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刻鐘,段霙等人也趕到,一談之下才曉得鄔雪歌先與大莊人馬會過面,知會大致情況,爾後追蹤馬車先行趕來。
伍寒芝發現她家段大叔以及眾位護衛大哥、大叔們瞧著鄔雪歌的目光,像越來越閃亮,若不是他表情冷峻,眉目間威壓之氣甚濃,幾個長他一輪有余的大叔真會跳起來用長臂圈勒他的頸,用力揉亂他的發,再哈哈大笑贊他幾聲好。
他把她大莊這群鐵漢子收服得妥妥貼貼,他自個兒並不知道吧?
伍寒芝模模鼻子輕掩笑意,笑著,心里又漫開那股愈益熟悉的酸楚。
所以見他突然要走,她整個慌了,兩手用力握住他的單腕。
大莊的幾個護衛們立刻把臉撇開,裝作沒瞧見,連段霙亦是輕咳了聲,淡淡飄開視線。
「去哪里?」她表情端凝,像在對付一個野了好幾天還不歸家的孩子,語調是微啞輕和的,然當家大小姐的氣勢卻是十足十。
鄔雪歌深褐色的濃眉糾起,狠狠地瞪著她拉住他的小手。
女兒家潤女敕秀氣的指如蔥似玉,明明這樣縴細,明明一甩就能甩月兌的,甚至不需甩月兌,僅運勁就能震開,想困住他,沒門兒……他恨恨思忖,身軀卻不爭氣地定住了、動不了,好看的薄唇抿成一線。
「晚了,回去吃飯。」伍寒芝頓了頓又道︰「吃面也行。」想他似乎喜愛面食多些。
她瞧見他峻龐稜角軟化了些,但嘴角仍繃繃的。
她寸土不讓,將他握得更牢,眸中流淌著滿滿期望。
她不想掩飾,如同那晚他來尋她覓食,明知小灶房里起了動靜很可能會引來其他人,她卻不想把他藏著、掩著,也不想他回避逃開。
一旁眾人都抬首開始數起天上成群的大雁和歸鳥,才听某大爺慢吞吞道——
「不過去的話,那人體力不支,八成活不過今晚。」
誰體力不支?!
人命關天的事,伍寒芝更不任他胡來,當真打破砂鍋問到底。
不問不知道,一問……他、他這招「釜底抽薪」使得也太霸氣張狂!
他說,之所以沒及時將她攔在春陽客棧救出,是因忙著先把某人給料理了。
而某人是誰?!
她一問,他目光飄了,段霙等人目光也飄了,根本是知情卻獨瞞她一個。
他順藤模瓜,從大莊失而復得的那兩批藥貨模到春陽客棧,再模出顧三思此人,很快就模清始作俑者是誰。
他誰也不對付,雖說狡兔有三窟,他不理其他兩窟,直接找出歐陽瑾所在的窩,單槍匹馬挑了。
盡避心月復的護衛們被他收服了去,她伍寒芝畢竟還是西海大莊的大當家,真沉眉冷眸發起威,開口無須揚聲,誰又敢不遵從她的命令?因此當她一問歐陽瑾下落,鄔雪歌雖發倔般不說,段霙他們撓撓耳也就吐實了。
竟被丟在離大莊不遠的那座長滿雪歌花的星野谷地。
她讓護衛們護送妹妹先行回莊,自己則決定親自走一趟星野谷地,段霙欲跟隨,她一雙眸子掃向滿臉不痛快的鄔雪歌,嗓聲微凝問——
「鄔爺一人能護我周全?」
問什麼廢話!
鄔雪歌想翻桌,可惜眼前無桌可翻,十指指節只得握得格格作響。
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執拗,她已然安全,她重視的人也都安好,余下的事由他了結不好嗎?她還跳進來趟什麼渾水?
好!要跟就跟!
若她敢說他手段使得太髒,他……他掐了她!
