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滿隨意抹了抹被燻得黑黝黝的小臉,再度深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擺子眼前的一籮筐肉蛋蔬菜。
她發誓她在羅浮山時的的確確是第一大廚。還記得以往吃過她做的美食大餐後,師兄師姐們無不贊不絕口。尤其是與她最親的寶卷師弟,幾乎每次都是他搶著把所有的食物給消滅掉,呵,看得她真是開心不已。
只是,為何現在輪到給師瀟吟做飯萊的時候,她就開始怯場了呢?當她做好一盤菜,偷嘗一口後,便立即惡心得反胃。
為什麼會這樣?
她明明很擅長煮美食的,如今為何捉襟見肘起來?難道是最近一段日子沒有踫鍋鏟,洗洗刷刷間生疏了以前的手藝?不應該的呀,她是無師自通,一切憑靈感,哪里有生疏或不生疏之說?
不過,眼前一堆熟到爛的東西還真沒法子拿出來見人。不錯,她是有意表現一下「好手藝」,讓師瀟吟刮目相看,能夠把之前不愉快的事一筆勾銷,統統拋到九霄雲外。
然而,事實和當初的設想嚴重走樣。
曉滿無法想象以師瀟吟目前的身體狀況,若有幸吃下她特意做的食物會有何反應?萬一他有個好歹,她豈不是成了「小四喜」的罪人?那幫崇拜師瀟吟著魔的人鐵定會把她生吞活剝。
她下意識地咽咽口水,拼命甩甩小腦袋,把思緒中那一個個張牙舞爪的猙獰面孔給剔除出境,好還自己一個清靜世界。
問題出在哪個地方?
左思右想,就是死活,找不到癥結所在。
她愣愣地,盯著跟前已被摧殘得七零八落的蔬菜和魚肉,耷拉下縴肩。
這時,突然伸來一只蒼老粗糙的胳膊,搭在失意人兒的肩頭,那重重的壓迫感令曉滿差點兒一躍而起,險些反手劈來。還好,在看清來人的面孔時,曉滿及時將舉起的手及其自然地落在自己的發絲上抓兩下,擺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可憐模樣,掩飾心虛。
「圖窮大娘……」她委屈莫名地喊著人家的大名。
當然,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圖窮大娘的來歷。
據說,這位大娘來自西域碎葉城,眼藍發紅,生得五大三粗,好似夜叉投胎轉世,一臉凶神惡煞的模樣;不過,她為人卻無比慈祥,又有一手難得的廚藝,是以「小四喜」上上下下都對她禮讓三分;加之,圖窮大娘身世不詳,乃「小四喜」的班主領回的人,就更奠定了她在後生晚輩跟前的磐石地位。
小小廚娘,不可輕怠。
曉滿來「小四喜」後基本上都在伙房忙碌,對這位奇丑無比的傳奇大娘自是不會陌生。尤其是在幾個師姐動輒便找她茬子的一段歲月里,圖窮大娘可沒少護她的周全。
圖窮大娘眨眨紅如火焰的細長眼,嗓門粗啞地道︰「小妮子,大清早你一個人躲在伙房做什麼?師大公子給你的任務都弄好了?」戲班子的人哪個不知梨園公子師瀟吟目前最親近的小丫頭便是這個鄉下來的小泵娘?大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圖窮大娘是個明眼人,豈會沒有耳聞?
