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師擔心的人此刻在游山玩水。
從孤雁峰到位于呼延皇朝西南方的月城,說近不近,還是有一段日子要走。只是,趕車的虎伯沒那麼輕松,時刻戒備著,生怕再出現孤雁峰上發生的意外,坐在馬車里的柳下少爭顯然沒那麼大的壓力,手持一卷古書,悠閑地枕在毛茸茸的軟枕上看著,不時掀開紫色的簾子,瞧一瞧難得一見的野外風光。
「吁——」不知為何,虎伯勒馬喊停。
猛然,柳下少爭身子向前一傾,扶住了兩側的車廂壁,「發生何事?」
虎伯的聲音有些怪︰「少爺,前面有人。」
「什麼人?」柳下少爭好笑地說,「不會這麼巧遇到響馬吧?」
「不,似乎是個姑娘。」
泵娘?柳下少爭稍有了些許興趣,一挑簾子,來到馬車外,站在虎伯的後面眺望,淙淙流水畔,坐著一位背著籮筐的少女,藍的衣裙上沾染了不少鮮血,一時之間也難以分辨是來自她的身上還是他處所濺。那少女低著頭,看不清樣貌,手指撐著地面,幾次想要站起來都以失敗告終。
柳下少爭下了馬車,來到近前,搖著折扇一頷首,「姑娘,需要在下幫忙麼?」
那少女咬著嘴唇一言不發,眼也不抬一下。
虎伯攔住柳下少爭欲行的步子,「少爺,不知對方身份來歷,靠近恐有不測。」
「無妨。」柳下少爭一笑,提起衣襟下擺,半蹲在她跟前,「姑娘,你一人在這前無村後無店的地方,甚是危險喔。」
少女一剎那揚手而出,粉末撲面。
柳下少爭勾唇低笑,適時一甩折扇,擋了個正好。
少女詫異地張了張嘴,「你……竟然……」
這一甩扇並非是簡單地遮掩面頰,而是利用風勢,將已是粉末的藥物化為虛無,消散于天地。
這個人絕非池中物!
「姑娘,上車吧,我可以載送你一程。」柳下少爭飛快一抓少女的手腕,不等她反應過來已將人帶到車艙內,而後放下艙簾,「虎伯,轉道前往玉峽關。」
玉峽關?
外面的虎伯不明所以道︰「少爺,玉峽關離京太遠,若遇響馬就難以月兌身了。」
「有大人物在玉峽關坐鎮,不怕。」柳下少爭輕笑著,口中毫不含糊,「去吧,日落之前趕到。」
「這……好吧。」
原是要去月城,如今半路遇到個姑娘就改了主意,虎伯不免一頭霧水。
柳下少爭也不多作解釋,徑自在檀木小幾上的杯中斟水,遞向那少女,「喝點水潤喉,玉峽關不比這里,風沙極大,身子易缺失水。」
少女雙手放在膝頭,仍是滿臉戒備,一雙翦眸眨了眨,「你是官宦子弟。」
「哦,姑娘何以見得?」柳下少爭饒有興致地問。
「這馬車樣樣俱備,絕非一般市井可尋。」少女淡淡地說,「而你身上的衣料更是外邦貢給皇族之物,穿上可避水火,那麼身份定然非尊即貴。」
柳下少爭對她的分析不斷點頭,予以肯定,也道出自己的看法︰「就不知姑娘與月城之主有何關系?」
「我和月城沒關系。」少女快速否定。
柳下少爭沒忽略她在瞬間的震動,笑了笑,深邃的眼底不可猜度。
「你笑什麼?」少女對他那好似掌握了一切的神情很是抵觸。
「我笑月城太可憐。」柳下少爭故意流露出一抹傷感,「自家本領被人偷去,日後要如何在各方間立足?」
少女瞪大眼,氣憤道︰「你有什麼證據說明我用的是月城的本領?」
「我有說是誰用的嗎?」柳下少爭鄭重其事道,「姑娘真是坦白。」
「你、你這無禮之徒。」少女恍然,憤憤不已地一點他的眉心,「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麼能耐?」
「此言差矣。」柳下少爭一手支頰,一手搖扇,「姑娘孤身在外,身後又有仇家追,你出現在路中不就是希望引起虎伯的主意?若是上前的人不是我,而是虎伯,那麼他被迷昏之後,馬車可由你支配。」
「你都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帶我離開?」少女被他揭穿了目的,反倒自若。
「你我可以互相得益。」柳下少爭的扇子一抵下頜,「我希望你救一個人。」
「活人還是死人?」
