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雙走入廳里,宋懷豐的三叔公,辛茹雲的父母,以及一些她不認識的長者坐在堂上,反倒是主人宋懷青、關關坐在下首。
娟娟、蕥兒進屋,屈身為禮,向長輩致意。
「听說你不允許懷豐迎妾?」
見到她,辛夫人立刻發難,半點喘息時間都不給,她想殺得娟娟措手不及,想逼得娟娟情急,不得不成全自己的女兒。
她是絕對看好女兒的,只要進得了宋家大門,日久時深,女兒有足夠的本事將涂娟娟悄悄除去。後宅手段啊,女兒從自己身上學了十幾年,怎能不琢磨出深厚功力。
「是。」娟娟沒有示弱,毫不猶豫回答。
辛夫人估計錯誤,她不會為名聲而低頭,日子是兩個人要過的,外面反對的聲浪再大,也不能作主他們的生活。
听見娟娟大言不慚的回話,三叔公忍不住,一掌拍向桌面,怒罵︰「憑什麼?
你不過是個主簿的私生女、低三下四的賤民身分,懷豐肯娶你為妻,已是天大地大的恩德,你怎能不懂得感激,卻還要專擅一房,阻止懷豐開枝散葉?說!你是什麼意思!」
三叔公氣瘋了,語無倫次。
必關明白,這話表面是在罵娟娟,又何嘗不是在指責自己?
宋家最有能耐的兩個年輕人,竟都喜歡上她們這等強調一夫一妻的焊婦,阻斷家族里其他女子的機會,這豈不是令人忍無可忍?
必關冷笑卻沒插話,她知道娟娟有本事應對。
丙然,娟娟毫不畏怯,望向長輩的眼底盛有恬然笑意,語聲淡定無波。
「我沒有憑恃什麼,只是篤定日後要娶我的男人,身邊不得有其他女子,如果沒辦法做到這點,我便不輕易下嫁,又或者男子許下諾言、日後又輕易改變,我便下堂求去。」
此話擺明,宋懷豐可以不娶,但她要嫁的男人,就必須同意此生與妾室無緣。
「你父母是怎麼教的,教出你這等無賢無良、善妒的女子,你有沒有讀過《女誡》,你知不知道女子該以丈夫為天,以丈夫的幸福為幸福。」辛老爺出頭。
這話可好笑了,難道辛茹雲強嫁宋懷豐,就是以他的幸福做為考量所做出的決定?原來他們所謂的「以男人為天」,就是要強迫對方接納自己?
一旁的關關冷笑,這年頭還真是有嘴說別人,卻沒心想想自己。
「娟娟自然是看重丈夫、婚姻,才不願輕率同意與人共事一夫。我不願意為著爭奪丈夫的寵愛,心機算計、手段用罄;不願意為著自己的孩子去謀害別人的孩子,不願意為著爭奪家產、羅織罪名把庶子趕出家門;我不願意自己變得墮落骯髒,不願意為己利戕害他人名譽,所以,寧可合則聚、不合則離。」
一串又一串的不願意,驚得在場人士說不出半句,她口氣不張揚,卻充滿譏嘲,讓宋家長輩在瞬間變臉。
是,她暗指了宋家當年為謀奪宋懷青、宋懷豐的財產,在兩人父親過世後污蔑其母不貞,將他們趕出家門。若非宋懷青、宋懷豐爭氣,考上科舉、當上大官,宋氏族人怎會千求萬求,求他們重返宋家祖譜?
當年不仁,今日卻來指責別人不義,此話是從何說起?
