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回門。
平頂紅綢墜銀絲掐花宮燈大馬車,富貴團花牡丹絨氈掛在馬車外頭,紅艷圓滾的珊瑚珠子串成簾門,密實地遮掩外頭目光,四匹黑得發亮的高大駿馬並行,沙揚塵飛。
由周府到孟府花不到半日光景,馬兒停在朱漆大門外,孟清華在夫君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馬車,一身嶄新喜氣的正紅衣裳襯得她膚白勝雪,氣色甚佳。
孟清華一下了車便依偶在丈夫身側,由她臉上的紅潤和眼中盈盈笑意,看得出她過得很好,並未受到委屈,甚至新姑爺的疼寵讓她又美了幾分,增添了幾許初為人婦的嬌媚。
看到此情此景,孟府的老老少少滿意極了,以孟家長子孟觀為首,笑容滿面地迎入這對新人。
「看起來你嫁得不差,沒因見不著爹娘便瘦上一大圈。」看著疼愛的妹妹一臉羞澀模樣,老是在她面前吃癟的孟大少故意揶揄,取笑她女大不中留。
「你倒是吃肥了一大圈,妹妹不在家少了一雙搶食的筷子,你就拚命的吃,才三天便養得一身腦滿腸肥。」看到笑著拍拍她頭打趣的兄長,孟清華忍住欲涌而出的淚水,不讓人看出異狀。
她的激動壓在心里,不敢表露出來。
重生前,大哥一再勸她要以丈夫為主,不可局限于內宅的爭斗,全心全意用在夫君身上,丈夫好便是妻子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的一生好與壞全系在夫婿身上。
可是她不听,反而怪起大哥不疼她,認為嫁出去的女兒便是潑出去的水,她的死活與他無關,他不幫她管束不听話的丈夫,反而勸她要有容人之量,不要再拿妾室的錯處出氣,那是最愚蠢的做法。
當時的她並不曉得夫婿對兩名妾室的態度是可有可無,毫不看重,為此還和大哥起沖突,盛怒之下做了傻事,一棒子把他打出周府,以致兄妹倆互有心結,再不往來。
「嘖!一嫁了人就瞎了眼,你哪只眼楮看見我有油肚子,妹妹你真是個沒良心的,有了良人忘了兄,我這個礙眼的要蹲牆角畫圈圈了。」唉!真舍不得,他怎麼豬油蒙了心同意爹把她嫁了呢!留在府里多好,還能和他斗斗嘴。
「不用看也曉得你一身肥肉,自個兒沒聞到一張口滿嘴的油味嗎?肯定偷吃了不少油渣子。」孟清華下巴抬得高高的,做出不屑的神情蔑視兄長的貪嘴,有失名門公子體面。
「你這張嘴呀!誰能說得過你,好妹婿你有大義,為兄在此感謝你的舍身成仁。」孟觀豪氣萬千的往周明寰背上重重一拍。
義氣無價。
「不敢,大舅兄言重了,是明寰前世積德才能迎入明珠,光耀門楣。」原本面帶訝色看著妻子與兄長拌嘴的周明寰一被點名,立刻接話,話說得深得人心,一下子就博得孟府上下的喜愛。
「明珠?你確定,不是瓦礫堆中的臭石頭?」調侃完自家妹子,孟觀豪爽地仰頭大笑。
「哥,你再笑話妹妹,待會妹妹向娘親告狀。」她是臭石頭,那他算什麼。
「哎!不說不說,你就會拿娘壓我。」孟觀撇嘴。
「倆嘀嘀咕碧說什麼,從小鬧到大還沒完呀!泵爺都上門了,還堵著門干什麼?」孟夫人也來到前頭,對著兒女們叨念。
「娘。」
「娘,女兒回來了。」
一見到娘親,孟觀立即乖得像上了鏈的猴兒,端端正正的垂手而立,面上笑意不減卻多了一絲安分。
而女兒見娘當然是親親熱熱,孟清華手兒一挽的撒嬌,藏不住的熱淚盈滿眼眶,又哭又笑的討親娘的撫慰。
「乖,回來就好,才三天沒見你就覺得過了一年,娘的心肝呀!想死娘了,快進來,還有女婿,也別在外頭站著,快進來吧。」看到女兒、女婿和和美美地一同回門,孟夫人馬上眉開眼笑地招呼。
孟夫人一手拉著女兒,一手扯著女婿袖子,呵呵地笑得快看不見眼,將兩人拉進宏偉寬敞的正廳,孟老爺坐在上位,兩旁是年輕貌美的妾。
和一般的大戶人家一樣,孟老爺也有幾名小妾,陳姨娘、林姨娘、周姨娘是他年少時納的妾室,雲姨娘和花姨娘則是近年迎進門的美妾,出身不高但姿色佳,服侍得他妥妥當當的,讓他生活過得十分愜意。
庶子庶女若干,但在孟府嫡出子女才是正經主子,庶出的兒子頂多在成年後多給些銀子便分出去,女兒便在嫁娶上添點聘禮嫁妝就是了。