一般而言,這話是很傷人的,不過柳下少爭明白,某些醫術左道的人,對待活人和剛死不久的人,尚有不同的處理方法。
「活人,不過傷在‘腠理’。」
腠理?少女挑起眉,「非是來勢洶洶之病,徑自調理即可。」
「扁雀曾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柳下少爭柔聲勸道,「醫者仁心,姑娘怎麼忍心?」
「你這是先禮後兵,軟硬兼施。」少女哼道,「我在馬車上,想不去也不成,現在說什麼都沒用。」
「呵,姑娘大量。」柳下少爭一轉掌心的扇子,長揖為禮。
「要我救人不難,但你要回答我三個問題。」少女眼珠轉了轉,開出條件。
「請問。」
「首先說,我要救的是誰?」
柳下少爭答道︰「大都督百里封疆。」百里一族是將門世家,世代授命于呼延皇室,曾出了好幾位威名遠播的將帥。
「大都督……這麼厲害的人也會受傷?」少女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
「算是第二個問題嗎?」柳下少爭微微笑道。
「不算!」少女忙換了問題,「然後,你如何得知我與月城有關?」
「藥粉。」柳下少爭兩指捻出一個紙包,「家師在多年前邂逅一名女神醫,她在臨危時曾與姑娘以同樣方式自保,但這種藥粉不會傷人性命,一個時辰後藥力會自動消散……那位女神醫正是月城的上一任城主莫夢絕。」
「莫夢絕」三個字令少女低下頭,「那麼,最後一問——你的名?」
「‘名’很重要嗎?」柳下少爭再度拉開折扇,搖了搖。
少女無所謂地攤手,「不說就取消先前的協議。」
「人無名無法呼之,是吧?」柳下少爭的眸子閃了閃,「姑娘喚我‘少爭’即可。」
「你沒‘姓’嗎?」少女臉一紅,「平白無故叫人家名——我沒興趣。」
柳下少爭見她先後听到「百里封疆」與「少爭」都無反應,顯然對呼延皇朝之內的事知之甚寡,于是說道︰「我姓‘柳下’。」
「‘柳下惠’那個‘柳下’?」少女揶揄道,「那可真奇了,人家柳下惠是坐懷不亂的千古君子,你怎麼差那麼遠?」
「在下還沒有冒犯姑娘。」柳下少爭忍俊不禁,「此言太早。」
什麼叫「還沒有」……
少女不由得呼吸一窒,為之氣結。
柳下少爭滿意地搖了搖折扇。
坐在他對面的人,拉了拉身上所套的青衫,「這是什麼意思?」
「女子在軍營中多有不便利。」柳下少爭雅然笑道,「還請姑娘委屈一些時日。」
「他有傷在身還敢帶兵打仗?」少女狐疑地眯起杏眼,「或是,你騙我?」
「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柳下少爭理所當然地說道,「少爭怎敢相欺?就是百里封疆有傷在身……才請姑娘前去醫治呀。」
「我听出你的不滿了。」少女哼笑道,「柳下少爭,你對朝廷有不少微辭。」
「錯。」柳下少爭的扇子一敲掌心,「少爭對朝廷並無不滿。」
「有沒有對我不重要,但你‘姑娘’、‘姑娘’地喊,別人不知我的身份才怪。」少女開門見山地說,「稱我‘溧陽’吧。」
溧陽?那不就是……
柳下少爭微微凜神,「好,溧陽‘兄’,這邊請。」一掀簾子,讓她下了馬車。
守在車外的虎伯望著兩人,不放心地問︰「少爺,這樣真的沒有問題嗎?若是被人發現了這位姑娘的真實身份,百里都督那邊是不會——」
柳下少爭的扇子一橫,擋在他的面頰前,「難道會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稟性嗎?」
溧陽不置可否地往前走。
柳下少爭跟在溧陽的後面走了一段路,兩人居高眺望,但見山下綿延數里,火鳳旗幟飄揚,正有一支來自呼延皇朝的隊伍在附近安營扎寨,不時有操練的號角擂鼓聲響,人喊馬嘶,裊裊炊煙繚繞半空。
「走吧?」柳下少爭示意溧陽繼續行進。
溧陽盯著他的半天,說道︰「姓柳下的,在我給百里封疆治病前,你得承諾,此事一旦結束,立刻讓我離開。」
「我本也無意讓姑娘為難。」柳下少爭笑了笑,「君子一諾,請。」