曉滿像是遇到可以傾訴苦楚的長輩,眼圈微微泛紅,訥訥地道︰「大娘,我是個蠢丫頭,從鄉下來也沒見過啥世面,比起其他師兄、師姐的悟性定然差勁。我不會說話,一張笨嘴總是令大師兄生氣,惹他惱火。現在連弄點兒吃的,想表表白個兒的歉意都不成,全讓我搞砸了……嗚嗚……」
圖窮大娘總算理清她前前後後的話中含義,丑陋的尖臉上綻出一抹怪異的笑容,溫言道︰「曉滿啊,大娘問你一件事,你要老實回答哦。」
曉滿揉揉紅紅的鼻子,不明就里地一頷首。
「你認為是大公子對你太苛刻,所以才心里苦悶,還是為別的原因?」圖窮大娘慢條斯理地豎起幾根胡蘿卜似的手指頭,在她眼前晃三晃。
曉滿怔愣片刻,一坐在菜堆里,雙手環膝,咕噥道︰「不曉得……我心里不舒服就是啦。在別人眼里,或許我是個幸運兒,平白無故被伶藝出眾的大師兄看中——畢竟,能接受他的親自教是多少師兄妹夢寐以求的事兒。不過,我就是懶散慣了,無法一下子做到嘛。我也不是故意忤逆大師兄,只是有時想不通他讓我做的那些事而已。」
圖窮大娘支著下巴,眼珠子轉了轉,旁敲側擊道︰「哦,都是些什麼事讓你難以接受?」
曉滿一心想吐苦水,反正對著個伙房的廚娘說也無傷大雅、就沒再顧忌旁枝末節,當下便將之前師瀟吟讓她做的古怪事一一陳述。
圖窮大娘听後緩緩點頭,許久,臉上浮現出一絲淒迷之色,然後淡淡地道︰「丫頭,你終歸是沒真正弄懂藝技。你若不能理解,我即使說得再多也是惘然,不如等你慢慢挖掘來得好。」拍拍她的肩頭,「老話一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來‘小四喜’多年,幾乎可以說是看著大公子一點點成名。他走的路莫說別人去比著葫蘆畫瓢,縱是其中的坎坷亦非凡人所能想象。听大娘的話別和公子鬧別扭,他要你怎樣做你就怎樣做,不會錯的。若是懷疑他的居心,那你大可不必留在‘小四喜’……」一斂眉,口氣生硬起來,「不要嫌大娘說話不中听,事實是事實,以他的名氣犯得著在一個無名丫頭身上浪費時間嗎?」
曉滿愕然地不住點頭,心中暗暗吃驚。她料不到一個伙房的廚娘竟有如此非凡的見地,訓話時理直氣壯,語調鏗鏘有力,那樣……尖銳,太讓人震撼。
圖窮大娘發現了她神色上的細微變化,意識到情況有些失控,旋即換上了一張熟為人知的笑臉,顧左右而言它︰「話說回來,你在這里也蹲了大半天啦,到底想干什麼?」
曉滿頓然一凜神,瞅了瞅滿地的萊和砧板上的魚肉,長嘆一口氣,默然地比劃一下。
圖窮大娘一抿唇,掩笑道︰「曉滿,想做東西向大師兄低頭認錯了?」
曉滿一張小臉漲得通紅,不服氣地道︰「低什麼頭?認什麼錯?是我不忍心見一個路都走不成的人連吃的東西也沒有,到時被人指為失責的還不是我?」
圖窮大娘听罷微微一笑,喟嘆道︰「又疼得走不成路了?」
又疼得走不成路?
曉滿恍惚地重復她的話,驚訝道︰「大娘,什麼叫‘又疼得走不成路’?」
圖窮大娘看了她一眼,緩緩道來︰「其實,對咱們‘小四喜’中的名角來說並不是新鮮稀奇的事兒。畢竟,長年累月走場子的人哪個沒落下三兩種病謗?不過咱們師大公子慘了些,興許是剛入門時身子太弱,老爺子(班主)覺得他經不起磨礪,軟硬就是不答應收徒。話雖如此,看他無依無靠,只身來中原學藝,也不忍自此把他拒之門外,任其自生自滅,而讓他跑個龍套、串個場子什麼的算是糊口。誰知,師大公子性子倔,死活不肯應承……哎呀,你能想象得到嗎?臘月里天寒地凍,那滴水成冰的光景他跪在雪中矢志。老爺子脾氣同樣古怪,認為臭小子是在挑釁,就說了一句除非‘冬雷響,白雪紅’,他才改變注意。」
