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幾上放著剛送上的伯爵茶和一迭手工餅干,夏蘿青輪流看著兩樣東西,最後決定擎起茶杯啜了兩口。
柳醫師在她對面的沙發落座,打量她。「你該多吃一點,最近瘦了不少。」
夏蘿青喜歡這位醫師,她不像就診過的其他精神科醫師,對待病患像作業員檢查工廠輸送帶上的產品瑕疵,每一名病患虛應兩分鐘就開好藥換下一個。
柳醫師上周開始體貼地將夏蘿青的診約排在最後一個,撥出一長段時間不被打擾地問診,似乎把夏蘿青當作棘手的案例。事實上夏蘿青並非喋喋不休的病人,有時逼急了才避重就輕地說上一段煩惱。她不太習慣觸及隱私,事實上她只想拿安眠藥對治她的睡眠中樞障礙,若不是那困擾已久的夢境嚴重干擾生活,她不會坦然對外透露心事。
自從換了藥,她不作夢了,但精神未見好轉,醫師道︰「睡不著只是結果,你在擔憂什麼?」
夏蘿青沉默了許久,茶杯快空了,才說︰「我離開家了。」
「先生知道嗎?」醫師並不驚訝。
「知道。我傳了簡訊告訴他。」
「為什麼想離開?」
「時間差不多了,我得走了,不能把暫停當終點站。」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終點站?」
「我就是知道。」
「既然如此,那你現在怎麼看起來像個鬼?」
「是嗎?」她一臉驚色,模著臉頰。「坦白說我真的見鬼了。」
醫師抬眉,「何以見得?」
夏蘿青猶豫了幾秒,立刻掀開上衣,面向醫師,「您看看,我身上是不是有個齒印?」
醫師不明所以,靠過去查看,半果的右側胸脯上,除了一、兩顆痣,確實有一個近似咬痕的齒印,輪廓泰半已經模糊,當初咬嚙時應該頗使勁,細看當中還有三個褪成淺褐色的細小血點。「什麼時候注意到的?」
「前幾天發現的。您說我是不是見鬼了?」
醫師露出復雜的神色,思索了一下道︰「問過先生沒?」
「我為什麼要問他?」
「他是最可能的肇事者,不問他問誰?」
「不會的,我跟他根本沒事!」她拉整好上衣,舉起右手。「我發誓。」
「不用發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們——難道沒有同房?」
她緩緩搖頭,「從來沒有。」
醫師楞上幾秒,語重心長道︰「你應該到外頭動一動,散散步也好,分散注意力。」
「可是我家外面整條街的行道樹都開滿了花——」
醫師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兩人都沉默下來。
花樹滿街,風一撩動,落英繽紛,無事人眼中盡是詩意,有事人心里盡是蕭索,誰都看得出來夏蘿青心里有事,無心賞花,久不沾陽光的臉蛋已漸趨蒼白。
「人的感覺是會騙人的,所以還是得有證據。你身上出現的咬痕的確很離奇,本來如果你還在家,我會建議你在房間裝個攝影機側錄觀察,但既然你離開了,我們只能聊一聊,一起找出原因來。」醫師表示。
「聊什麼?」
「介意告訴我你們怎麼認識的嗎?」
「家人介紹的。」
「所以談了戀愛才結婚的?」
「不,並沒有。老實說,我從第一眼見到這個人就想把他從飯店頂樓推下去。」
醫師被她的直言逗笑,「飯店?」
「對,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一家飯店大廳,但他以為是在我家,後來他推翻這兩種說法,他說其實九年前就見過我了。」
「九年前?」偏頭想了想,「你不是才上高中?所以你們倆是久別重逢?」
她無所謂地聳肩。「他愛怎麼說都行,他就算說小時候幫我換過尿布我也不介意,反正沒什麼意義,他這個人,很難真正愛一個人。如果可以選擇,我並不想嫁給他。但沒有人相信我,尤其那些喜歡他的女人,以為我嫁給他得了便宜還賣乖,還有人說我假掰,說我心機婊,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讓他娶我——全都智障!依我看,他最愛的是他自己。」越說越激動,她捧住腦門,惱恨不已。
