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寧王這句話一出分明是打二姐的臉,她因大病初愈未著胭脂,而二姐是為了彰顯過人美貌而上濃妝,眉眼染黛,丹唇點朱,一層細粉抹在臉上。
此刻因為牙根咬得死緊、嬌軀氣得微顫的緣故,細白鉛粉竟然開始細細地往下掉,細畫淡描的粉妝微微龜裂,讓她原本的麗色硬生生地減了幾分。
「王爺,妾身也想陪王爺出府瞧瞧,老悶在府里都快悶出病了。」她才是王妃,唯一能走在王爺身側的女人。
陸定淵未直接拒絕,黑瞳幽深如潭的直視笑容溫婉的周盈雲。
「取面銅鏡來,王妃艷色驚人。」
銅鏡?
王爺一聲令下,周盈雲身後一干奴婢、婆子手忙腳亂的亂成一團,有人回屋取鏡,有人呆站著擋路,一群撞在一塊。
此時,慌亂中伸出一只蜜色小手,長相清秀的月季一樣不多話的遞出巴掌大小的手鏡,又無聲的退開。
「王妃以為以此時的妝容能出府見人?」嚇人還差不多!
「妾身的妝容有什麼問題……啊!這是……妾身先行告退,請王爺稍候一會。」她怎麼可以讓王爺見到這副鬼樣,捂著面,周盈雲神情羞憤地在丫鬟們的遮掩下奔回屋子。
周盈雲用香胰淨面,去掉粉妝重新上妝,炭筆描眉,胭脂抹腮,以最上等的天宮巧口脂點唇,梳了個同心髻,發上是銀紋穿蝶蘭花珠釵,累珠瓖蜜蠟插鈿,雙喜如意點翠長簪,妝點得有如畫上走下來的人兒,華美高資。
她還特意換上正紅色繡牡丹描金宮裝,兩手戴滿白玉手鐲、金絞絲翡翠鐲、蜜香琥珀珠串,貴氣中多了奢華。
「王妃,稍待。」
「月季,你敢攔本王妃?」好大的膽子!
擔心王子發現事實會回來遷怒,月季不得已先說了實話。
「王妃認為王爺還會在原地等嗎?不妨遣人先去探問。」
「你……月桂,去看看王爺還在不在。」不會的,他不會這樣對她,她是他的王妃。
月桂應答一聲,小腳飛快地往外奔去,她去得快、回得更快,寧王果真早已出府,根本沒等過她一時片刻。
「那個賤人……」她發怒地掃落妝台上的珠釵首飾。
想當然耳,你當你是誰呀!從潔面到上妝,又簪發又換衣的,誰有耐心等你兩個時辰,你太瞧得起自己了吧!再說王爺本來就無意帶你出府,非要自找難堪,瞎子都看得出他中意的是周側妃,人家嫻靜貞雅才是他的良緣。
彬在地上收拾王妃盛怒之下砸碎的杯碗、花瓶,月季暗想著,不屑地一撇嘴。
「王爺,你為什麼要害我?」
疑惑堵在胸口快成暗傷了,一張小臉皺得像包子的周盈瑞再也忍不住了,她實在沒法心里有事還硬憋著,那只在身子里頭鑽來鑽去的小蟲子幾乎要破體而出,化為巨大魍魎,把她活生生地吞了。
能夠重生,她是相當珍惜的,除了想完成以前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挽回及彌補已做過的錯事,最重要的是她得保命、得活著才能做一切她要做的事情。
可是對王妃傾心的王爺卻一反常態,不知是腦子被驢踢了,還是吃錯了藥,居然像欠了她似的,卯起來對她好,毫無原由地疼她、寵她、護她,讓她猶如身在雲端般不踏實。
她不是不惜福,對于王爺的寵愛她還是小有欣喜,只是來得有些古怪,讓她在歡喜中又有一些些不安。
若照她已知的過去,此時伴在王爺身邊的人該是美貌無雙的二姐,他倆儷影成雙受人注目,無人不稱羨,王爺更買下「傾城絕戀」送給二姐,親手為她戴上。
傾城絕戀是用深海挖出的紫晶寶石瓖穿成串的頸鏈,一共有一百零八顆,上頭刻上一百零八朵不同的花,又以細針雕出一個個風姿不同的仙女躍舞花上,在夜里會發出紫色光芒。
而她如棄犬一般的守在府里,默默地收拾王爺的衣衫、用過的器皿,將香料用在被褥、衣裳、帳帷上,讓他一回屋就能感受到無比舒暢的暖香,一夜無夢到東方大白。
