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笑千君開口,百里封疆飛身下馬,輕輕拍了下馬臀,將鞭子交給隨從,徑直向大帳走去,對十步之內的柳下少爭,恍若未見。
百里封疆走過之處帶起更大的風。
柳下少爭任冽風拂面,「真是難辦……」
笑千君朝他的笑容染了一絲無奈,「一起進去吧,都督的性子一貫如斯。」
「是啊,所以有時很傷腦筋……」柳下少爭合起扇子,略略吸了口氣,「咱們到帳子里再說。」
哪知,笑千君和柳下少爭前腳一入營帳,眼前地上「啪」地被甩出現一樣東西——
笑千君眼角的笑意當即消失,柳下少爭也揚起眉毛。
「笑千君!」端坐在案後的百里封疆一拍桌面,震得硯上的墨汁飛濺,「依照軍法,不能完成軍令狀者,當處以何刑?」
「死刑。」笑千君低低地開口。
「哦,那麼你來告訴我,呼延涼該當何罪?」百里封疆銳利的眸子鎖定了笑千君的每一個細微神態。
「斬立決。」笑千君彎腰撿起了軍令狀,握在掌中。
那是呼延涼當著眾人請纓,親自立下的軍令狀,當時百里封疆一再告誡,不可靠近狹天塹一帶,到頭來仍是在此出了問題。
百里封疆的震怒可想而知。
「來人,把呼延涼押到轅門外——斬!」
一句話,令帳子內外的人都失了顏色。
百里封疆軍令如山,這下除了皇上的聖旨能赦免死罪,呼延涼是非伏法不可。
眾人焦急之際,竟有人輕輕地笑了。
百里封疆的眸子轉向輕笑之人。
柳下少爭毫無芥蒂,上去拿過笑千君所握的軍令狀,一點點展開,看了看上面的文字搖搖頭。
百里封疆對笑千君說︰「我有準許私放閑雜人等入營嗎?」
「內相柳下大人之子,是都督——」
「哼!此事稍後再與你算。」百里封疆一甩袖子,指了指帳外的兵卒,「剛才的話沒有听到嗎?要我再重復一遍?」
兵卒誠惶誠恐地跑向呼延涼的營帳。
柳下少爭抖開扇子,搖了搖,走到百里封疆旁邊,「何必呢?」
百里封疆看也不看他一眼,「你最好在我改變主意之前離開,軍機重地非同兒戲!」
「都督。」柳下少爭嘆氣道,「費了那麼大的功夫,把人救回來,就是要他一死,也得把話說清,日後對頗黎王爺算個交待。」
「這是在訓誰?」百里封疆剛毅的臉孔上浮現一絲冷笑,「柳下少爭,你有何資格對本都督大放厥詞?」
「唉,少爭一介儒生,哪里敢與功在社稷的大都督叫板?」柳下少爭欠了欠身,扇子掩去了半邊面頰,「可否刀下留人,听我一席話,若是仍覺得無稽,呼延涼是生是死柳下少爭決不多言一字。」
百里封疆本是手扶腰間佩劍而立,忽然回到了座位上,一綹發絲從頭盔中滑曳至寬闊的肩頭,臉色也漸漸凝重,揮手道︰「我知曉柳下家有皇上所賜的丹書鐵卷,只是你最好不要憑此肆無忌憚,鐵卷只能免一人之死。」
「哎呀,少爭怎能隨意動用父輩的殊榮?」柳下少爭笑道,「敢問都督,為何要殺呼延涼?」
「違背軍令,致使部下無辜慘死。」百里封疆一字一字道,「該殺。」
「請恕少爭無禮,為何說是呼延涼違背了軍令?」柳下少爭淡淡地問︰「狀上並無不準他進帶兵入‘狹天塹’之條,而若進入此地就是違背軍法,那麼都督剛才從何地將呼延涼的殘部救出?」
「詭辯!」百里封疆怒道,「我不出兵,是看麾下之人枉死。」
「都督入得又出得,其他人就不可?」柳下少爭輕笑道,「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笑千君未料到柳下少爭會以如此口氣與百里封疆說話,不由得浮起一絲異樣心緒。
百里封疆聞言,一挑眉,「你是說本都督特例獨行?」
「少爭豈敢,呼延涼之失在經驗而不在心態,大可將功補過。」柳下少爭听到外面響起三聲追魂炮的第一響,拱手道︰「戰前斬將影響軍心,必然也不是都督所願,不如讓呼延涼戴罪立功,如何?」
百里封疆不言,柳下少爭站在一旁,也不再開口。
追魂炮第二聲響起。
笑千君的掌心也起了一絲汗意,提襟而拜,「下官願與小王爺一同承擔此罪,請求都督網開一面。」
眼見追魂炮要響第三聲,百里封疆終于有了動靜。
帳門口捧著龍膽槍的護衛留意到都督的手勢,轉身而出,不多時,踉踉蹌蹌的呼延涼被推進中軍大帳,撲通跪下。呼延涼身上還在淌血,仰頭凝視百里封疆的背影,嘴唇動了動,嘶啞地難以言語。
笑千君忙不迭道︰「謝都督不殺之恩!」
百里封疆沉吟片刻,側過面頰,說道︰「呼延涼,我要殺你,你,冤不冤?」
呼延涼吃力地搖了搖頭。
「哦,是嗎?」百里封疆的眸子轉向笑千君,「那麼你說,我要如何罰他才對得住為此枉死的將士亡魂?」
「這……」
百里封疆揮袖一點柳下少爭,「剛才不是頭頭是道?」
「不如就讓小王爺把此次兵陷狹天塹的經過連夜回溯。」柳下少爭搖扇一笑,「都督也好做個月復案,來日再與對方交手,事半功倍。」
百里封疆覷了笑千君一眼,「你帶呼延涼下去吧。」