「啊!」曉滿眨眨杏眸,震驚地完全合不住小嘴,心下尋思︰原來拜師學藝是這樣苦的差事!她根本不知道世間會有諸如此類的鮮事。因為,自她出生的那天起就被雲游四海的師父看中,稱其佳骨罕有,適于絕世輕功。于是,她被抱回羅浮山教,算算看,十余載彈指而過。曉滿根本不曾想過自己幸運與否,只是習慣地認為身邊的一切理所當然,而一旦失去了才是最不可思議的事。舉個例子來說,夏老爹的辭世,對她來說便是有生以來遇到的最大打擊。
然而,乍听到師瀟吟拜師學藝的歷程,心不禁有些戚戚焉。
「你很奇怪,冬天響雷,白雪變紅是不可能的吧!」圖窮大娘似笑非笑地把頭發綰了一個松松垮垮的髻,開始收拾曉滿擺開的戰場,「不過呢,世上的事情也真的很難說。咱們師公子跪在雪中第三天晚上,天空真的響了三聲悶雷,至今大伙都記得當夜的情景,恐慌莫名。老爺子出門一瞧,著實嚇得不清,就發現門外的那片雪全紅了!你當是怎麼回事?嘿,那師公子小小年紀已是激狂的人,他握著許多鋒利的野荊棘,待將身上刺出的血滴在盂內後,便慢慢地倒出染紅周圍的雪。你說都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有什麼無法忍受的?老爺子當即收他做開門弟子!」
曉滿倒抽一口氣,踉踉蹌蹌倒溫幾步,口齒不清地道︰「大娘……你的意思是大師兄為拜老班主為師,竟然拿荊棘劃身,然後以血染雪?」天下之大,簡直聞所未聞嘛。
圖窮大娘悶哼一聲︰「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你莫讓師公子的漂亮外表給哄住了,他絕對不是一個如外表般溫吞的人。」
他一點兒都不簡單。
那麼,他是個怎樣的人呢?文雅俊麗僅僅是外表,謙和嚴謹是作風,而他懲罰師弟妹時的漠然無情又浮現在眼底。
一個人,果真能做到變化無常的地步?
猛然,她想起了師瀟吟房中的臉譜……
一張一張,喜怒哀樂是那樣的壁壘分明,全部映在腦海深處。仿佛,生了根發了芽,與師瀟吟之前的話慢慢融合為一。
戲子只須要一張面具般的臉孔,至于面具下的已不重要了。
人真的好難捉模。
曉滿皺了皺眉,「大娘,難道每個拜師學藝的師兄師姐都像大師兄一樣?」
「那倒不是。」圖窮大娘聳聳肩,「其他人容易多了,萬事開頭難,大概老爺子原無收徒的打算,只想賺夠錢就回歲過晚年,哪料到會遇到師公子?既然收了一個徒弟,也不在乎多收幾個……索性後來的人差不多是走走樣子就入門了。像你這樣,家里困難的投奔子弟年年都有。不過,大多數人會在忍受不了隨之而來的磨練後離開。
難怪她混進來如此容易……汗顏……
似乎,師瀟吟讓她做的事一下子變得理所當然。如果,成功就勢必忍受非人的折磨,她無話可說。
但,他為何那麼吝惜于解釋要她做的事所謂何故?
會很難嗎?
或者,他認為根本沒必要,又或者是她不夠資格?
羅浮山的師兄師姐各個豪爽大方,有什麼話都不會藏在心里,無論是高興也好,難過也罷,統統寫在一張臉上。而到了這里,完全是兩個世界,這里的人虛無飄渺,不管願意與否,必定要防範來自他人的虞詐。
曉滿隨著圖窮大娘收拾滿地的菜葉,「大娘說的是師兄人門之難,這和他的腿疼得走不成路也有關嗎?」
圖窮大娘的手頓了一頓,扭頭無奈地回答︰「還需要我再多噦嗦啊?你想想看,一個人在雪地里跪了那麼久,雙膝能承受得住嗎?加之長年累月的練習,吃不好睡涼地,尤其是一到小滿天,他的手指、雙腿和雙肘就開始泛疼。倘若早晚再來點兒冷熱風什麼的吹一吹,便更加嚴重了!大公子常常是痛得連路都走不穩,所以差不多一換季,他就得休息一陣子才能繼續上台演戲。但是……」托著下巴沉思,「最近兩年,大公子挺注意保護雙腿不受激的……呃,頂多是身子弱些易染恙,也不至于犯老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