「朗朗晴空下,怎麼見六月飛雪,是誰被冤了,好大的冤氣。」這天氣好得令人煩悶,才入四月便熱得不尋常。
「王爺,你不要說妾身冤枉了你,你自個兒做的事你不會不清楚,六月飛雪是為妾身下的。」她才是好大的冤情,請來青天大老爺也洗刷不了,只因害人的是她家的王爺。
「什麼妾身、妾身的,听得令人心煩,本王允許你用‘我’自稱。」她才有的福氣。
「王爺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明明知曉妾……我在說什麼,我會被你害死……啊!疼。」冷不防被敲了一下栗爆,不是很痛但丟臉的周盈瑞玉白面皮一皺,小聲呼疼。
「別把死不死的掛在嘴邊,本王不愛听,還有,出了王府別再喊本王王爺,就像尋常老百姓一般。」尋常夫妻做了什麼,他倒是想試一試,府里的規矩大,把她壓得不敢展露真性情。
天子腳下誰不曉得你是寧王,還用得著藏嗎?她小有月復誹的嘀咕。「是的,四爺。」
「四爺……」他把這兩字在嘴里滾了一圈,覺得這稱呼挺有意思。
「就叫四爺,本王……不對,本王也要改口,那就爺兒吧!爺今兒個帶你上街開開眼界,看中什麼盡避開口。」
「王爺……」他還沒回答她的話。
「嗯?你喊爺什麼?」他聲一沉,頓生皇族霸氣。
「四爺。」她頭一低,規規矩矩地喊人。
「記住了,別叫喊錯了,不然爺可要罰你了。」陸定淵旁若無人地拉起柔白小手,像是把玩的捏捏瑩女敕掌肉。
「罰什麼?」她面皮薄,不禁雙頰泛霞,想把手抽回來,但是頭頂傳來一聲不快的低哼,她只好繼續滿面緋紅,頭低得快貼地不敢抬頭見人,只敢用眼角很忙的瞧瞧左右的鋪子。
寧王出府雖未帶大隊府兵護于兩側,可是前前後後有將近三十幾名暗衛隱身在四周保護。
明面上的隨從丫鬟只有小青和清風、明月三人,清風、明月一個方形臉上面色嚴謹,不苟言笑;一個嘻嘻哈哈,很是愛笑,眼楮總眯成弦月,臉型偏圓但不胖。
不過他們的功夫都不低,以一擋十是小意思,若是放在軍隊中磨練個幾年,正二品驃騎將軍手到擒來,砍頭比砍瓜還流暢。
「罰你夜里替爺搓背,從腳到頭洗一遍,再伺候爺歇息……臉紅個什麼勁,都已經是爺的女人了,你渾身上下有哪一處爺沒踫過。」一想到她滑膩的凝脂玉肌,以及透著幽馥的暖香,陸定淵的身體為之發熱。
他有些後悔出門了,若是在府里,他準讓她全身酥軟下不了床,婉轉吟哦地在他身下展露風情。
「……四爺,人家的臉皮沒你厚。」閨房內的事哪能在旁人面前說,羞都羞死人了,普天之下全無顧忌的人只他一個。
周盈瑞本來還想好聲地詢問王爺近日來令人不解的作為,若說寵她、疼她,他怎會像要截了她後路似的,將她堂而皇之的推到二姐面前,再對二姐不假辭色,刻意冷落。
愛之反而害之——以王爺的有勇有謀、文武雙全,他不可能想不到他這麼做的後果,他在制造對立,讓她從不受人看重的小角落走出來,對上京城四美人之一的二姐。
她想了很多的可能卻都覺得不合理,想當初他不惜和燕王鬧翻也要娶到二姐,為何二姐才入門不久就變了,棄如敝屣,反而對陪嫁品憐愛有加,讓人有種霧里看花的茫然,模不著頭緒。
可是她心里的結無人可解,三兩句話又被帶開了,她真的很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王爺太狡猾了,以她的腦袋根本斗不過油里滾過一圈的男人,只能頻吃暗虧。
「看看想買什麼,珍寶齋的首飾樣式新穎,宮里的娘娘也甚為喜愛,華裳坊裁繡的衣服相當別致,軟煙羅、鮫珠絹、雪綾緞、蟬翼紗……還是想買些胭脂水粉,四屋居有海外的口脂和什麼面霜、乳膏……」