笑千君會意,趕緊道︰「下官這就協助小王爺繪一份筆錄。」
「嗯……」
待遣退其他人,大帳內只剩下百里封疆與柳下少爭。
柳下少爭見百里封疆腳下不穩,身子一歪,上步在後扶持一把,「你還是老樣子,逞強逞到不要命。」
百里封疆一捂胸口,嘴角緩緩落下一滴血。
柳下少爭拉過他的手腕號脈,眼楮一眨,眉心皺起,「嘖嘖嘖,你真當自己是不死的大羅金仙嗎?」
百里封疆抽回自己的手,抹去唇角血跡,「和你無關。」
柳下少爭嘆息道︰「說這話,太傷你我之間的感情。」
百里封疆手腕一翻,佩劍出鞘,冷光在帳內劃過一道耀芒。
柳下少爭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夾住脖子邊的劍刃,一點點挪開,「兵器無眼,太危險的動作還是不要玩了。」
「私闖軍營,足夠你死多次。」百里封疆的劍尖停在對面人的眉心,「直說來意,我不想與你這種人多處片刻。」
「怪了,我哪里開罪你?」柳下少爭一臉無辜,「咱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無情?」
「道不同,不相為謀。」百里封疆冷冷地說,「何必明知故問!」
「我帶來一位小兄弟,‘他’可以醫治你的傷。」柳下少爭仰頭看了看帳子頂,「不管你怎麼看我……」看他要說什麼,繼續道︰「先別著急拒絕,凡事不為自己考慮,好歹想想大局。你有將帥之才,我知道,別人也知道,但不是所有人都會惜得這份才——就算想惜也要你有命讓他惜。」
百里封疆听得出他話外有話,收劍回鞘的同時,將一個小布包丟了過去。
柳下少爭下意識接過來,打開一看,讓他大吃一驚!
包裹里的東西竟與在孤雁峰時,靈帝交給他的東西一樣——都是狐皮,除了上面所畫的圖有所區別,手感模來也無太大差異。
「這是……」柳下少爭抬起頭,「你怎麼會有‘它’?」
百里封疆听了他的口吻,狐疑道︰「你識得此物?」
「呃……不,我是好奇你怎麼有這奇怪的東西。」牽涉到當年星之域的覆滅始末,他必須謹慎。
「是師尊所留,當年他離開之時叮囑我今年端午,前往虛懷谷赴約,戰勝另兩人手持狐皮的人,將三份狐皮一起帶回。」百里封疆的腦海里閃過一道不羈的身影,「給你,是要你代我赴約。」
「什麼?!」人人都要他赴約,柳下少爭好笑道,「不是討厭我?這麼緊要的事,交給我,不怕耽誤了你師尊的交待?」
「我討厭你是我的事,與此無關。」百里封疆不苟言笑道,「以你之能,相信再強的對手也不難應對。」
討厭他還可名正言順差遣他,這是什麼強盜般的邏輯?
柳下少爭來回走了兩趟,「你對我很有信心嘛!但如果輸了怎麼辦?」
「輸了就輸了。」百里封疆面無表情,「我不克親自前往,既要你去,斷無責怪之理。」
「若有什麼秘密被我發現,是不是要殺我滅口?」柳下少爭打趣道,「這件事,怎麼听都是我吃虧。」
「你去還是不去?」百里封疆干脆地問。
柳下少爭見狀,拍拍他的肩,「脾氣這麼大做什麼?我也沒有說不去,但你總要告訴我到時以什麼身份出現。」
「你就稱,代表武皇即可。」
武皇?
柳下少爭不知這相識多年的百里封疆,就是與靈帝並稱的武皇傳人!轉念又一想,自己何嘗不是隱諱了靈帝的存在?
武皇、靈帝、飛仙為隱世高手,三人莫不與當年名震一時的星之域域主相交甚篤,星之域瓦解歸降,這三人也銷聲匿跡,除師父靈帝的狀況,他從沒听到過半點關于武皇與飛仙的消息,猛然意識到端午節要遇到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內心的驚詫可想而知。
「你在想什麼?」百里封疆打量著他,「此事做完之後,立刻回京城,好好做你的太子太傅。」
「等——」柳下少爭手腕一推,仍是優雅地笑,「你說誰是太子太傅?」
「大軍臨行前,我得知皇上已備文詔,打算封你為太子太傅。」百里封疆淡定道,「大丈夫生在天地間。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若再不務正業下去,你我最後一點交情,不如徹底斷去……」
「你認為入朝這麼好?」柳下少爭收斂笑容,正色地回過頭,落寞地望著他,「看來你並不了解我……」
「反正你也不是放歌山水的閑人。」百里封疆拔劍卸下,遞過去,「拿去用。」
「那我是怎樣的人?」
柳下少爭沒有接劍,步步靠近,揚起頭一眨不眨直面百里封疆。
百里封疆別過眼,背手而立,「走吧,離端午時日不多。」
柳下少爭這才拿過佩劍,模了模劍鞘上的紋路,向外走了兩步,開口道︰「留在此處的小兄弟,你不要為難,是我請‘她’給你治傷。」
百里封疆沒答腔。
柳下少爭卻已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