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頓飯的約定夏蘿青卻銘記在心。
在他正于一場重要會議中向幾名高層說明投資動向時,他忘了交給助理保管的手機在口袋里響了。他不得不中斷報告,掏出手機瞥了一眼——來電者是夏蘿青,他果斷地按下拒接鍵,同時設了靜音。
只隔了五秒,口袋里的手機轉而以震動的方式提醒他,他試著忽略那低頻的干擾聲響,繼續進行報告。可惜,隔音良好的會議室很難隱匿任何動靜,與會的一名董事皺起眉頭,不耐煩地開口︰「先接電話吧。」
他鎮定地拿起手機,短促地喂了一聲,彼端傳來夏蘿青直接了當的開場白︰「說好的請吃飯呢?」
「我在開會。」他壓低嗓音,口氣冷峻。
「明天吧,明天請我吃飯。」
「明天不行——」
「後天?」
「後天也不行。」
「直接點,說一個你可以的時間。」
「——就周末吧,周末晚上。」幾雙眼楮直盯著他,他急著結束對話。
「一言為定,我等會把地點傳給你。」
兩人的初次約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定下,當晚他卻苦惱萬分,因為無意間發現他的周末早有了邀約,物件還是他大學時期心儀已久的學姐。
取消夏蘿青的約定當然是首選,她卻仿佛人間蒸發,手機一直無法接通,全轉入語音信箱。詢問夏翰青,得到的答案是——「我們兄妹很少聯絡,她從不跟家人交代行蹤,也許是手機掉了,再等等吧。」
這是什麼樣的兄妹關系?
以簡訊告知取消太失禮,他必須顧及與夏翰青的多年情誼,延後另一個約會是唯一的選項。
查看一下夏蘿青傳來的約會地點,看起來不講究的她竟挑選了一家米其林推薦的法式餐廳,她是怎麼在短時間內訂到位子的?
或許是心理因素,當天他遲到了一刻鐘,這是前所未有的負面紀錄。
侍者領位,夏蘿青早已經準時入座,左手掌根撐著下巴,右手滑著桌面上的手機,慵懶地等待著,上揚的嘴角透露著愉悅的心情,看來不介意男伴遲到。
令他驚艷的是,今晚夏蘿青特意上了妝,一雙貓眼更加顯著,朱唇豐滿,耳垂上的小鑽飾襯得臉色泛澤。身上則是一襲俏麗的短洋裝,裹住她年輕縴巧的身軀。朝下一探,腳上還著了一雙華美的高跟鞋,整個人和上一次見面時截然不同,宛如兩種畫風。
殷橋不禁哂然,這女人在演哪一出?她不會以為他就愛女人這調調吧?
「小姐,請問你手機出了什麼問題?」他一入座即雙手盤胸,面無喜色。
摔壞了,新手機昨晚才拿到。」她不以為意地回答,舉手召了侍者過來,從前菜到甜點興致盎然地仔細詢問菜色,點菜結束,抬頭直視他,請便的意思。
缺乏胃口,他勉為其難單點兩道菜,這次上好的生蠔料理也吸引不了他了,他倒想看看夏蘿青和他吃這頓飯的用意何在。
開胃小點和前菜陸續上桌,殷橋剛舉起叉子,夏蘿青忙按住他的手,道︰「等一下,讓我拍幾張照。」接著取出手機,調整擺盤,將菜色和他一道攝入鏡頭。再起身繞至他身畔,屈蹲身子,頭傾靠著他,不管兩人表情有多違和,迅速完成合照。最後再將手機遞給他道︰「不介意幫我拍一張吧?」
他沉住氣,接過手機,焦距沒調整便按下快門,遞還她時輕嗤一聲︰「有打卡的習慣?」他最厭惡女人染上約會時打卡上傳的癖好,比任何舉止都要煞風景。
「不是,給個交代罷了。」她專注地在手機螢幕上快速點按。
「吃個飯有什麼好交代的?」
「這樣我家人就知道我有乖乖相親了。」
「相親?」
「唔。」她點頭,上傳照片完畢,舉起叉子,將一根青翠的蘆筍送入口中。見他瞅著她,她轉了轉眼珠道︰「不好意思,沒先跟你打聲招呼,我想若是告訴你了,你肯定不會答應請我吃這頓飯。不過你不用緊張,這一餐結束,我保證不會再打擾你,先謝謝你了。」
不可思議。
他笑了起來。這是他的習性,事情的走向過于怪誕或夸張時,他總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並非他總能發掘特殊的趣味點,而是巨大的荒謬感促使他發笑,且因為總是在奇怪的節點發笑,很理所當然地,他留給了外界輕浮的印象。