「你看起來很在意他?」
「沒有。」她斷然否認。
「那何來的苦惱?」
「他不是能讓人輕松的那種人。」
「和他談過沒有?」
「沒有。」
「為什麼?」
「……」夏蘿青頹垂著肩頭,盯著地板一陣啞然。
「這樣吧,聊聊你們的第一次見面,就當是飯店那次好了,他是怎麼惹毛你的?」醫師調整了坐姿,準備長聊的模樣。
***
夏蘿青與殷橋初相識的正確時空,在彼此的記憶里各自表述,展現不同的風景和評價。尤其在夏蘿青的人生書頁里,這一頁的內容實在不值得再次展讀。
那一天,初夏梅雨時節,雨稍停,混合著塵囂的潮氣彌漫在空氣中,不怎麼舒適的氣候,她卻記憶猶新,因為那天,她終于成功駕馭了腳上那雙新鞋,不偏不倚地走進和某人約定好的飯店大廳。
她往鞋面瞥了一眼,再瞥了一眼,飯店四面折射而來的柔和燈光讓暖紅色的漆皮透出難以掩飾的高貴質感,使得在外未搽上指甲油的腳趾尖在美麗的鞋身映襯下顯得太樸素。她下意識縮了一下腳趾,木質鞋跟至少有八公分,讓中等身材的她瞬間高挑起來,但鞋形設計良好,足蹬其上不至于顫巍巍。
的確是雙好鞋。夏蘿青一面盤算,一面朝電梯方向走,一面取出手機,在各大精品網站搜尋同雙鞋子的價位。不得了,就算打上八折,也要普通上班族一個月的工資,夏太太這次在她的行頭上下的手筆可謂不小。
後方響起急匆匆的腳步,未及回頭,一群西裝筆挺的男士快步越過身際,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伸手按了電梯鍵,電梯門一敞開,男子按住開關鍵恭站一側,讓同行的伙伴魚貫而入,墊後的一名高大男子與她擦肩而過,擺動的肘臂撞上她的身側,力道不輕,她踉蹌了一下,腳跟一歪一拐,霎時吃了痛。她勉強回穩站姿,驚見鞋帶一部分迸離邊緣車縫線,恐有脫落之虞。她暗喊糟糕,抬頭往前一瞄,撞上她的人已跨步進入電梯,沒有口頭致歉,沒有紳士致禮,不顧尾後是否有其他乘客要一同搭乘,一行人全數到齊後,徑自按上關門鍵。夏蘿青在電梯門合上的瞬間,搶快一步將手臂插入門隙,門再度洞開,她閃身進了電梯間,按下十樓鍵,另一個發亮的樓層鍵是二十樓,印象中二十樓設有商務會議室,顯然是這群男士的目標樓層。
她揉揉發疼的手肘,忍不住回眸搜尋禍首。三面玻璃鏡的電梯廂里,那群男士即佔據了三分之二的空間,一干人等面無表情,視線一律有默契地朝前,從西服顏色辨別,距離她最近的男子便是方才墊後的那名,男子抬手望了一下腕表,突然發話︰「通知他們我們會晚到十分鐘了嗎?」
「通知他們我們會晚到十分鐘了嗎?」
簡單的對白,兩者懸殊的口吻,夏蘿青立即明白發話者在一群人里位階最高,為了印證自己長久養成的辨識力,大著膽子側身四十五度朝男子打量。
出乎意料,男子比預想的年輕,即使僅是驚鴻一瞥,搶眼的一張臉在這群正經八百的中年男士間顯得相當突兀,很自然地在她腦海里留下了拓印;除了頎長的身板讓他在密閉空間里的存在感十分強烈之外,主要是表情,男子鮮明的五官透著一種極度不耐和漠然的神色,緊抿的唇角微垂,隱約浮現著莫名的惱意,仿佛置身此處情非得已。
她想起了年長自己八歲的哥哥,他們有著同一個國度里的外在標簽——不凡的外表,精心打點的服儀,對非我族類的睥視,令人聯想起生產線上一系列按規格打造的名車,渾身散逸著踫不得的矜貴氣。
男子察覺到了陌生人的窺探,比一般人淺淡的琥珀色眼眸朝她的方向略移,兩人視線一交接,男子面無波動,僅在她臉上逗留兩秒,便飄移回前方的金屬門板,那涼淡沒有焦點的一睞,讓夏蘿青充分感受自己和一堵水泥牆沒太大差異。
沒修養的家伙!