馬車留給伍紫菀使用,段霙勻出兩匹馬給他們,伍寒芝不是不會騎馬,只是騎術不甚好,見她略吃力地控韁,鄔大爺忍不住出手了。
他一抓一甩的功力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甩人于無形,伍寒芝只覺眼前略花,並不知自己被提住背心甩到另一匹坐騎的馬背上。
直到他的寬闊肩背映入眼中,直到他扯了她雙臂去圈抱他的腰,直到他粗聲粗氣地拋出話。「抱牢了,落馬可怪不得誰!」
……欸,她才明白過來。
驀地被拉去貼住他的背,臉熱心更燙,她當家大小姐的氣勢端得已有些搖搖欲墜,都不敢去看其他人是何表情。
幸好啊幸好,馬匹很快地撒蹄狂奔。
半個時辰後,他們下馬進到星野谷地,她被眼前的景象怔得傻眼。
年輕男子身著華服,頭戴瑩脂玉冠,只是身上的紫衫錦袍有一半埋進流沙惡地里,玉冠略斜,簪子也歪了,好幾縷發絲散下,兩只以雙面錦繡蘭草紋作為點綴的袖子舉得老高,露出的半截小臂浮現青筋,拚了命般纏抓住一條草繩,那根草繩的另一頭就系在不遠處的一塊岩石上。
雖說面白若玉,五官透著點陰柔,但瞧他肩寬胸厚、小臂筋理明顯,若使勁兒拉住草繩,憑臂力將身軀慢慢蹭離流沙地也非難事。
可他不敢。
因谷地里來了頭大狼。
那匹灰狼竟還挺乖覺,沒被流沙惡地朦了去,就是賴在硬地上來來回回踱步,時不時發出低咆,利牙白到發亮。
被丟進流沙里的人進不得、退不得,不使力不成,等著被流沙吞沒,使了力往硬地上爬更不成,那是拿自己祭了猛獸的五髒廟。
想要活命只能這麼不上不下,端賴那根繩子撐持,還得千祈萬禱,求那匹大狼別發狠拿繩子磨牙。
鄔雪歌積了一肚子鳥氣。
世間賤人太多,那些人愛折騰自己、作踐自己,無藥可救,他以為自己強過那些人千千萬萬倍,意念是自己的,誰也操縱不了,豈知他竟也犯賤。
若非犯賤,他不會來了走、走了又來,繞著一個常令他很模不著頭緒的女子打轉,不會想到有誰待她不好,他火氣就禁不住滿到爆,不會明知她那個西海大莊于他而言等同「龍潭虎穴」,還是最令他頭疼的那種,看到的都是關愛眼神,動不動就想撲他似,他還允許自己接近。
不是犯賤是什麼?
然後就在他們踏進谷地時,走在他斜後方的伍大小姐突然又跳到他身前,一臂還平舉了,橫在他胸前想把他攔在身後。
就是這瞬間,一個呼吸吐納竟然是那樣緩慢,慢到他肚中火氣被消耗殆盡。
心音回響,耳中轟鳴,他突然就明白她了,明白她是把他納進需要她扶持保護的那些人當中,這與他能力多強、體格多壯、武力多猛全然沾不上邊,她就只是見到危險,見到那匹碩大灰狼,本能想護他……而已。
而已。
他絕不承認眼眶隱隱有發熱的征狀,死都不承認。
一路走來一直是一人踽踽獨行著,求一個伴侶這樣的事,他在娘親身上見識到慘烈的結果——娘親看上的那個俊美儒雅的中原男子畢竟不是良伴,一時的歡愉過後,濃情與密意終究抵不過現實與猜疑的摧磨,終究是嫌棄她的來歷與出身,何曾真心相待?
可他在此時此際卻有種即便滅頂了也無所謂的沖動。
有人不管不顧就為護他,舍身喂狼也會護他……他絕對沒有太悸動的,絕對沒有!頂多就是……就覺得她蠢,往後沒誰擋著,蠢到絕世無雙的她真會把小命玩掉,那、那他定會感到異常憤怒、無端悵惘,因為少了她,太無聊。
他沒等她取出馴獸銅鈴便把「牢頭」驅走。
灰狼離開前還過來拿頭頂摩挲他的手,猛獸與他心念相通,蹭過他之後很自然地連他允可之人也要親近磨蹭。
本以為她會驚慌失措,而她確實周身繃緊了,定定瞅著在腳邊鑽來鑽去的大狼,然後……嘆了口氣,笑了。
她松開緊握在手的馴獸銅鈴串兒,提著勇氣,探指去搔野獸的大臉、搔它的額頭和耳朵,搔啊搔的,跟著又去搔下巴和頸子,像與大犬鬧著玩似,玩到後來她竟也咯咯笑出。
大狼軟趴趴,鄔雪歌也軟趴趴了,不過不是身體發軟,是胸中那顆撲騰的心。
所以最後挺溫馴地就把慘到快斷命的歐陽瑾拉出流沙惡地,接著又很給面子地退到一旁,將場子交出,由著伍大小姐跟那位狼狽不堪的歐陽公子好好談話。
他沒鬧沒攪局,一直像那頭灰狼那樣,很溫馴。
「歐陽家本由中原北境發跡,貴府祖輩們高瞻遠矚、膽氣過人,不往商機漸飽和的漢地爭營生,而是舉家穿過三川五山、越過西海高山峻嶺直往域外,在那片族群復雜、言語難通的異域重新開拓一族命脈。每每听得我伍家長輩們提及貴府當年之事,總教人心生向往,佩服之至……又後又听人談起,說域外歐陽家的新家主年歲雖輕,目光卻極精準,凡相中之貨無不大賣,且生得貌比潘安,氣質高華,真如芝蘭玉樹般的俊秀郎君……」
半個時辰後,兩人單騎離開了星野谷地,往西海大莊的方向馳騁。
馬背上的男人——鄔大爺雪歌兄,腦中不自覺地轉著伍大小姐對那個姓歐陽的小白臉所說的話,想到什麼「芝蘭玉樹般的俊秀郎君」,這種……這種話她都說得出口,他大爺當下「溫馴」到都快咬斷牙根。
結果身為大當家的姑娘英眉略凜,語調沉靜堅毅——
「公子一向行縱如謎,據聞身邊能人異士、武藝高強者不少,想見閣下一面難如登天,可如今見上,確實應了那一句說法……百聞不如一見。有些話還是听听就好,真的見上了,反倒令人唏噓。」
鄔雪歌緊繃的牙根與下顎一下子放松,內心薄海歡騰。
沒錯沒錯!傳聞都是虛的,她明白就好。
還有什麼能人異士、武藝高強?真不夠他打的!
