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等你。」
濯泠池邊,他向我伸出了雙手,削瘦的臉頰上,我所熟悉的黑色眸子熠熠地閃著光。
「我知道,你不會死的。所以,你一定會來找我。」
就像在海中漂迫已久的人看見了久違的海岸,我奮起全身力氣撲進了他的懷抱,感受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溫暖。
「我,終于……可以……見到你了,朝旭。」貪婪地看著他的臉,享受著他堅實的臂膀緊擁著我的感覺。
「我有……多麼的……想你啊……」近似低喃地喊著他的名字,我在他的懷中陷入了沉睡。我不怕他知道我的心情,因為,他怎麼能听得懂我用的語言呢。
我好像,變成了一只鳥。
輕飄飄地,在空中滑翔。
我看見的,是一片清透純淨的藍天。身下,是沉寂無聲的深藍的海。
空中彌漫著海水又咸又濕的味道,急速的飛舞讓我在空中無法控制我的方向。風呼嘯著從耳邊刮過,吹拔著我的羽毛。
好痛!
不光是被風重重地吹打著的胸口,還有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
我驚慌而徒勞地掙扎哀鳴,卻引來了更猛烈的風的嘲笑。
藍天忽然變得陰暗,而那平靜的蔚藍也在轉瞬之間深凝成了近乎黑色的狂暴。翻騰的巨浪掀得老高,幾乎要打到我的雙翅。
我被狂風吹得七零八落,身體像要四分五裂般的疼痛。倏地一個巨浪打來,暗流洶涌,我被打入了無底的深淵。
一半是寒水,一半是烈火。
我的身體一半在烈火中焚成灰燼,一半凍成堅冰。我哭了,焚成灰燼的一邊眼淚甫一流出,變成了蒸氣消失不見,凍成堅冰的一邊眼淚剛出眼眶變凝成了水晶。
我听不見自己心跳的節奏,也听不見自己血流的聲音。張開嘴,我無法呼喊,睜開眼,只有一片黑暗。
身體越沉越低,卻總也觸不到底。黑暗的海底死一般的寧靜,再也听不到海面那震耳欲聾的風暴。
眼前忽然亮起一線。亮線漸漸變寬,光也越亮越熾。可奇怪的是,在這暗無天日的海底,那熾亮的光線居然顯得如此柔和,如此寧靜。
我的面前出現了一條通道,光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我無法知曉的世界。
「正仁,正仁!」
溫柔而親切的呼喊聲中,盛裝的母親在光的那頭向我伸出了臂膀。
「過來,孩子,過來啊……」
「媽媽!媽媽!」我伸出燒焦冰凍的雙翅,在接觸到亮光的剎那,它們變成了一雙赤果的臂膀,我的臂膀。
「來呀,快過來。」母親的聲音蠱惑著我,讓我踏入了光路的前端。
我呈嬰兒之姿立在那里,身體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光的彼端,母親正在聲聲呼喚著我。
「父皇……祖父……哥哥們……」那些逝去的親人們,在那里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我。
淚模糊了雙眼,我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向他們奔去。
「不許去,流櫻。不可以過去!」
一只手橫亙在了前方,阻止了我前進的方向。我推,我扯,我咬,卻怎麼也無法撼動分毫。
「不要,放開我。讓我過去!」
我徒勞地喊著,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離得越來越遠。
親人們忽然消失了。
在我的不遠處,我看到了一個蜷伏著的人。他低著頭,肩膀微微地抽動著,藍得耀眼的長發飄散在海水中,隨著水流如有生命般緩緩地晃動著。
「阿顏,阿顏!來救我,快來救我呀!」我掙扎著試圖掙月兌那只手的束縛。
阿顏還是那樣伏著,沒有看我一眼。
「阿顏!!」
他動了動。
緩緩地、緩緩地……他抬起了頭。
不是阿顏,不是他!
他有一雙紫色的眼。眼里流出的是鮮紅的血。鮮紅的血,像是他的淚,從眼眶中流出,流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的懷里,抱著一顆頭顱,同樣蒼白的臉,和一雙藍色的眼。
「啊……,啊!」
「流櫻,醒醒,你快醒醒!」有人在拍我的臉,那熟悉的聲音,是誰?是誰!
