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茵谷,碧翠藻海,綿延一大片,抵達看不見的那一端。
潮波撩,綢般細軟的長藻,翩翩嬈舞。
狂野的海潮,同樣撥弄她的發,雖無如瀑青絲,柔長地披散,卻更見俐落俏俊。
尤其她唇角笑弧飛揚,與飛發相似,絲絲海光,淡淡的金煌,瓖嵌江淺耀眼。
她,像在發著亮。
「……那便是光嗎?」
霸下低喃,聲未發出,僅止自己听聞。
沒有讓你目光難離,覺得她炫目,像溫暖日芒,金燦輝煌,教你追隨著她……怦然心動的女子?
她曾問及的話語,此時此刻,在耳畔回響。
她說的,便是這種感覺嗎?
瞳仁緊縮,長睫微斂,近乎無法直視,但又忍不住追逐著的,光。
「你為何一直看著我?」無雙回視他,察覺他的目不轉楮。
「……不,沒什麼。」雖說如此,他的眸仍是不離她,「……你真的能賽鮫鯊嗎?別太逞強。」
「賽鮫鯊不需要用腿。」她手執韁繩,心高氣傲道︰「你若輸給我,面子可掛不住。」
勝負、面子,他倒不在意。
再者,輸贏的獎懲,並不那麼……討厭。
是輸,是贏,是獎,是懲,似乎界定模糊。
「喝!」無雙揚聲,揮動鮫鯊,身下鮫鯊擺翅疾游,如離弦飛箭,向前馳遠,她回過頭,才見他起步跟上。
拋下一記釁笑,驕,且嬌,絲毫沒歇下馳速。
無雙與他不同,她對勝利勢在必得。
她騎得太快了……後頭的霸下,看著提心吊膽。
他目標不在超前、不在追趕,只護于她身後,慎防突發的意外。
騁競了一段路,無雙依然遙遙領先,就在即將得勝之前,她認定已勝券在握,心防松懈,握韁的手稍稍放離,偏偏此刻她又轉首,欲見他的落後。
「你輸定了——」
「留神。」霸下大喊,但已來不及了——
她身上鮫鯊遭魚魯沖撞的魚群所驚,驀地停頓,鯊背上的無雙被這力道震彈,身勢搖晃。
雖然她立刻驚覺,想以雙腿夾緊鯊軀,這才懊惱想起……她無用的腳!
她被拋摔出去,腰上氣沫因方便騎賽已先行卸下,少去它的浮力,她無法在海中泅游,這下子,非摔個頭破血流不可——
瞬間驀地一緊,狼狽跌滾的身勢被穩穩擒住,背脊撞入厚實胸膛,牢牢依靠,不存空隙。
受驚嚇的時間太短,無雙來不及感覺到怕,而且,她也不意外霸下及時出手。
將她甩出去的鮫鯊,折返回來,似乎也知道自己闖禍,游在她身邊,以尖吻磨蹭她的手臂諂媚,乞求原諒。
她模模它的尖吻,眼眸卻望向霸下。
「你不會是……一開始便打定主意,在我身後,等著『撿』我吧?」
霸下左臂環過她腰前,單手操韁,以平穩且緩和之速任鮫鯊閑游。
「你駕鯊的方式太猛烈。」猛烈這兩字太婉轉,她根本是亂來了。
「我方才瞟見你駕鯊游來時,狠勁一點也不輸我。」
雖像是眼花,尚有一段距離的他,轉瞬間,能探出手將她拎住,足見他與他的鮫鯊,本是能游,卻不游快。
「危險情況,總會有神跡發生。」
「你用這種『神跡』與我比試,要超前我,根本不是難事。」她睨他。
「我現在要贏你,同樣不是難事。」他回以一笑。她未騎在自己的鮫鯊上,算是失格,他優優閑閑的游,游上兩個時辰,也是贏家。
「你這樣——勝之不武!」老奸!