她略動唇形,沒有出聲,腳踝的隱隱作痛滋生出一把慍火。
十樓抵達,電梯門敞開前幾秒,她張開十指,迅捷無比地將剩余的樓層數字鍵全體按下,再矯捷地閃出電梯。眾人目瞪口呆,未及反應,她抬起右手,飛快朝那名年輕男子比出中指,立刻接收到對方一秒驚愕的眼神,門隨即合攏,她迅速轉身,彎腰檢視已損傷的鞋身,狠狠咒罵兩聲。
這就是夏蘿青第一次見到殷橋的場景。
她心有芥蒂嗎?不,一點也不。在她忙碌的腦袋里,時刻輪轉的念頭是如何讓有價值的東西變成錢,以及把錢扔進黑洞般的錢坑,除此之外,一切皆如浮雲,她的海馬回會自動將無關緊要的事扔進暫存區垃圾桶。
通常將暫存垃圾提出來的人是她哥。
那個周末下午,她剛從打工的地方趕回來,身上的粉塵尚未抖落,公寓大門鑰匙一取出,她哥冷不防從旁顯像——沒錯,像神靈一樣顯像,夏翰青的風格始終如一,時間掐得剛剛好,不需任何出場式,電話告知一聲後人就到場,從不拖泥帶水。
「嚇我一跳。」她撫著胸口。
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麼緊張?」夏翰青從頭到腳打量她一遭,蹙起眉頭。
她猜測他正要去應酬,穿了一襲剪裁良好的深色西裝,三十二歲的面容有著二十五歲的光滑肌膚和四十歲的老成表情,一臉眉清目秀,說起話來綿里藏針。
「哪里見不得人了?」她嘀咕反嘴,兩手交握在背後互搓,想搓掉十指沾上的白色水泥漆。
「我說你下次再讓我知道你又到那種地方去,我們之間就沒得商量了。」她哥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還掛著優雅的微笑,無論何時何地,他整個人從姿態到口氣都一派優雅,吐露出來的字眼卻帶著一股寒意。
「你答應借我錢我就不去了。」她斗膽提出條件。
「不是說過別隨便向別人開口?」
「你又不是別人。」
「我也不是無腦凱子。」
兩人對望了一眼,她沮喪地別過臉,「找我有事?」
「下周末回家一趟吃頓晚飯,介紹個人給你認識。」順手遞過一個紙袋,她接手打開一瞧,里面是嶄新的衣物和一盒新鞋,翻開吊牌一看,上面的數字令她咋舌,心中暗喜,嘴里仍嘟囔著︰「是夏太太介紹的就不必了,我最近沒心情跟豬頭相親。」
「這次是我朋友。」
「如果跟你一樣那也不必了。」她存心冒犯她哥。
夏翰青面不改色,取出手機在螢幕上滑了幾下,遞到她眼前。「看一下,是這個人。」
她朝螢幕投下敷衍的一瞟,本來只思一瞟,卻不禁耽擱了一分鐘,她一手捧起手機,流覽男子的幾張合影照,再放大相片細部,仔細辨認那張漾著笑意的面孔。這是她第二次見到殷橋,為何如此篤定?那張輪廓分明的漂亮臉龐很難開出第二家分號,況且,他左眼眼梢下方一顆細小的黑痣令她印象深刻,多數人會嫌礙眼將之去除,他卻保留下來,若非不拘小節,就是極端自戀——一顆痣影響不了他的整體完美性。
兩種心得同時爬上她的心頭——這座城市真小;她實事求是的哥哥眼光出了問題。
「沒興趣。」她交還手機。