白花花的模糊漸漸結出一個個清晰的圖像。我看見,一雙深如秋潭的眼。
「你醒了?你醒了!謝天謝地,你總算醒過來了。」他像孩子一樣又笑又叫。
「你昏迷了整整十天了。」他用雙手攏著我的手,「好幾次,我以為你會再也挺不下去。可是,天可憐見,你終于還是醒了。」
「我好想你!」他輕輕地吻我的指尖。
「我也是。」我發出微弱的聲音,但,不是用漢語。
「什麼?」他的眼楮放出了光芒,把耳朵湊到了我的唇邊,
「你說什麼?」
「我說,我一點……也不……想你!」我費勁地說著,臉上卻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長久以來不再有的笑容。
他如同捧著一件易碎的名瓷,輕輕地、小心地、溫柔地——抱住了我。
經過了漫長的晨昏,今夜,我將無法入眠。
*****
「他走了?」
「嗯。」我笑著看他推開窗翻身躍了進來。
他楞楞地看了我半天,也笑了。
「你笑起來的樣子,很美!」
「你笑的樣子,也很美啊!」
他皺了皺眉,徑自坐在床邊的幾旁,舉手倒了一杯茶。
「稱贊男人美麗可並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
「彼此彼此。」
「不過,能見你一笑,倒是十分得難得了。」他低下頭,唇就杯口的時候,高高束起的藍發滑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臉。
「茶涼了,要不要我喊人替你換一壺?」
「不用了」他搖搖頭,「我喜歡喝涼茶。」
他的眼簾垂著,長長的睫影映在他略陷的眼窩里,朦朧在銀色的月光下。
「阿顏。」
「什麼?」他抬頭看著我。
「我很喜歡你不戴面罩的樣子。」
「是嗎?」他模了模自己的臉,「回來了,就沒必要再隱藏了。」
「你笑的樣子我也很喜歡。」我側著身,雙手抱著又輕又柔的被子。
他笑了笑,沒有作聲。
「你真應該常笑的,就算……」就算笑得有些勉強,有些無奈,有些悲傷。
「你也是啊,今天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笑呢。」放下茶盞,他坐到了我的床前,用手揉了揉我的發心。他的身上傳來了一股說不出的幽幽清香。
「你好像有些變了。」怔怔地看著他,我說。
「變?哪里有變。」
「以前你除了看著摩訶勒的時候,你從來不笑,話也少得可憐。在船上你不蒙面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塊堅冰,不,是沒有任何表情的堅冰。」
他的眉頭動了動。
「現在的你……」
多了很多話,也多了很多表情。喜悅的你、憂傷的你、憤怒的你,會一一為我展現,展現在我的面前嗎?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很像?」我如夢囈般地說出了正在胸海中盤旋的問題。
他神情一動,旋即淡淡地說︰
「怎麼會呢?我和你,相貌不同,經歷不同,脾性不同,身世也不同……」
「可我就是覺得……」
覺得什麼?
「我覺得,我們應該會是知己,是朋友!」
他的臉忽然有些紅了。
「我早就,把你當成了……朋友。」
我笑了,因為我知道,以他的個性,我一定是他——唯一的——朋友。
「阿布和孩子都好嗎?」我的心情難得地好,語氣也輕松了不少。
「好。」阿顏笑著,眼神中卻露出淡淡的憂愁。
「要不要,我對…他說說,你以後就可以常來看我了。」
「他?」
「就是、就是皇帝……」不知為何,我的臉突然有些發燒。
「他呀。」阿顏擺了擺手,「不用了,我早在十年前就認識他了。他也知道我常來看你。」
怎麼會?我瞪大了眼楮。
「前些時候你一直昏迷不醒,他一直陪在你的身邊。我有時候會在夜里來看你。遇到他的時候,他總愛問我你這幾個月的境況。如果不是他下令,我又怎麼能如此輕松地常常來看你呢?」
我的思緒一片混亂。
阿顏、朝旭、朝剡,他們究竟是什麼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