最耐打的那人尚有個什麼「域外第一血剎飛龍」的江湖渾號,也就在他手下走到十招上,然後,口噴血劍了。
他當時可是收了一半內勁,非常手下留情。
「……這兩年,貴府與西邊諸國往來受阻,損了不少錢銀,遂將重心回調,欲活絡通往中原漢地的商路,這無可厚非,我西海大莊也不會阻閣下財路,一切各憑本事,但歐陽公子實不該步步進逼——
「擔一族生計,凡事以和為貴,只是公子已觸及咱西海大莊的底線了。你動我一人,我尚可忍,你威脅到我大莊的眾位,那是萬不能允。」略頓,眸光不經意般瞥了立在她斜後方的男子一眼,胸有成竹地慢悠悠道——
「公子也見識到了,我伍家堂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就愛整出個雷霆萬鈞的勢頭,閣邊多能人異士,我西海大莊里的強人也不少,能單槍匹馬殺進殺出的好手隨手一拎都有十來個,域外離這兒實也不遠,至少較中原近多,真有心去查,要查出歐陽家共有幾個窩、藏得多深,想來也不是太困難的活兒,只是我一直懶得動,把心力全放在本家營生上頭,不想理會而已……公子何苦相逼?逼得我又得把人種在這片流沙惡地里,對自個兒的良心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女子的低柔自嘆帶出悚意,加上她神態十足十的認真端凝,真把被折騰到幾乎月兌力的錦袍公子嚇得直往後蹭。
鄔雪歌難得想咧嘴大笑。
她這是乘機借他的手段和強勢去威嚇對頭呢!
不錯不錯,使得倒還可以。
終是有些明白她肩上責任之重,明白她身為當家的勇氣,從來都不是膽大無所畏懼,而是要如何無視驚懼、克服困境地闖將過去,然後盡量走得長長遠遠,努力地不要倒下。
這一次她願倚靠他、借他的力使力,他就覺左胸被大風鼓過似,莫名痛快。
歐陽瑾袖中本藏著一根特制的煙火飛炮,這種能在天際閃爍片刻的煙火常是用來示警或顯示所在位置用的,一開始被他奪了去,連打火石也一並取走,待談話結束,他僅把那根飛炮丟回給他,打火石則丟進流沙里。
哼,想點燃煙火飛炮召喚人來,就看有沒有本事鑽木取火。
要不,靠雙腿走回較近的春陽客棧也是可行,沒迷路的話約莫一天能走到,倘是迷了路,沒水沒食,加上夜里狼群出沒……嘿嘿,那也怪不得誰。
事情辦完,回大莊的路途上,坐在他身後的當家大小姐突然很沉默。
這姑娘又怎麼了?
鄔雪歌身軀陡地繃起,像是錯覺似又不是,只覺勁腰上的一雙秀臂收攏再收攏,將他圈得更緊,溫熱身子貼得無比親近啊,他能感覺她的頰面、她的臂膀,還有……還有……女兒家非常柔軟的胸房、窈窕優美的身形線條……竟如此這般密合無絲毫縫隙地粘在他背上。
是、是馬速太疾,她不得不如此吧?
絕不承認身軀正可恥地騷動,他思緒飛快轉著,才想讓馬蹄緩一緩,卻感覺到她下巴挲過他的背,似抬起臉蛋,將唇兒努力湊近他耳後。
然後她揚聲,把話問得很清楚——
「我想跟你求親,鄔爺願意不願意?」
嗄?!鄔雪歌十指發勁,猛地扯住韁繩!
啪啦啪啦啪啦——韁繩竟應聲而斷,在他掌中碎成好幾小段!
這一手使得太霸道太突然,駿獸被勒得銳聲嘶鳴,兩只前蹄離了地高高揚起,那是活生生要人仰馬翻了的勢態。
可憐坐在馬背後座的姑娘,她雙手一滑,瞬間遭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