「沒興趣很正常,有興趣是運氣好,但興趣不是你該考量的準則。我不是來征求你的同意的。記得,當晚七點準時到家,早點到更好。」
「干嘛讓我認識這個家伙?我像是花痴嗎?」她不禁抗議。
「不許這樣說話。」夏翰青正色以對,「你不想讓爸爸開心嗎?爸爸開心了,什麼都好談,乖一點。」說完拍拍她的頭,當她是小女孩一樣,然後轉身離開。
于是她第三次見到了殷橋,重迭了他所謂的第一次。
那個月她剛滿二十四歲,青春而無畏的年紀,欣賞長著單眼皮的陽光肌肉歐巴,和多數女孩一樣,也有向往浪漫的時刻,雖然這些時刻對她而言實在太少,她必須考量的現實太多,但每逢听到了動人的情歌,暖風帶著花香撩面,看了場催淚的電影,霏霏細雨下得太長久……強大的寂寞感隨即攻其不備,滲入心扉,啟動了她對浪漫的渴望。
可惜,夏蘿青運氣不太好,她垂青的男人希望她往前走不需為其駐足,她敬謝不敏的男人卻與她糾葛最深,且這個人從來就與她冀望的浪漫無關,即使多數女人以為可以從他身上獲得無限浪漫,但在夏蘿青眼里,殷橋根本只是個投對胎、集幸運于一身卻毫無戰斗力的王子。
***
和夏蘿青的認知有相當大的出入,殷橋認為兩人的第一次見面,發生在夏家的家宴上。
一場可有可無,沒太大必要參加的社交活動,以他當時身陷事業與情事的雙重糾葛中的態勢而言,實在提不起閑情逸致。
最初的邀約,由夏蘿青的兄長夏翰青在一次名目不詳的聚會里,酒酣耳熱之際突然向他提出︰「有空到我家吃個飯吧,我介紹我妹妹給你認識。」
他毫不掩飾地笑了兩聲,「你哪個妹妹我沒見過?」
和這座城市里晃走的許多都會名媛差異不大,那對姊妹花近年臉蛋的變化和日新月異的醫美科技一同並進,再加上精致的妝容,相仿的時尚品味,殷橋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誰,也記不得她們少女時的模樣,他當時想,夏翰青大概醉了,不知所雲。
「我還有個妹妹。」夏翰青接著說,一面指示酒保再來杯威士卡。「親妹妹。」
他們倆年紀相近,年少時,因長輩世交之故,彼此即已往來,雖稱不上頻繁,但長期維持著愉快的交情,卻直到這一晚,殷橋才被動地發現,夏翰青對他是有所保留的。
當時他面露狐疑,不以為然道︰「很抱歉,我不是很理解,你有不親的妹妹嗎?」
「同個生母。用點想象力行嗎?兄弟。」
遭了白眼的殷橋愕楞了好半晌,他當然知曉夏翰青非正室所出,這在親友圈是心照不宣的事實。
夏父婚後多年無子,在某個應酬場合結識了夏翰青的生母,兩情相悅後進而秘密藏嬌;不久長子夏翰青誕生,夏父妥善安置外室,不敢讓私情曝光。這期間不孕多年的妻子終于成功懷上孩子,五年內相繼生下兩姊妹。而另一邊廂,夏翰青直至小學五年級生母改嫁他人才被帶回夏家正式認祖歸宗。在殷橋的既定印象里,三兄妹是夏家的固定子女成員,從未听聞尚有未浮上台面的手足。
「你是說——你一直有個沒曝光的親妹妹?怎麼回事?連我都瞞著,難不成是異形見不得人?」他縱聲又笑。