孟老爺還有數位通房,只不過是丫頭往上抬的,他想起來便去宿一夜,一不順心便轉手賣掉,從不放在心上。
雖然他身邊的女人並不少,可是結發妻子是他一生舍棄不了的最愛,即使兩人都上了年紀,依然常見兩人手牽手的在林間漫步,喁喁私語說著令人臉紅的情話。
「拜見岳父大人。」周明寰禮數周到,見了老丈人便是拱手作揖,神態沉穩,光華內斂。
「好、好!穩重自持,相貌堂堂。」雖然早已相看過,此刻孟老爺仍忍不住頻頻點頭,口中贊譽有加,對這位謙遜有禮的女婿分外中意。
這叫愛屋及烏,他疼女兒是出了名的,挑挑揀揀了好一陣,適巧門戶相當的周府長子求娶,還特意打听了他的人品和才能,覺得配得上他女兒才允婚,否則他還打算多留女兒兩年。
「爹,相貌堂堂就不用說了,爹嫁女兒是看重對方能對女兒好,可不是因為對方一張臉皮生得俊俏,這話要是傳出去,女兒也不必做人了,何況比起容貌,夫君更為難得的可是他的才干。」就算是真的也說不得,女子名聲為重。
孟清華嬌嗔,故作惱羞。
「哎呀!瞧瞧我家華兒真成了人家媳婦了,一顆心全偏向夫婿,還為了夫婿叨念我這做爹的,枉費我真金白銀、錦衣玉食的養大她,真是養了一頭白眼狼。」養熟了還得給人。
孟老爺似真似假的埋怨,眼里全是調侃。
「爹,你就會取笑女兒,女兒不理你了。」孟清華嘟著嘴,一副小女兒模樣,逗笑了在場的男人。
「好了,爹不說就是,你也快去陪你娘,母女倆到後頭聊聊閑話,這幾天她老在我耳邊叨念著,念得我耳朵快要長繭了。」難為父母心,自己照看不到時,總要東操心、西操心地想著兒女過得好不好。
「爹……」孟清華多有不舍,想多和爹敘敘,兩世嫁人,她已好久未看見爹了。
瞧她頗有依戀不肯走,眼眶微熱的孟老爺揚手趕人。
「少在我面前礙眼,爹要和女婿喝上一大壇女兒紅,你在這兒擋著,爹怎麼好意思灌醉他呢,快走快走,爹的酒癮犯了。」
「還不知道誰灌醉誰呢,你女婿的酒量好得很。」爹才該小心點,誰不知他一壺酒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
孟清華的咕噥聲雖不大,卻清楚地飄入身側周明寰耳中,他眼角微彎,低視著在岳父岳母面前顯得孩子氣但更有生命力的小妻子,大手輕握了縴縴素手一下,感覺她詫異地輕顫,眼眸深處多了愛憐笑意。
若不是有多雙眼楮盯著,他最想做的是抱起妻子回房,好生憐愛一番,她此時的嬌媚太誘人了,他不想與人分享。
「來來來,妹婿,酒席早就擺好了,咱們往偏廳走,我順便介紹個朋友讓你認識,今兒個不醉不歸,要喝個痛快……」孟觀大方的拉著人,絲毫不見生疏,仿佛與他相識已久。
他雖是個商人,但性情更像江湖中人,瀟灑直率,有話直說,豪放灑月兌得有如大俠一般。
但是真正熟識他的人可不敢小覷他,在商場上他可是笑里藏刀的笑面虎,頗有經商手段,能在談笑中痛宰對手,讓人不知不覺失去半壁江山。
「九爺,我妹婿周明寰,兵器世家的傳人,鑄出的刀劍天下無雙,明寰,這位是九爺,從京城來的,復姓東方……」一進偏廳坐下後,孟觀滔滔不絕為兩人介紹。
來自京城,復姓東方……東方是國姓,唯有皇家子孫……周明寰心下一驚,面上卻不露半絲情緒,黑瞳幽然地看向對面一身尊貴氣息的卓爾男子,心中已有定數。
九爺……九皇子東方浩雲,明妃之子,眾皇子中最不出色的一位。不出色?看著面前的男子,周明寰心中略有領悟了。
孟府的東暖閣是男人聚會的場所,佳肴與酒香味飄香千里,不時傳來幾聲爽朗的笑聲,賓主盡歡。
而在西暖閣里,一臉慈愛的孟夫人擁著女兒坐上炕頭,春暖花開的季節不算冷,所以炕下並未升火,只在炕上鋪了幾層內縫細棉的錦褥,幾碟茶點一壺清茶,暖爐里燻著香。
母女倆面對面的坐著,似有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一口茶點一口茶地悶著,有些沉悶。
噗哧一聲,受不了的孟清華先笑出聲。
「娘,女兒很好,沒有少吃也沒有少穿,周府的人看起來還不錯,沒人對女兒下毒手。」她說時輕松,臉上還帶著笑,可心里明白是還沒有,未來就難說了。
驀地,她指尖不由自主的發冷,身體猶能感覺到撕心的痛楚,想起她寶貝的孩子最後連一面都沒能見到。
