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別扭啊。」阿顏坐在我的床邊,一邊搖著頭,一邊為俯趴在床上的我上藥。藥是裝在一個翠玉的竹形小瓶中的。有些粘稠的液體清清涼涼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阿顏的手指輕柔地在我赤果的背上薄薄地涂抹,清涼的液體放松了我緊繃著的身體,火辣辣的痛感也隨之減輕了許多。
閉著雙目,身體上的痛楚絲毫不能讓我的思緒停滯半分。那排山倒海一般的情緒將我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之中,看不見光明,也看不見彼岸。抓著快要沒我扯爛的枕布,卻好像在海中狂舞著手臂怎麼也抓不到一塊浮木。
「別逞強了,要哭你就哭出來吧。」阿顏嘆了口氣,輕輕模了模我的頭發,「你看你,那麼用力,嘴唇都咬破了。」
我把頭埋進了枕頭里,眼前晃來晃去的卻盡是朝旭那張驚愕轉為狂怒的臉。我哭不出來,眼淚大概早在昨夜流盡了。心中的苦悶無處渲瀉,我只想撕扯我的頭發,分割我的身體,磨滅我的靈魂。
為什麼?為什麼!
「啊……啊!!」我突然大喊著,使勁捶了一個床,發出了不太大的聲音。
「怎麼了?」阿顏嚇了一跳,「弄痛你了嗎?」
我背對著他搖了搖頭。
「你對他說得太絕了些,難怪他會發狂到把這麼珍愛的你傷成這樣。」
「你說什麼啊!」轉過頭,我憤怒地看著他。這個昨夜還說要遠走高飛的人,今夜居然就像什麼也沒說過一般悄無聲息,形如鬼魅一般出現在我的房中,帶著似乎專為我而備的傷藥。
「不是嗎?」阿顏的眼皮動也沒動一下,反而是我,因為急劇的動作牽引,痛得抖作了一團。
「什麼叫做交易?!用自己的身體換他的軍隊?還是用這個可笑的借口換取你將來的回憶?」他尖刻地質問我。
「你要我怎麼辦?」我惱怒地抓起枕頭扔在了地上,「他不過就是想要我的身體,既然如此,我就給他。找借口的是他吧。什麼難處,什麼外患,不過是用來以不發兵要脅我的借口。這些,不也是你告訴我的嗎?」
阿顏愕然望著我︰「我何時這樣說了。我只是想……」他想了想,「想把他的心意傳達給你。」
「心意?」
我的胸口一陣刺痛。耳畔又回響起朝旭冰冷又殘酷的聲音。
「交換?!如果這是你要的,那你就用你這個可惡的什麼身體來討我的歡心去換你想要的吧!」
「他對你夠好的了。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別扭,不願意直接告訴他你的心意呢?」
他對我好嗎?或許,曾經。可為什麼昨夜我感受不要他的溫柔呢?
身上帶著脂粉的香氣,唇上留著嫣紅的朱印,懷中藏著精繡的絲帕,如對嬪妃一樣的愛憐……就算放棄了尊嚴,我也不願放棄引以為毫的自傲。我只是,只是一時間——心如死灰。
如野獸般撕裂我的身體,不顧我的痛苦與哀泣在我身上留下無數的傷痕,這就是他對我的心意嗎?
「你千辛萬苦地回到這里是為了什麼?你告訴我,流櫻。」
「為了……為了……為了要他發兵為族人復仇。」我哽咽了。
「騙人。騙你自己!」阿顏無情地揭我的瘡疤。
「這只是你想回到他身邊的一個借口!你喜歡他,戀著他,想和他在一起,你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和他在一起。」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我捂住耳朵大叫,「我沒有,我沒有,沒有沒有……」
「我曾經提醒過你,不要陷進去,就算付出身體,也不可以付出感情。可是我錯了,你早就已經把心丟給他了,我又怎麼能讓一個本就無心的人守住他的心呢?」
我知道我的所要,可卻偏偏是他無法給的。
背上滴下的液體為何變得滾燙了呢?