但夏翰青可沒笑,他望向殷橋,一臉若有所思。「我和她差了八歲。她從小沒和我一起過來夏家,一直在我外公家生活;她上高中那年我外公去世,家里才接她回來,但不到一年即去住校,大學又在南部就讀,畢業後才回台北,回來在外頭和朋友一道分租公寓,你沒看到她很自然,我也不常看到她。」
一杯威士卡的時間足供殷橋消化新訊息,令他驚異的重點並非在夏翰青那位素未謀面的妹妹身上,而是對方絕口不提的功夫竟如此深厚,談及隱私的口吻如此閑淡。他想起上星期結識的一名近幾年暴富的網路新貴,在自家豪宅宴客,隨興從酒窖取出數瓶市值不菲的珍貴紅酒提供來客佐菜,像從冰箱取出廉價海尼根一樣稀松平常。夏翰青淡定的氣勢可比那位新貴。
畢竟背景相似,殷橋沉吟了一會,選擇了輕松的姿態回應︰「有趣,你竟然還有個妹妹,現在才想到讓我見見?」他沒有追根究底的心思,他們這樣的家庭,有一兩項難言之隱是可以理解的。
「沒事就來我家走動走動吧,我不是無聊,是在幫你解決問題,了嗎?」夏翰青輕拍他的肩一下。
「解決問題?我的問題不就是來自女人嗎?」
「家里不是在催婚?照你的玩法,你到四十歲也結不了婚。」
「我沒想過結婚。」
「這種時候由得了你嗎?」
「你還真是內舉不避親。不是我不買賬,這件事要是稱了我父親的意,以後我還有說話的余地嗎?」
這個話題新鮮度只維持了十分鐘,殷橋很快便把這項提議拋下。換作以往,他還可以抽出時間湊興,偏巧他最近麻煩纏身,已被家人警告過必須低調行事,換個約會物件不過是雪上加霜,化解不了他的悶愁。
再過一陣子吧,他尋思著,再過一陣子,煩惱煙消雲散了,待他恢復了元氣和動力,社交活動重新活躍時,不需任何人提醒,他自有辦法為夜生活增色,而非和幾個百無聊賴的男人泡在酒吧里喝悶酒發牢騷。
當然最後他還是赴約了,因為他獲知任職的公司董事會研擬通過一項限制條款,可能間接斬斷他日後更上層樓的機會。換句話說,再怎麼韜光養晦,暫時是看不到前景了,既然如此,節制無味的個人生活便失去了意義;次因是,把握機會尋開心是去除一身霉氣的最好方式,夏翰青為他提供了一個新鮮的謎面——一個被略而不提、不知是圓或扁的女孩讓他重拾猜謎的樂趣。
依夏翰青端正儒雅的面目來判斷,親手足應不致于太走樣,但若遺傳到夏父的基因多一些,則很難出落成美人兒;外形差強人意也罷,若和夏家另外兩姊妹一般言語乏味,他可得想個名目提早撤退。
殷橋一邊開車一邊任憑想象奔放,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夏蘿青的出場式。
華燈初上,座落在郊區的夏家宅邸已人聲鼎沸。殷橋喜歡熱鬧,享受歡聚,對他而言,社交絕非難事,他可以從交手過程中,輕易得知自己有多受歡迎。
和夏家成員進行了一場相見歡,美中不足之處是這場家宴多了幾位元夏家的生意對象。彼此寒暄難免,殷橋對傳產業還不熟悉,應酬了一番,對方在知曉殷橋的名餃後,那微笑的方式和掂量的神色多了點弦外之音。
「你們董事會有這麼嚴格?打擊自己人是想借此多吸引外部資金嗎?」帶著同情的調侃,透過握手搖晃傳達給他。
傳聞真快。他暗忖,金融圈都該傳遍了他可能被邊緣化的消息了吧?