孟清華不敢往下想,不願再回想那椎心剌骨的痛以及怵目所見的血紅,抑或是在染紅的床褥上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的恨意。
「瞧你,嘻皮笑臉的,還有心思開玩笑,你是不能受氣的性子,娘當然曉得你不會委屈了自己,可是听說周府是繼室當家,她不會從中下絆子,苛扣你們院子的開銷?」自古以來有幾戶繼母繼子能同心,不結仇已是老天保佑。
孟清華淺淺一笑,水眸生輝。「娘不用操這份心,女兒明白為人媳婦的不易,公爹雖然偏寵婆婆和婆婆生的三叔、小泵,不過你女婿也非等閑之輩,吃不了虧的。」
「這會兒你還笑得出來,真要吃了苦頭,娘看你哭都來不及。」畢竟是婆婆,光是晨昏定省就能整死媳婦,偏這孩子貪睡又貪懶,可若是不去問安又落人話柄,小倆口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呀!
「娘,我是孟家的女兒,爹一手教出的機伶鬼,你還怕我著了人家的道嗎?我不去算計別人,別人就該偷笑了,你看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大哥不是被我惡整了好幾回。」她不笨,只是鬼迷了心竅又心高氣傲看不清時勢,才會糊涂了那麼一回。
「那是你大哥疼你,讓著你,你是聰慧,可總是不用在正途。娘就是不放心,擔心你鑽牛角尖,把路越走越斜,自斷回頭路。」聰明人老做笨事。
知女莫若母,女兒才剛嫁人,孟夫人已先看出她前途堪憂,以女兒不肯低頭的倔性子,認定了一件事便悶頭直走,就算撞了牆也不認為自己有錯。
是他們寵壞了她,給了她太多的自由,從不拘著她,才會養成她我行我素的個性,
只要別人順著她,不肯聰勸,稍有不順心就怪罪旁人。
孟清華不否認自己是把路走偏了,不過這一次她會走對路。「娘,你睜大眼楮好好瞧一瞧吧,女兒會讓你以我為傲的。」
爹娘老了,她不能再讓他們傷心,白發人送黑發人。
孟夫人一听,不太相信地拍拍女兒的手。「別太勉強,娘不求你富貴一生,就盼著你夫妻和樂,兩情相悅。」
別的不說,感情一事絕對是重點,男女間互生愛意,什麼都能容忍,女婿明寰還年輕,尚不知何謂少年夫妻老來伴,在年少時奠下的感情基礎最深刻。
縱使到了後來有再多的女人,最初的那一個總是教人難忘,就像她和老爺幾十年的老夫老妻,他身邊的女人一個又一個,個個比她年輕美麗,可是能擁有他的愛的只有她一人。
「姑爺院子里有兩個姨娘,這兩日花招百出的想見小姐。」一回到孟府,驚秋又改口稱主子為小姐。
「驚秋,你話太多了。」孟清華斜眼睨她。不過是姨娘罷了,見不見在她一句話,她還拿捏得住,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小姐,奴婢是為了你好,要是不告訴夫人,奴婢都快憋壞了。」心直口快的驚秋
不若斜月沉著,有什麼說什麼,雖然忠心卻常好心辦壞事。
「以後你再多話就留在孟府,不用跟我回來了。」她這般毛毛躁躁,遲早會出事。
「不要呀!小姐,奴婢以後都不說了,奴婢閉嘴。」一說完,她用雙手捂住嘴巴,表示再不多嘴。
「是‘大少女乃女乃’,華兒都嫁人了,別亂了規矩,在咱們府里說說還行,萬一被孟家人听見挑錯處,可是要挨板子的。」孟夫人神色平靜地喝口茶,抿抿茶香。「姨娘,還兩個?」
「女兒應付得來。」太當回事是抬舉她們,犯不著為了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兒勞心,擺著當風景看便是。
孟夫人嗯了一聲。「重要的是丈夫的心,你要牢牢捉住,娘教你的那幾招好手藝沒擱下吧!」
「娘是指?」
她低笑,慈祥地看著女兒。「人的一生離不開衣食住行,有好衣穿,人不受寒,肚子一飽,不知饑餓,男人其實很好掌控的,只要你用對方法便水到渠成。」
孟清華笑了,露出了重生以來第一個燦爛若陽的笑靨。
「娘的教誨,女兒謹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