溧陽將信將疑,卻也別無他法,想到這番出來身後還惹了一個大爛攤子,相較之下此刻倒還清淨,所以與柳下少爭一同向那營帳而去。不多時,兩人已站在大軍的營門外,有兵卒一伸掌中長矛,擋住他們。
「軍機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溧陽不吭氣,退到一邊,讓柳下少爭過去答話︰「將此物交給百里都督,他自然會來見我們。」
兵卒接過他遞來的一個紫錦囊,轉身往中軍大營走。須臾,內中步出一名未穿戎裝,笑眼彎彎,極為俊俏的紅袍男子。
溧陽瞥了眼,哼笑道︰「他不會就是你口中的大都督吧。」
柳下少爭的睫毛輕扇,不置可否,靜等對方向他施禮。
「公子。」
柳下少爭垂眼搖扇,拖長了聲音,緩緩說︰「耶,這不是……笑千君?你何時成了百里都督的麾下大將?」
笑千君倒退兩步,搖頭道︰「公子說笑了,笑千君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給都督做得了前鋒?不過是奉皇上之命隨軍出征,給都督做個參詳。」
「只有你在營中嗎?」柳下少爭的視線從不遠處那飄揚的旗幟上收回,「還是,大都督仍不願見少爭。」
仍不願見他?溧陽听罷柳下少爭的話一愣。
「非也,是都督眼下不在營中,屯兵于距此三十里外的小丘,昨日剛與那群響馬交過手,現下未歸。」
柳下少爭掐指算了算日子,「這麼快就交手了,還真是兵貴神速。」
「既隨軍而出——又留守營中作甚。」溧陽不以為然地嘀咕。
笑千君的目光迅速轉移至溧陽身上,笑呵呵道︰「這位小兄弟是……」
柳下少爭嘆口氣,扇子不輕不重落在溧陽的額上,「讓千君兄見笑,這是少爭家的族弟,鮮少出門,跟我出來也是為了增長見聞。」
笑千君那雙笑眼眯著,「無事,留守營中也是在下一個痛,小兄弟是一針見血呀!來來來,先入營再做計較……」
柳下少爭在笑千君交待其他兵卒一些話時,遞給溧陽一個讓她注意的眼神,溧陽當作沒看到,邁步繞過了他,跟著笑千君走入中軍大帳,但見帳子內掛著偌大的地形圖,金燦燦的印信陳列在案上,煞是威嚴。
「柳下公子親至前線,是有何事?」笑千君安排兩人入座。
柳下少爭說道︰「走到城外,听聞百里都督奉討這一代的響馬,想起他不久前負傷,所以前來探視。」
「唉……一言難盡。」笑千君嘆息著,笑笑的眼角垂下,「聖上派頗黎王爺的獨子呼延涼為副將,隨百里都督出征,但小王爺經驗不足,陷入對方排布的陣法,百里都督讓我在此壓尾陣,他親自前去支應。」
「噢。」柳下少爭搖扇點頭,「既然如此,千君兄也不必擔憂,以百里都督之能,想來不成問題。」
「希望如此。」
話音未落。營外人馬大亂,一名兵卒急促入帳,「報先生!都督的隊伍馬上就到,他命小的先行回來找尋軍醫,隨時候命。」
「我明白,你去休息吧。」打發走那名兵卒,笑千君向柳下少爭走來,「柳下公子是隨在下一同前往營外接大都督,還是先行到偏帳歇息,容我回稟過大都督,請他前往落腳處與公子會見。」
「嗯,有勞先生派人安頓一下我這族弟,少爭願接都督。」
溧陽一听,不滿道︰「為什麼要我單獨留下?」
柳下少爭也不多廢唇舌,瞅著她的眼神很微妙,似笑非笑,又與笑千君不同,戲謔之下仿佛洞悉了什麼。
頃刻,溧陽偏過頭,悶悶道︰「好吧。」
柳下少爭這才滿意地與笑千君到營外接百里封疆。
冷風乍起,吹得旌旗獵獵作響,柳下少爭遠遠地看到端坐在戰馬「飛焰」之上的威武戰將,而他在人群中,也一眼看到了柳下少爭。
不起波瀾,正是那兩人眉眼間的動與靜。
笑千君本是留意著百里封疆與柳下少爭的,眸光一浮,眼見盔甲染血,面色慘白,唇齒打顫的呼延涼在馬背上晃來晃去,心頭一沉,當下揮手,令軍醫上前把百里封疆單手扶著的呼延涼給攙扶下馬,帶到自己的帳中治傷。
笑千君向百里封疆施禮,「都督,柳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