宋懷青、關關等人眼底流過一抹欣賞,就知道,她哪里需要幫手。
「所以,為了你的善妒,就得逼著我女兒去死?你的心是什麼做的?我沒見過比你更狠毒的女人!」辛夫人指著娟娟的鼻子怒斥。
丙然,對于不在乎你的人,是不必花口舌解釋的,她根本听不進去娟娟的說詞,仍然一味指責她善妒。
「是嗎?原來短短十年內,辛老爺妾室通房死了七人、殘了五人,身邊女子來來去去,卻無一人為辛老爺生下子嗣的原因,便是因為辛夫人性格仁慈?也是,辛夫人自然沒見過狠心女子,因為……誰能勝得過辛夫人呢?」
她輕笑兩聲,續言︰「不過,辛夫人言差了,我並未逼你女兒去死,相反的,我還勸過她好好珍重生命,因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呢。」
娟娟的話讓辛夫人的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氣得全身發抖,她這是在指責她手段惡毒、心量狹隘,再串起前面所言,她不就是那種「為爭奪丈夫的寵愛,心機算計、手段用罄,為自己的孩子謀害別人的孩子」的惡婦?
辛老爺怒瞪辛夫人一眼,他何嘗不知道妻子做過什麼,只是這種事可以關起門來做,卻不能打開門來說,現在,事情由外人嘴里講出來,便是狠狠撮自己一巴掌。
辛老爺接口︰「若非你心窄,怎會將茹雲推進湖里,害得她溺水、昏迷不醒?若非你不允諾懷豐納妾,她怎需要上吊自盡?若非懷豐毀了她的貞節,她需要割腕自盡?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事到如今,還不肯松口,讓懷豐納了茹雲。」
娟娟苦笑,明白何謂欲加之罪了吧!真真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吶。
「請問,當日辛老爺可曾在場?您不在場,怎知是我推辛姑娘下水?那湖畔離小徑可是有好幾步距離的呢。
「唉,直到現在,我也是想不透,自己不過是手臂被辛姑娘掐得太痛,將手給抽回來,辛姑娘怎就能一路往後倒進池塘里?並且摔得優雅、摔得自然、摔得美妙,還摔得讓人目不轉楮,想要一看再看……
「若是沒有一身好功夫,要做出這等高難度動作,怕也不容易呢。哦,是了,听說辛姑娘擅舞,那就有可能了。
「再說,誰救下辛姑娘、便與她有了肌膚之親,倘若當時救她的是府里小廝,請問辛老爺,是否也要讓辛姑娘下嫁?」
娟娟句句問號,卻也讓場人听出端倪,難道那不是意外,是辛茹雲有意為之?
辛老爺被她說得臉色漲紅、咬牙切齒。「當然,這是女子該謹守的本分。」
「既然如此,恭喜辛老爺、賀喜辛夫人,可以把辛姑娘帶回府里備嫁了,當日跳下池塘救人的確實是府里小廝名喚阿草,今年十七歲,雖然比辛姑娘年紀小一些,卻是懷豐跟前重用的人,日後定會有前途的。」
蕥兒噗哧一聲,阿草要是知道自己被娟娟推出來頂替,肯定要哭鼻子了。
「不、不對,救人的明明是懷豐!」辛夫人心頭一急,跳出來說話。
「辛夫人哪只眼楮看見啦?救人的明明是阿草啊,當日我也在場的,辛姑娘醒轉之後,為怕她心里難受,我們才編造善意謊言,說是懷豐救下她的,本以為多一層親戚關系,辛姑娘能夠少點掛懷介意,沒想到這年頭好人不好當吶,幫了人還得終身被賴上。」
「你胡說,救人的明明是懷豐,茹雲親眼看見了。」
「什麼?!方才辛老爺不是說辛姑娘溺水、昏迷不醒嗎?怎麼又能親眼看見?」
一句話,娟娟堵上對方的嘴。
「那、那……那是昏迷之前看見的。」
「可辛姑娘跌入水塘里很久,懷豐才跳下去救人的,經過那麼久的時間都還沒昏迷,可見得辛姑娘會泅水,既然如此,自己游上岸便是了,何必非要人救,真是想不通吶。」
「你以為牙尖嘴利就能把此事給揭過去嗎?總之,懷豐辱了茹雲清白,就該為她的終身負責。」辛夫人氣急敗壞,怒指著娟娟破口痛罵。「你這個賤女人,我不允許你污辱辛家女兒名聲,你為了自己的私心,句句謊言,其心可誅!」
娟娟輕嘆,可不是句句謊言嗎?只是啊,她就是吞不下這口氣!