無雙腮幫鼓起,露出嗔態,卻不自覺。
那是她絕不可能在旁人眼前,展現的真實性情。
對霸下,她無須板起虛假、冰冷,甚至是連她自身都嫌惡不已的臉孔。
可笑,就連身處自家府中,亦得時時提防,誰都不能盡信,面對他,那股忪懈、那份安心,卻來得很快、很穩固。
他不會傷害她,不會算計她,他給她……這種信任。
「危險,別亂動。」霸下阻止她想爬回鮫鯊背上的念頭。
「我們沒比完,離目的地還有一段——」她沒有斷念,兩手抱住自己的鮫鯊鰭,若非他拘限著,她便要挪臀過去。
環在她腰際的手,僅用了些些力道,但那已足夠箝阻她,要她別再妄動。
「誰輸誰贏,結果都一樣。」霸下在她鬢側說話,她一掙動,飛揚的發絲撓上他的鼻尖,癢著膚。
「哪會一樣?!你輸,可是得乖乖讓我追求;你贏,便可直言拒絕——」
「都一樣的。」他不改答覆。涌上眼底的笑,不知是因她的執念,抑或她的發絲太軟、太柔,搔出一股發麻的笑意。
他輸,他贏,都一樣的。
無雙呆視他,有些渾噩,再三咀嚼,反覆思考,一絲頭緒漸漸明朗。
「你說都一樣——意思是,就算你贏,你也會做出……與輸時同樣的決定?」答應她的追求?而非——拒絕她?
他笑,沉默不語,卻未否認。
她瞠大眸,眼中又驚又喜︰「你真答應了?」
「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他坦言回答。
所以昨夜,乍聞她的表白,他未能立即婉謝,原來內心里,他是受寵若驚,以及喜悅的。
「那就別拒絕。」她直快地說,還真怕他會突然反悔,又說了要考慮考慮。
自覺口氣太獨斷、太惡霸,像在逼他點頭,無雙稍有反省,眸兒眨了眨,小聲補上︰「……好嗎?」
她這聲「好嗎」,軟綿綿的,撞進了心坎里,讓霸下難以招架。
也放任了自己,不去招架、不去相抗。
「好。」
好。
多寵人的聲音。
甜得像……浸了大量糖蜜,教人牙骨俱軟。
明明他只是淡淡應諾,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字,她卻為那一字,心里好悅樂。
分不清她的開心,是為目的得逞,還是他不討厭她,願意和她交往,代表著他也是有些喜歡她的吧。
「小姐,當心!」
金鱺急喊,然而,遲了。
分著心,傻傻笑著的無雙,裁布的剪刀,喀嚓一聲,剪破了她的指。
血迅速淌出,在布料上綻出一朵又一朵,紅似梅的血花。
她吃痛地抽回手,看見血弄髒料子,不顧傷勢,用手背抹去血漬,不讓布料毀損。
「小姐,快止血——」銀鱺絞來帕子,要按住她的傷口。
「不,先幫我把料子弄干淨!」無雙不覺疼痛,只急于護好布料。
金鱺與銀鱺只能分工合作,一人搶救布料,一人哄著主子,為無雙簡單處理傷口。
「血洗得掉嗎?」對自己的指傷,她瞧也不瞧一眼,不斷瞅著金鱺,緊盯她搓洗布料。
「洗掉了,小姐放心,瞧,沒有血跡了。」金鱺一洗淨,便趕忙拿給無雙檢查。
「還好。不然,這塊料子就浪費了。」
月牙色的布料,泛有一層絲光,仿似月暈淡淡暉映。
這是一塊適合霸下的布料。當她第一眼瞧見,便直覺想著。
腦海里勾勒出他的身形、他的神韻,以及這襲泛光料子,披覆在他身上,會是怎生模樣……
比起鮮艷彩料,簡單而素雅、純粹而干淨的顏色,便能將他的風姿襯托出來。
「裁制衣裳這種事,還是交給我們吧?」銀鱺不放心道。她擔心衣料沒裁完,主子的十指已不知要剪傷幾根。
無雙淡淡睨她︰「你們不是說,親手裁制衣裳更有誠意?」
那是因為……主子劈頭就問︰要送什麼禮,最實際、又貼身,還能時時帶著,寸步不離?