長長的一條街道商鋪林立,各式各樣的商品擺滿鋪子,有本朝的、有海外大黑船載來的異國商貨,以及鄰近諸國的特產,琳瑯滿目、目不暇給,看得眼楮都要花了。
這是京城內最熱鬧榮華的市集,往來的人不是達官貴人,便是豪商巨富,一輛一輛的馬車比闊、比大、比排場,街上熙熙攘攘,顯示出國家的富裕康泰。
「王……四爺,我可不可以去瞧瞧那個。」她不愛華裳,不愛珠釵鈿簪,偏對香料有著執著。
順著縴縴雪指所指的方向望去,一間不算起眼的鋪子夾在大酒樓和當鋪中間,水楠木做的匾額有些歲月痕跡,「西華香料鋪」五個墨字微微褪色,卻顯得有股樸實之風。
「你想買香料?」
螓首一點。「嗯!我缺了一些調香的香料,想買些補上,有些香料我沒見過,想買回去試試。」
「好吧!看上什麼就知會掌櫃一聲,爺買得起。」故作財大氣粗樣的陸定淵拍拍銀魚錢袋,其實里面一文錢也沒有,裝的是周盈瑞調配的香料,里頭有甘菊、橙花、杜松子、月見草、茶樹籽揉碎的粉末和雪松。適合男子配戴。
「好,謝謝四爺。」
一入香料鋪子有如入寶山,看花眼的小女人根本忘了有王爺這尊大佛在,她一下子模模回青橙的葉子,一下子又問店家什麼叫佛手柑、薰衣草、天竺葵,搓了一小撮在鼻下輕嗅,以靈敏的嗅覺記住氣味,覺得不錯再問有何功效。
掌櫃一見她出手便知是行家,趕忙叫伙計把後頭少見的珍稀品搬出來,從她的穿著打扮來看非富即貴,他知道是大主顧上門,東西不怕貴,就怕貴人瞧不上眼。
「這什麼鬼東西呀!長得像路邊野花,味道又辛又嗆的,這也是香料嗎?不會是拿出來朦人的吧!」
一道扎眼的銀光晃過,一名星目微嗔,柳眉倒豎的二八佳人仰著下巴睨人,指尖拎著褐色物一聞,又嫌棄地扔掉,舉止張狂跋扈,一進鋪子就把其他客人趕走了。
在她身後是個容貌嬌美的女子,年歲大約比同伴大上一、兩歲,肌膚勝雪,眉似遠山含黛,玉顏嬌艷恍若盛放的桃花,有和闇美玉一般的白牙,腰細如柳、不盈一握,一雙黑溜溜的眼楮像會說話似,讓人多看兩眼就會沉溺其中,周盈瑞覺得她有些眼熟。
七、八名高耽貌佳的丫鬟候在鋪子外頭,顯然這兩名女子出身不凡。
「這叫茴香,有羽毛狀葉子,開黃色小花,花謝後的地方結出種子,整株茴香都會散發香味,根、葉、全草皆可藥用,味辛、性溫,可用來止痛、健胃、治療傷口和入菜。」種子也可用來釀「茴香酒」。
看到回話的是面容稚女敕的小女人,生性刁蠻的易香憐看不順眼的一推。
「你是店里的掌櫃?這麼大的一間鋪子沒男人了嗎?」
炳著腰正想開口的掌榧一見她推人的蠻橫樣,嚇得臉都白了,不敢多說一句,開了幾十年鋪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此女身份不低,若非官家千金也是名門小姐,他小小生意人開罪不起。
「喂!你是哪個山里出來的野人,憑什麼推我家小姐,有沒有教養呀!」嗓門大的小青不甘示弱,回手推了回去。
「你……你是誰家的賤婢,竟然敢對本小姐無禮,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易香憐脾氣不小,兩眼冒火地直想把推她的丫鬟撕成碎片,她不是肯受氣的主兒。
「你才賤,一開口就像市井潑婦的罵人,我雖然只是個丫頭也認得‘羞恥’兩個字怎麼寫,你真是可憐,白長了這個頭居然不曉得自己是誰,小姐,她好像是個傻的,我們要不要把她送到醫館找個大夫醫治。」
小青是個沒心眼的人,真心覺得易香憐是個傻子,自己很不厚道,殊不知對方听起來完全是她在罵人。
你才是傻的,沒瞧見人家後頭一串人粽嗎?怒目橫視地想把你剝成肉末。撫額暗嘆的周盈瑞將傻得憨直的小青拉到身側,又頗識時務的退到一臉看好戲模樣的陸定淵身邊。
一尊大佛在此,不靠著他,難道要獨力抗衡嗎?