莞爾一笑,娟娟換過話題。「小女子百思不得其解,還望辛夫人為我解惑,听說辛姑娘聰明伶俐,听說琴棋書畫樣樣通,不是普通女子?」
「這話不必你來說,所有人都知曉。」
「這樣的女子必是百家爭、千家求,而辛姑娘又是這般年紀……」她頓了頓,提個頭,隱約暗示她太老、找不到好婆家,然後又轉開去說別的。「辛家如此嚴謹家風,怎能輕易把女兒送到別人家里長住。
「眾人皆知,這府里沒有長輩、只有平輩,萬一傳出不好的謠言,日後讓辛姑娘怎能求得合宜婚事?莫非辛家的目的……就是等著外頭傳點什麼謠言,以便將女兒給塞……」眼楮挑了挑,嘲諷地掃過眾人一眼。
幾個臉皮子薄的,受不得娟娟的嘲弄,紛紛低下頭。
是啊,大家都心知肚明,把辛茹雲送往宋府,本就是司馬昭之心,只是他們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
何況,鬧就鬧了,不過是娶個小妾,何必出動他們這群長輩,好似非要往佷子屋里塞人,這讓他們的老臉往哪里擺。
「你不要信口雌黃,莫想往我們辛家頭上潑髒水!我們是何等家風,容得你這克父克母的無恥女子來辱罵。」辛夫人一急,刻薄話盡出。
她心急是因為明白,明白娟娟的話不是謊言。
女兒那性子是不服輸的,知道宋懷豐對自己無心,她絕對不會坐以待斃,說不準,涂娟娟的話,十句有九句真!
娟娟沒接她的茬,續道︰「方才辛夫人也同意,辛姑娘聰慧無比,這樣的人若真心想死,怎不挑深夜無人時投自盡,卻算準丫頭該煮好藥、端進來服侍的時辰才上吊……」她輕咳兩聲道︰「以退為進,果真是聰慧無比啊!」
「你這個賤人,我女兒都被你弄成這副模樣了,你還說風涼話。」她氣得一口氣沖上前。
娟娟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篤定模樣,即便她早已經為辛茹雲的事亂了心。
「可不是啊,我也覺得這話涼薄,可辛姑娘摔藥碗、割腕自盡的事,還是令人無法理解,當場人那麼多,誰會眼睜睜看著她下手,明知道成不了事,為何還非做不可?唉,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讓人想破頭,也想不出個合理解釋。」
「閉嘴,你再敢污辱我女兒,我定與你同歸于盡!」辛夫人忍耐不住,手一揚,尖指甲就要撓上她的臉。
吳衛動作比辛夫人更快,搶上前一把抓住辛夫人的手,他並未施力,辛夫人腕間已經一片灼熱疼痛。
蕥兒落井下石,冷嘲熱諷地說︰「相公,你還不快快放手,這可是肌膚之親吶,辛家家風嚴謹,萬一夫人賴上門,要嫁你為妾,這可怎麼辦才好?咱們家可沒有七個妾、八個通房讓辛夫人謀害啊!」
噗哧,關關笑出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蕥兒的刻薄不遑多讓,她被自己和娟娟教壞了。
吳衛松手將人往後一推,辛夫人差點兒跌倒在地,她原想不顧形象大哭一場,卻在瞥見吳衛冷冽的目光同時,硬生生將淚水給逼回去。
娟娟嘆,這樣的爭論沒有意義,一家要嫁、一家不娶,他們算定了宋懷青、宋懷豐在京城為官,不敢把名聲給鬧臭,才敢這般硬氣。
必關挺身,走到眾人跟前,對著宋家長輩道︰「今天的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可這些日子,我們都是親眼看見懷豐是怎樣躲著辛姑娘的,他心里本就對辛姑娘沒有半分意思。何況懷豐與娟娟的婚事正在操辦,依他那副謹慎性子,怎能容許意外發生?