一股晦氣直竄胸口,以致一道道相繼端上桌的涼拌牛肉、蔥燒鯽魚、辣椒瓖肉、砂鍋白菜炖雞……他向來鐘愛的江浙菜色,全皆瞬間失去了風味。
失去胃口,味同嚼蠟,可惜了廚子的好手藝。
忙著為眾人斟酒布菜的夏翰青走過他身邊,殷橋閑問︰「你那位親妹妹呢?」
「還沒看見,大概又遲到了。」
他只好轉向另一側,加入了正在開啟的話頭,在不費吹灰之力逗笑了夏家姊妹花之後,他的興致漸消,笑容開始勉強。起身借口去趟洗手間,他取出手機,趁夜未央,準備尋個僻靜角落回復幾通邀約電話。
穿過客廳,拐個彎經過右側起居室,里面急促的交談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朝里張望——白色長沙發前佇立著兩個女人,其中一位他認出是夏至善的正室,另一位則是陌生的年輕女子。兩人似發生了爭執。女子背對著出入口,只見夏太太緊繃著臉在訓斥對方,一方空間里僅听得見她尖細的聲嗓,年輕女子似乎一直插不上話,低首盤胸狀似傾听。待夏太太停歇的幾秒空隙,女子忽然靠過去,低聲說了一句悄悄話,夏太太面色驟變,抬手毫不猶豫甩了女子一耳光,結實響亮得震動了遠觀的殷橋。
他下意識側身在拐角處,進退兩難間,起居室急促行進的腳步聲朝他趨近,未及閃退,他硬生生和來者打了照面,兩人當場僵立。
「嗨!」他率先招呼。
近距離面對面,女子的模樣清晰地納入殷橋眼簾。
女子剪了一頭齊耳鮑伯頭,略顯蓬亂,短發下有張未施脂粉的素顏,素顏上有一對微上揚的貓眼,正警戒地注視他;女子不算高,目測大約一百六十公分多一些,穿著相當隨意,一件素色緊身棉T和七分褲,配上寬額、下巴削尖的心形臉,乍看似未成年少女,但少女通常眼下不會有一抹倦怠的暗影,少女也不會擁有一對豐挺的胸脯。
殷橋一眼直覺,這名女子就是夏蘿青,除了一對濃眉,她的長相和夏翰青無神似之處,和夏父距離更遠,基因可能靠向了生母一方。
「嗨!」匆匆打量他一遍,夏蘿青也舉手致意,說了句︰「餐廳在那邊,你走錯了。」手指宴客方向,仿佛和他熟識,仿佛沒發生任何事,低頭自顧自前進。
殷橋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想了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請等一下。」
夏蘿青止步回頭,靜待他開口。
他指著她左頰,「——很明顯,你不介意嗎?」紅色的指印已浮凸其上。
她一楞,詫異地眨眨眼,抬手摩挲面頰,立刻聳了肩道︰「沒關系。」
沒關系?殷橋懷疑自己听錯。
座椅不足,夏蘿青隨手找張圓凳擠身在長形餐桌一隅,端起飯碗舉起筷子默默吃起飯來,像亂入喜宴的陌生人和一干人等同桌共餐,不虛應不微笑,比任何人都專心投入在進食上。殷橋很快理解那個巴掌印果然沒關系,夏蘿青甚至添了三碗白飯,每道菜都熱情捧場不挑揀,胃口好得嚇人,這等食量,令人不得不納罕她細瘦的身架是怎麼維持的。
殷橋忘卻了早退的念頭,他吃得不多,有一搭沒一搭地酌酒閑談,不時瞥向夏蘿青,觀看一幅匪夷所思的畫面——夏家成員全都看見了她,也全都無視她。
至于其他賓客,十分識趣地把話題避開私領域。晚宴進行無礙,直到夏蘿青用餐結束,起身欲離席,她大哥夏翰青移步在她耳邊說了兩句話,她瞅了一眼殷橋,面有難色地點點頭。
殷橋同時接收到了夏翰青的眼神暗示,跟著離座,尾隨夏蘿青穿過半個夏宅,抵達偏廳外的大露台。兩人先後站定,她背靠圍欄,姿態並不矜持,表情仍帶著警戒,轉動著一雙宛如戴了放大鏡片的黑瞳掃視殷橋,但他辨識得出來那是她真正的瞳眸,閃爍著與鏡片不同質感的潤澤和晶亮。
他迎視她,展開友善的笑容。
「殷先生,我哥想讓我認識你,我叫夏蘿青,我哥應該告訴你了。」她朝他伸出手,他順勢握住,十分驚異,觸及的掌心處竟粗糙堅硬,這是一雙習于勞動或熱衷體能訓練的手。
「第一次見面,很高興認識你。」手抽離之際,他明顯在對方掌丘部位模到了厚痂。
「第一次?」她面露訝異,「啊,你果然忘了我了?」
「……」他感到啼笑皆非。
這女孩今晚的每一種反應都出人意表,通常這句話發生在調情場面上還說得過去,但他確定夏蘿青十分認真,她甚至跨步靠近他,微縮貓眼審視他。
「你再仔細看一次,真的沒見過我?」她踮起腳尖。
仰起的臉蛋與他僅咫尺之距,她面龐的細小雀斑和淡淡的微血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這動作在初識的男女間算是大膽,他甚至嗅到了她發絲散發的洗發精氣味,微微的草本植物氣味。他拉開距離,笑著搖頭,「老實說,我這還是第一次听翰青提起你,見過就更不可能了。」
「噢。」似乎不太滿意他的答案,她再接再厲,「給你三個提示,飯店,還有這個——」她擎高右手,豎起中指。
這女孩膽敢對初次見面的異性比劃出不雅手勢?
