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漸漸習慣了,白天沉睡,夜晚醒來。
冬天,越來越近,夜,也越來越冷。窗外,蕭瑟的落葉叢中不知名的秋蟲悲啼著最後的時光。空氣中,時而會飄過一些淡淡的花香和成熟秋實的味道。我並不知道外面的景象,慣于夜色的雙目只能捕獲到透過窗欞映在月光下的晃動著的葉影,習于沉寂的雙耳敏銳地聆听風掃過枝葉時發出的沙沙聲。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盛夏時棲于高大楊槐上的聲嘶力竭的蟬聲不復存在,少了那單調的聒噪後,夜里風動蟲鳴的聲音反而顯得靜謐得可怕了。
我在這個荒僻的院落里已經整整兩個月。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對外宣示我的存在的,我只知道,在這個遠離喧囂,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的類似冷宮一樣的小院中,每日陪伴我的,只有兩個十四五歲,失去了說話能力的小太監而已。
他當然會時常來。來的時候,總是靜靜地坐在我的床邊,說著些不著邊際的閑話。或者,用他那燃著火焰的雙眸看著我。
我知道他想抱著我。但除了初返濯泠和那一次從夢境中蘇醒過來,我不再同意他對我的親密動作。我和他,不可能有任何結果。認識到這點雖然讓我的胸口感到疼痛,但卻可以時時提醒我的理智。
雪櫻有時會來看我,挺著巨大的,即將臨盆的肚子來看我。她的眼神復雜又冷漠,看著我的時候,我可以深切感受到她的悲傷。是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她的請求嗎?
她向我訴說著分離後的思念,構畫著未來的孩子的樣子。說著兒時的點點滴滴,說著我不願再提起的父母的慈愛,兄弟的爭執,後宮的爭斗,以及,鶴的往事。
「我應該謝謝哥哥你。」她美麗的眸子黯淡了許多,「如果不是當初哥哥堅持把我嫁到中原,現在的我,只怕早死了,或者成了義政家的玩物屈辱地活著吧。」她笑著對我說,眼里卻滾動著點點淚花。
阿顏還是常常會在半夜溜進來看我。他的美麗一天天地綻放開來,在明澈地月光下流放著耀眼的光輝。謎一樣的身份,謎一樣的措吉朗巴顏。
「他最近很少來了。」月光照在阿顏蒼白的臉上,隱隱映出一絲紫光。
「他又拒絕了你的要求了嗎?」今夜的阿顏給我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仿佛是暗夜中的精靈,隨時都會隨風而逝。
「他說他有很多難處。」坐在床上,我悵然地答。很久沒有活動了,我的身體酥軟地有如剛剛打出來的棉花,手腕也越發得細了,臂上浮現出的青筋時刻提醒著我身體羸弱的程度。現在的我,只怕連短刃也舉不動了罷。
「身為帝王,」我苦笑著,眼角卻不禁有些濕潤起來,「他說,他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
「為什麼,你們要見面呢?」阿顏抱著膝,仰首望著窗外皎潔的圓月,「如果你們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那有多好!」他茫然地看著窗外,低聲地喃喃自語。
「你有沒有想過,這些只是他的借口呢?」他突然問我。
「借口?!」為什麼?為什麼會是借口?隱隱猜到的我不自覺地掐緊了領口的衣帶,呼吸也沉重起來。
「如果他出兵滅了叛軍,作為皇族唯一幸存的繼承人的你,又該何去何從呢?」他轉頭看著我,湛藍的雙眼朧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你會回東瀛做你的天皇,對不對?」
胸口的傷痕一陣陣抽痛,五髒六腑糾結著窒息了我的呼吸。
「我……我……」嗓子像被鈍了齒的鋸子來回地鋸著,漲滿的酸痛佔據著我的口腦,張著嘴,我竟然答不出一句。
阿顏笑了起來,淡淡地紫色透出他白皙的肌膚,散發出一種嬌異的媚色。
「所以啊,如果是我,我一定死也不會發兵。」
我低著頭,一言不發。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流櫻,你等我一會。」悄無聲息地,他再一次失去了蹤影。
我該,怎麼辦?