「可不論我們怎麼明示暗示,辛家似乎是吃定了我們寬容,硬把女兒往我們府里塞,看在親戚一場,我們總不能把個嬌滴滴的姑娘往門外一丟了事。
「大伙兒都擔著心呢,沒想到,熟讀《女誡》的辛姑娘竟然大半夜守在亭子里等候男人,這話要是說出去,怕是《婦德》、《女誡》這些書沒人敢買了。」
「佷孫媳婦說話不必這麼刻薄,辛家也不是非要懷豐娶茹雲,不過是納個妾,需要撕破臉嗎?」三叔公出聲說話。
雖然眼下是辛家吃虧,但畢竟把閨女往人家府里丟,這件事就做得不道地,何況邵關關也沒講錯,大伙兒不就吃定宋懷青、宋懷豐性子良善,吃定他們為了官聲,不敢過分?
「三叔公這話說差了,若是旁的妾室姨娘還好,可就是這位辛姑娘娶不得。」蕥兒說道。
「怎麼說?」
「什麼是妾,妾就是奴、就是婢,就是主母可以打、可以罵,一不高興就可杖斃的「東西」,可方才辛老爺、辛夫人的態度大伙兒全瞧在眼里。
「他們口口聲聲下賤女人,句句都是善妒女子,日後要是把辛姑娘給娶進門,二嫂一句話說的不得宜,恐怕辛夫人要仗恃著表姑母身分,跳上門來指著主母鼻子大罵。大伙兒評評理,這種妾誰家敢娶?
「如果辛老爺肯寫下切結書,以後辛夫人對付辛老爺妾室的手段,二嫂都可以比照辦理,那麼,我保證說服二哥納了辛姑娘。」
蕥兒這話說得夠毒,辛夫人一時間竟然應不出話。
意思是他們打算把茹雲娶進門,再把人給弄死?或者晾著、關著,把茹雲當著奴婢使喚,不讓懷豐在她屋里過夜?又或者灌下絕子湯……
辛夫人看著關關、蕥兒臉上的冷笑,心底興起一陣陣寒涼。
辛老爺坐不住了,他怒道︰「跟你們這等無知婦孺說不通,走!我去找懷豐,看他要怎麼做。」
辛老爺不顧在場人士的臉色,喚來女兒的貼身婢女帶路,一路前往辛茹雲的屋里。
蕥兒冷笑,就是找到二哥,他也會給相同答案。這種女人娶進門,就是敗家禍事。
可誰也沒想到,他們進屋時,竟會看見辛茹雲哭倒在宋懷豐懷里。
必關輕嘆,大勢已去。
蕥兒卻是咬牙含怒,恨不得上前揍二哥一頓。
娟娟最冷靜,她靜靜看著兩人,並且捕抓到辛茹雲嘴角那抹勝利得意,傻懷豐,又被設計了,他啊,注定一輩子吃女人的虧。
不過她也不遑多讓啊,那日要是別沖動、別抽手、別給辛茹雲制造機會,這些人想鬧,談何容易?!
是啊,她早就明白自己輸了,對付辛茹雲這種人,心不夠狠就沒有贏的條件,偏偏他們都不是狠心人。
「宋懷豐,你這是做什麼?既然不肯娶我女兒,竟敢佔她便宜,走!咱們去告御狀,讓皇上看看自己重用的棟梁之材是什麼模樣!」
辛老爺一把抓住宋懷豐的手,宋家長輩連忙過來勸解,一時間,辛茹雲屋里亂成一團,看著這幕鬧劇,娟娟忍不住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