她們兩人才會異口同聲,回答了「衣裳」。
尤其是自個兒挑了料子,一針一線,密密細縫,繡上了紋樣,這等心思,收到衣裳之人,定是滿心歡喜。銀鱺那時,補了這幾句。
金鱺也點頭如搗蒜;衣裳不僅貼著身,還暖了心呢。
她們萬萬沒想到,主子稍稍一想,立即使出決定;那就來做吧。
到底是哪來的雄心裝志?
又是哪來的……毫無自覺?
一個自小練武耍劍,模兵器的時間,遠勝過模繡針、繡剪的女娃,竟然充滿自信,說要做件衣裳送人?!
有沒有考慮收到衣裳之人,是否有勇氣穿出去見人呀?
不由得對于即將拿到此禮者,送上默默同情。
她們大抵也猜到,苦主……呃,幸運兒是誰。
「小姐是為八龍子裁衣嗎?」
無雙未答。
沒有否認,便是承認了,否則,早早斥責了她胡說八道。
「小姐為何待八龍子這般的好?金鱺還以為小姐討厭那種性子的人。」
「他的性子有何不好?」無雙反問。
「就因為太好、太與世無爭、太沒有野心,在咱們那兒絕對吃大虧,被人當成俎上肉,愛怎麼宰割,便怎麼宰割。」金鱺道出想法。
無雙幾乎完全認同。
看慣了丑陋、扭曲的人性,再見他,倒覺得他……純淨。
他越純淨,越顯得她……心思污穢。
「小姐是不是心里做著打算?」銀鱺另有見解,猜測著,小姐的做法,有其理由和目的。
金鱺跟著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所以……小姐百般接近八龍子,與他交好,是因為他身上有利用價值?」
兩名魚女有此聯想,全因見多听多。
身處勾心斗角、時時算計、踩著別人往上爬的環境中,她們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報的好事,誰用心去討好、費勁去諂媚,定當有所圖謀。
無雙在兩人注視下,靜默不語,半晌,才咧了抹笑,與其說像嘲諷她們的後知後覺,倒有更多自嘲的味道。
笑靨雖飛揚,眸子里,那在裁布之前,閃閃輝煌的光卻已消逝。
她冷著聲、寒著嗓,字字如雪,無溫︰「我當然有所圖謀,否則,何須為他摘花、為他抄寫情詩、為他裁衣?做那些……浪費功夫、又教人起疙瘩的事?我又不是吃飽閑著,更不是追在男人身後,求他們回顧給愛的花痴女。」
對,她的心思多麼的無恥、多麼的勢利。
為了自己,傷害誰都在所不惜。
欺騙也好,哄誘也行,扯出漫天大謊她亦不在乎,她只知道這麼做,有機會讓她的雙腿恢復原樣。
「小姐,能否說明白些?」金鱺銀鱺仍是不懂,追求龍子是要獲得什麼?
「我不想多說。」無雙皺起眉,撇開了臉。
越說,越嫌惡自己;越說,越有想抽手的念頭……
無雙失了裁衣興致,太虛偽了何必呢?
反正,左右都是騙,由金鱺、銀鱺或任何一個人,完成這件衣裳,再誆騙霸下,是她親手裁制,還為此弄傷了手指,他不信嗎?
他一定信,而且毫不存疑,笑容暖暖的,收下衣裳時,向她道謝……
無雙拳兒一緊,指甲刺入掌心,帶來了痛。
剪子拋回布料堆中,悶鏗一聲,仿佛心里深處也發出同樣的重響,有著什麼……碎裂了開來。
「你們兩人裝聾作啞就好,今日听見的每一字,誰都不許泄漏出去,別壞了我的事。」
金鱺銀鱺見她芙顏鐵青,眉與眼已無先前悅色,甚至罩了層陰霾,灰撲撲的……
在此時,她們緊閉雙唇,除了猛點頭,也不敢做其余回應了。
「她,是為了仙果,絕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