「你們是死人呀!還不把那賤婢給本小姐拉出來,我要她命黯當場!」盛怒之下的易香憐根本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當這兒是自家後院,想要誰死誰就得死。
「命斃當場?」這名女子也太歹毒了,比她二姐還惡毒。「這位姑娘,我家丫頭雖然言語無狀了些,但罪不致死,朝廷律法也沒有那一條動手推人就得以命來抵,何不平心靜氣喘口氣,大家各退一步?我也沒怪你行事無禮呀?!」
他家王爺真的很不怕她死,明明她都躲在他這座靠山底下了,他恁是無情地把她往前推,要她當個盡責的好主子,把自家丫頭保下來,她擺不平他再出面。
被推出來的周盈瑞心驚膽跳,卻也不打算退縮。她忽然有種感覺,自己是只幼鷹,為了學飛被公鷹狠狠地推下山崖,不想死就得張開雙翼撲騰。
她想這一刻她有些明了了王爺的用意,他用他的方式逼她成長壯大,一次不行再來一次,一寸一寸打造她的戰甲,拿種種的艱難磨亮銀盔鐵甲,使她有能力自保。
「我管你什麼朝廷律法,她冒犯了我就該死,誰來求情都沒用,我要她死!」易香憐卻毫不退讓。
哇!怎麼這麼蠻橫,公主也沒有她這般不講理呀!挽起袖子想和人檢命的小青剛有動作就被她家小姐拉回去。
「算了,香憐妹妹,那是人家的丫鬟,不是咱們府中任人打殺的下人,你這爆竹似的性子要收一收。」聲音輕軟,身著碧青色繡雨絲紋衣裙的女子伸手一攔,將人拉住。
「不能算了,一個不長眼的奴才都敢踩在我頭上撒野,我不教訓她,日後還有誰瞧得起我?!」她就是不肯服軟,非要將人一腳踩死不可。
「能不能令人瞧得起要從自身做起,並非仗勢欺人,動不動就拿人命來立威,你以為人被逼急了就不會反撲嗎?今日你殺人,明日人殺你,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半夜惡鬼索魂你就別躲。」她是死過一回的人,知道生命的可貴。
與人為善,不主動招惹是非的周盈瑞實在氣不過她草菅人命的態度。又不是殺人放火、踩破人家祖墳的大罪過,她卻一再咄咄逼人不罷休,是聖人也會發火!
「你!」
「好了,香憐妹妹,你真要把事鬧大嗎?天子腳下多貴人,有的是你惹不起的人。」青衣女子低聲道,雙頰微微地飛紅,水漾清瞳如盈滿月光般幽柔的睞向一旁雙臂抱胸的冷傲男子。
「得罪了,是我表妹不懂事,常常口無遮攔地得罪人,我在此替她賠個不是。」她身一屈,行了個叫人挑不出錯的禮。
「表姐,我哪有錯!」以她們的身份豈能向平民百姓屈膝彎腰,表姐發傻了不成。
周盈瑞見對方釋出善意,也不再追究,代小青道歉,「我的人也有不是,太沖動行事……」她看著女子,猛然憶起對方身份,「啊!你是歐陽小姐?!」
面上一訝的歐陽清雪柔婉一笑。
「你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