他斂起笑意,視線移至前方那根中指,指背上有一個似戒飾般的星芒小刺青,很惹眼,也很挑釁。他暗暗思索著如何高明地予以回應,停留在視窗中的星芒圖案卻冷不防從腦海中召喚出一些影像,連帶地相關背景也隨之浮現——電梯、樓層鍵、女孩、中指……
他愕然看向夏蘿青,她抿著嘴,得意地笑了,「還是記不起來?」
「你——」
「唔,記不起來也很正常,我樣子普通,你怎會記得。」
不,他記起來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件,算起來至少有半個月之久了。他和幾名部門職員依投資方要求訂于對方下榻飯店的會議室簽約。當天行程緊湊,他匆匆趕往飯店,隱約記得在大廳疾行時擦撞了一名女孩。過程中他完全沒有留意女孩,大惑不解的是,女孩在電梯里行使了一樁惡作劇,還朝他比出中指,他連她的臉都未看清,只記得那只中指上的星芒圖案。
這個世界充滿了巧合,但這個巧合令人無言,他記得幾個男人圍在數字面板前手忙腳亂地解除按鍵指令,踫上這種小屁孩式的惡作劇實在算不上美妙的經驗,而事件中的女孩近在眼前,大方地勾起他不悅的回憶。
「記得了,你那天差點害我們簽約遲到。」他勉強笑。
「噢,你那天害我鞋帶斷了,是第一次穿的新鞋。」她不甘示弱。
短短數秒間的對視,殷橋確定了一件事,她絕不是他的菜,純粹是直覺。
「很抱歉,我向你賠罪,那雙鞋多少錢?」他仍掛著適切的笑容,語調試著輕快。
「不用。不過那天我腳拐了,痛得很,大概臉色不太好,相親時表現不佳,之後就沒下文了。」
這是在明示她的損失遠非一雙新鞋可比?但他內心一點都不感到抱歉,而且深度懷疑夏蘿青和相親這碼子事一點關系也沒有,即使真有其事,男方恐怕也不會只因她臉色欠佳而說再見,光憑她那魯直性格印象分數就不會太好看。
「抱歉,我真不知道對你影響這麼大,那天實在太趕——」
「你是真的抱歉還是隨便說說?」她眼眸大而澄澈,像初生之犢,直視他沒半點別扭。
「……」他又楞住,但很快恢復神色,干笑兩下,「當然是真的,我向你致十二萬分歉意——」
「那就好,手機借一下。」她打斷他的話,攤開右手掌。
他後來百思不解,當時為何如此輕易就把手機交給她?夏翰青又是哪根筋不對?相交多年,理應熟知他的品味,就算是至親,也不該起心動念把妹妹介紹給他。
拿到手機後,夏蘿青快速輸入通訊資料,交還他後道︰「這是我的手機號碼,覺得抱歉就請我吃頓飯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爽落地轉身離開,連個道別的手勢也省了,殷橋內心除了莫名其妙,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類似氣悶的感覺。
接下來,他很快忘了這回事。這是他的拿手本領,令他不愉悅的人事物很快就能拋諸腦後,履行諾言或是不負所托並非他的座右銘;再說,夏蘿青只能算是古怪,稱不上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