咬著下唇,我揪著衣擺,用著令人發疼的氣力撕扯。
閉上眼,眼前閃動的盡是母親發青的臉,父皇顛狂的劍,漫天的火海,飛裂的殘肢,耳邊似乎又響起淒厲地哭喊,刀劍切割著骨肉的聲音。那沖入鼻翼的腥臭的血腥讓人陣陣作嘔。
「朝旭,你為什麼要逼我。」我絕望地咬著自己的手指,「難道一定,一定要我作這樣的決定你才甘心嗎!」
「送給你!」
抬起頭,我看見阿顏美麗無儔,獨一無二的藍色眼眸,和被夜露微微打濕的藍色長發。
他的手上,有一束美麗的花朵。沾滿露珠,小小的,嬌女敕的,和他一樣藍得讓人心疼的——花。
「喜歡嗎?」阿顏愛憐地用指尖輕輕地摩挲著那細致而易傷的花瓣。「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暮顏。只有在黑夜里綻放的美顏。」
好美!我接在手上,那嬌艷的花朵輕輕地顫動,花瓣上的小小露珠映著穿入屋中的銀色月光,折射著幽藍的眩光。
「它是無香的。」看我俯首想去品聞花香,阿顏說。
憐惜似地輕觸了一下花葉,阿顏盯著我手中的暮顏,悠悠地告訴我︰
「它不能見光。一生,也無法見到陽光。」他的藍色眼睫低低地垂落著,目光溫柔得似要滴出水來。
「所以,它只能在暗淡的夜里,悄悄地開放。」
「每一朵暮顏花,只有短短一夜的生命。從誕生之時起,它就仰望著天空,運氣如果好,就不用忍受風吹雨打,甚至可以有一點點渴望——渴望受到星光的撫慰。」
「月光是會有的,但清明璀燦的月亮溫柔看著的,永遠不會是生長在角落,小小的,縴弱的——暮顏。」
「阿顏!」我握住了他的手。為什麼,我總覺得好像是在說他自己。
「命運常常會作弄人,所以我說,人生來是在世上受苦的。或許,前世我們都有什麼罪孽,所以上天要我們今生來償……」
「阿顏……」我的心里一片茫然。
他抬起眼簾,奪目的雙眸灼灼地看著我,「流櫻,你告訴我,下輩子,我們會不會不用再受苦?」
「我……不知道。」我避開了他的視線,「我不要等下輩子,下輩子的事任誰也不可逆料,我只要此生可以認真地活過。」
他笑了一聲,收回了目光,指尖卻依舊在暮顏的枝葉上摩挲。
「想知道最新的扶桑來的消息嗎?」他問。
我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時間,已經很緊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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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訶勒還好嗎?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出神地望著懶散地坐在窗台上的他,那大異于常人的發色和膚色著實難叫人轉移目光。他身上那種誘人的嬌異散發著致命的魔力,我現在明白為什麼他總是在人前密密地隱藏自己的風致了。
「他啊,」他笑了起來,露出了潔白的貝齒,「他會喊爹爹了。」
「是嗎?」我也笑。記憶中那軟軟的,散發著乳香的小東西也有一雙明亮的藍眼楮。
「過段時間,我就要走了。」他的手里把玩著一柄劍,又薄又細的短劍。
「走?你要到哪里去呢?」心頭一緊,頓覺悵然。
「我啊,想帶著摩訶勒回故鄉呢。離開這麼久,故鄉是什麼樣子我都快忘了。」悠悠的語氣中滿是猶豫和……惆悵。
「可是阿顏……你回去太危險。」我知道,阿顏不是個簡單的人,我也知道,如果他回到那個故鄉,可能會遇到多大的危險,所以我擔心。雖然我們之前交談的次數不多,但我早就把他當成了朋友。
「不用擔心。」他溫柔地笑著,「我現在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沒有人可以再傷害我。」
「問題是,現在不是只有你一個人。」
他沉默了一會說︰「阿布也會跟我走。以她的智慧和武功,足可以照顧好摩訶勒。」
「是嗎……」可是你的毒怎麼辦呢?我憂地看著他眉心忽濃忽淡的紫氣。
「這次回京,我已經見到了我要見的人。」他悵然地說。
「哦!我該恭喜你嗎?」就是那個給你下了毒的人嗎?
「這並不是什麼好事。」他苦笑一聲,閉上眼楮。「我一直恨著他,卻又一直想見他。原本我就打算回鄉的,我想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所以一直很想最後見他一面。」
不知為什麼,我眼前浮現出一張和朝旭有幾分相似的人的臉,還有他那雙讓人無法忽視的——紫色的眸。
「听說九州已被攻陷。東瀛最後一塊忠于皇室的領地也被義政家奪到手了。」
他站在窗台上,風吹動他的長發,拂起那黑如暗夜的衣角。
「謝謝你,流櫻。」他想說什麼,卻終于沒有開口,就這麼,靜靜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這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滿山滿谷,美麗的暮顏,在燦爛的陽光下,一起腐爛。藍色的花海忽爾變成了一片鮮紅的,燃燒著烈火的——血海。
屋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讓我從夢中驚醒。
赤著腳,我下了地。
青石鋪就的地面,刺骨的寒。
披著中衣的我,掩住了削瘦如柴的身體,輕輕地,打開了門扉。
夜,涼如寒水。
我在夜風中瑟瑟發抖,卻笑著迎向詫異地注視著我的人。
月兌下第一件衣服很簡單。
月兌下最後一件,也不再是原先想的那麼困難。
我,微笑著向他伸出了雙臂,微笑的表相下,心,在哀哀地哭泣。
我發抖的身體被密密地包在了寬實溫暖的胸膛里,身上落下執著而細密的吻。
可是,為什麼,淚止不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