阿顏手執著藥瓶,呆呆地注視著前方,玉琢一般的面頰上,兩行清流不斷地滴落在我的後脊上,灼痛了我的肌膚。藍色的有如琉璃一般的瞳仁瑩瑩地閃著光。
我從來沒有見過,阿顏的淚。
我原以為自己已經干涸的眼窩中,斷線一般的珍珠 啪啪落了下來,浸濕了身下銹金墜玉的錦褥。
「我和他,有了一個最糟糕的開始,不是嗎?」我哽著喉,強笑著說。
「我只是希望,你們不會有更糟糕的結束。」他也笑了起來,臉上掛著的淚水映著他如玉的容顏格外顯得嫵媚。
「不會的。」我想笑,可是胸口悶痛得笑不出來,「等他平了叛軍,我就會回東瀛,再也不踏入中土,他很快會忘了我,我……也很快會忘了他。」
琉璃一般的眼珠盯著我問︰「可能嗎?」
「櫻妃快有孩子了。」
「你的妹妹?」
我點頭。
「櫻妃一直很得他的寵愛,有了孩子以後,他一定會對她們母子更好。有櫻妃陪著他,相信……」
「我听說你和櫻妃是雙生兄妹,你們兩個人長得很像。」他沉吟片刻道,「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你們那麼相似,而且和陛下一同相識,為什麼不愛男風的陛下會對你戀眷不已呢?」
我怎麼會知道?他對我異于尋常的執念,以及我對他無法掙月兌的思戀。
「你不會……是故意讓他發怒的吧!」阿顏默然許久,突然問我。
「只是為了,為了將來離開,為了保護你的雙生妹妹?!」
窗外起風了,沒有關好的窗子隨著風吱吱呀呀地搖擺,窗稜擊打在窗台上,發出 啷啷的聲音。
「笨蛋!」阿顏只說了我一句,就不再說話了。
「不要!」我的身體隨著他的手指顫動了一下,羞恥幾乎要顛覆了我的理智。
「別亂動!」阿顏清亮的聲音冷靜得仿佛富士山上的積冰。
「你那里受了傷,不弄的話會發炎潰爛的。」
身體被他壓著,冰涼的液體涂抹在裂開的傷口上,先是一陣如火如荼的刺痛,接著是沁骨滲膚的清涼。
「好了,別哭了!」阿顏拍了拍我的臉,「這沒什麼的。過兩天就會好了。」
他在床邊的面盆中淨了淨手,拿起掛在上面的手巾搽了搽,將藥瓶塞好放在了我的枕下。
「這兩天別太用力,小心傷口迸開。他一時激怒傷了你,現在一定也是又悔又氣,又急又痛,這兩日怕也不會來見你了。」
我不敢看他,只將頭埋在床上,蚊吟一般地道了謝。
「別耽心了。只是最初幾次會不適應,難免有些傷。等將來習慣了,不但不會痛,而且會很舒服的。」
听著他輕薄的說笑,我全身如在火燒,又羞又氣,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好了,我走了。過些時日,我再給你送些藥來。你自己好好保重吧,千萬別再像昨日一樣故意惹他生氣了。」
「你要走了嗎?」我忽地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我咬住了唇。阿顏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可與我交心的知己。可他,明明昨日說要回鄉,今日卻意外地又露了面,而且,話中的意思好像暫時不會離開京城。難道,又有了變故。
「過幾日再來看你吧。」他笑著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出了什麼事?」我牢牢地抓著他的衣角,「老實告訴我,阿顏。」
他愣了愣。
「你昨天說要帶著阿布和摩訶勒回鄉,為什麼今天還會出現,而且看來還會留在此地?別瞞著我,阿顏。是不是……」我猶豫了一下,「是不是……李朝剡。」
他的臉一下變得蒼白,雙唇也失去了血色。
「他給你下的毒還沒解,對不對。」
他搖了搖頭,眼光黯淡下來。
「我無所謂,可是……」他痛苦地申吟了一聲,「可是他把血玲瓏,下到了摩訶勒身上。」
血玲瓏!就是那夜讓阿顏渾身發紫,痛苦不堪的劇毒嗎?
「摩訶勒還是個孩子啊!」那藍色的圓溜溜的眼楮,粉嘟嘟地噘起的鮮艷嘴唇,快樂的舞動著的小小臂膀。
「如果我離開,摩訶勒就會……」阿顏閉上了眼楮,「對我來說,摩訶勒就是佛祖憐憫賜予的珍貴禮物,我不能沒有他。」
「阿顏!」我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流櫻,听我的話,把你的心意傳達給他吧,太過固執只會令自己痛苦。陛下和李朝剡不同。」阿顏琉璃似清透的藍眸混濁成了暗色,「只要他真正地喜歡你,珍惜你,你何必為了那些可笑的理由強迫自己離開他,讓兩個人都痛苦呢。」
我看著他,看進了深處。握著他的手,我感到了從他手上傳來的悲哀,那是從他的外表和眼神中看不到的,絕望的悲哀。
「你愛他。」不是問句,因為答案我早已知曉。
他掙月兌我的手,淒然地一笑。
「可惜,他不愛我。」
***********************
「可惜,他不愛我。」
阿顏的話一直在我的腦海中回蕩著,一起回蕩的,還有他哀痛的眼神和微微揚起的嘴角。我開始認真地考慮起阿顏對我的建議。
模出床下的箱子,我取出了有些發黃的卷軸。
那麼,下次,朝旭再來的時候,我就給他講個故事吧。
他能听得懂吧——
深藏在我心中的,鶴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