’的暴不是那個‘爆’啊!」她的師姐閑閑道。
……還有,很神奇或者說很恐怖的,她師姐猜起他人的心思來,向來是自嘲一句「人心隔肚皮」,所以猜不正確是自然地,但每每猜起她被她氣得發狂時的心思來,從來是一猜一個準的!恐怖到她連她心尖上暗嚼的白字也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我會猜,而是你小時候實在寫了太多的白字,比師姐我還多,那兩個字,你總是分不清,似乎被師父罰寫了數百遍還是數千遍啊,我有點記不得了耶。」
……
武小小怒瞪。
她這個師姐啊,她這個師姐啊,有時候沉穩得如寺廟的老僧一般,倘若泰山真的崩于前,不要說面不改色,只怕是還會打聲呵欠,嫌這山崩石裂聲擾她打瞌睡,連心跳也是不會加快一點點的,那種大家風範實在讓他們一幫師兄弟折服,可有時候……
她無奈地揉揉發漲的額頭,實在是無語。
「小小,易老虎已死,看來虎威鏢局這勞什子江南英雄宴是開不成的了。」
令她無語的人猶自閑閑地與她閑話家常,頭也不回地徑自在銅鏡中打量自己的花容月貌,越打量越滿意地道︰「真真可惜了我這張傾國傾城之顏哪!」
「師姐,就算如今正開著那江南英雄宴,你這張傾國傾城的容顏也是不能拿到台面上去顯擺的。」小小嘆氣,不自覺地便……戳了她師姐的痛腳。
……
她頓時汗如雨下。
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師姐平生最最恨的恨事,便是真容無法示人這一件啊!
慘了慘了慘了啊!
她立刻渾身大涼,只覺得豆大的汗珠從脊梁骨一顆一顆地落下地去。
上一個這麼戳她師姐痛腳的師兄弟,如今在哪里?
是在南蠻看守城門順便往回送送小道消息,還是在雪山牧羊順帶著給師門采些雪蓮寒玉?
她開始腦筋飛快地轉啊轉,看自己自動發配到哪里去比較好。
南蠻有人了,雪山有人了,她似乎可以去東海之濱?想想也不錯耶,將煩人的家務事國家事名正言順正大光明地一拋,扛著劍和岳鳴去做東海逍遙仙……簡直是……
她立刻轉憂為喜,很期盼地望向她的師姐。
……
等啊等,等啊等,等啊等。
只等到黃花菜都涼啦,她的師姐竟然——
實在是令她十分驚奇百分驚駭!
這一次,她師姐竟然沒有惱了耶!
……
是天下紅雨啦,還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
「你耍夠寶了沒有?」左月燃有些無奈地看著臉上表情不斷變啊變、心中小算盤打得 里啪啦響的小師妹,嘆息,「都是人家的媳婦兒了,怎麼還這麼的孩子氣啊?」
「師姐,我這是老萊子娛親,你不高興啊?」她的小師妹朝著她笑嘻嘻。
「好啦好啦,算我怕了你。」有些受不了地翻個白眼,傾國傾城的容顏上是深深的無奈,她只得很老實地回答她小師妹想知道的東西,「你可知道易老虎是被誰殺死的?」
武小小立刻瞪大眼,屏息。
「原先的天朝暗衛。」
極是輕飄飄的幾個字,可言下之意,卻是,卻是——
……
「師、師姐,你——」
這一次,武小小真的是張口結舌了。
「易老虎與皇二子原本暗中就是有勾結啊,這你也知道的。」頓一頓,她的師姐繼續輕描淡寫地往下說︰「皇二子去後,他如果改邪歸正也就算了,京師並不想再多追究。但錯就錯在,前不久他竟然又同南蠻的牧延宏疇勾結一起狼狽成奸,欲借他生辰搞英雄宴之機,再次在江浙興風作浪。京師不想自尋麻煩,只好出此下策。」
「……師姐,你的意思,不會是說……易老虎其實便是上年海寧叛亂的……」
「罪魁禍首。」她師姐很干脆地接過話茬,替她說下去,而後有些疑惑,「似乎這個成語有點——」
「師姐,這‘罪魁禍首’四字用得還算妥帖。」小小嘆息,揉額,「可此時易老虎死了,江南英雄宴也泡了湯,師姐其實是想借此機,一舉將江浙底下的暗黨清掃干淨的吧?」
「反過來想想,群龍無首,才更容易做事嘛。」她師姐很隨意地彈彈手指,「易老虎是死了,可我難道就不能也辦辦英雄宴嗎……嘖,江南英雄宴,似乎有點小氣啊,索性咱們來個熱鬧點的,就辦個天下英雄大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