活到三十歲,他遇過各式各樣的女人,但拿他當陪襯的工具人配角還是頭一遭,他忽然明白夏翰青不積極讓這個妹妹「面市」的原因了。
「你哥知道我們今晚吃飯這件事?」
「知道。不過我上次告訴過他你不會對我有興趣的,他就沒再追問了。」
這種少見的直白令人傻眼又語塞。啞然半晌,他捉模到了一點女孩的性格,不再顧及冒犯的風險,直問︰「你經常在相親?」
「是啊,這是夏太太的嗜好,她挺認真的,反正她也沒別的事可以做。」
喊名義上的母親為夏太太,個中因由耐人尋味,這方面殷橋沒興趣探索。可說到認真,夏蘿青和上次家宴時一樣全神貫注,用餐時視線一徑投注在瓷盤上精心擺置的菜肴,慢條斯理品嘗,當她含住薄荷葉上的紫蘇梅時,臉上立刻流露出嘗到珍饈的喜色。
「你不像听話的孩子。」他可沒忘記她挨的那火辣一巴掌。
「我哥說,偶爾讓夏太太開心,我好過他也好過,他討厭女人嗦。」
「所以是為了你哥?」
「唔……」歪著頭思索。「不完全是,這不好說。」她望著剛送上的湯品,兩眼生輝,立刻執起湯匙,舀起浮在翠綠湯面上的一片粉色蓮瓣,饒有興致地細看一番,再放入口中,接著發出贊嘆︰「啊,這廚師果然厲害。」
「為什麼不好說?」他追問。
她聳聳肩,口氣自然,「我和你不熟啊。」
殷橋揚起眉——她倒是善于吊人胃口。繼續探問︰「看在我和你哥交情的份上,你就透露一點吧,說不定日後我可以幫你。」
「……」湯匙停在嘴邊,她抬頭看他。
這是夏蘿青今晚第一次正視他,他有趣地發現,當她靜默注視著一個人時,那雙大眼瞬也不瞬,仿佛是夜里棲蹲在角落里的貓眼,可以透視黑暗,看清對方想盡辦法埋藏的心思,直抵那最深處的靈魂。
「很難說,也許是我幫你。」她不以為然。
「你能幫我什麼?」他好奇起來,湊上臉,盯住她。
盯住她,以夏蘿青的方式——眼眸圓睜,不閃爍,不畏怯,專注而有力。
後來,他們之間相處的許多細節殷橋不見得記得一清二楚,但就這一件,他不知不覺感染了她別具一格的注視模式。日後,他熟練地在各種物件身上運用這樣的模式,輕易看到了他以前視而不見的東西,逼出了最真實的心靈色彩。
此刻,他還只當她是缺乏教、粗魯不文的女孩,半帶戲謔地模仿她。她似乎讀到了他那點心思,靜靜回眸,兩個人就這樣無厘頭地對視。不久,新手落敗,殷橋忍不住別開目光,因為再看下去就要出現斗雞眼了。
「你贏不了我的,我可是練習過的。」她得意地笑。
「我沒要贏你。」這女孩竟能令他尷尬,他後悔陪玩起把戲,索性直言︰「好吧,就不問你了,你專心吃吧。」
重新舉起刀叉,殷橋切下一片櫻桃鴨胸放進嘴里,默默盤算著退場時機,沒想到她搭話了,指著他盤中的半截鴨胸,「不介意讓我嘗一點吧?」
殷橋又怔住。
在以往,女人提出分享佳肴的要求通常含帶著撩撥的意味,而一般他又是怎麼回應呢?他會以手上的叉子,直接將食物放進對方口中。但夏蘿青不同,他相信她是單純想知道鴨胸的滋味,她對餐點內容的興趣明顯大過于他,從剛才到現在,她享用得異常投入,勝過取悅用餐物件。
「請便。」他豪氣地整盤推過去,不再顧慮所謂男士的體貼風度。「方便的話,順便把這道也吃了吧。」左手將另一道未用完的前菜奉上。
「謝謝。」她照單全收,拿起刀具自行切割肉片。
坦白說,殷橋有一股想翻白眼的沖動,轉念又想,何不換個角度和心情,像欣賞特殊動物一樣觀賞她的吃相不是更好?仔細瞧,她吃相並不難看,一口接一口細嚼慢咽,速度保持不疾不徐,發光的臉上充滿著對食物的虔誠,這頓飯他絕對會買單,光是看她一個人吃得眉開眼笑就值回票價。
終于等到享用甜點,用餐接近尾聲,夏蘿青驀地注意到窗外的動靜,低喊︰「糟了——」
「怎麼了?」
「下雨了。」
他朝窗外看去,果然雨絲開始沾附在玻璃上,從一點一滴到拉劃成串,降雨速度極快,顯然又是一場夏日雷雨。「下雨就下雨吧。」
「噢,這可不行。」她露出憂心的模樣。
「有什麼大不了的?」他不以為意。「我可以送你一程。」反正今晚也來不及安排其它節目了。
她歪著頭想了想,「也好,謝謝你。」
殷橋不明白這場雨有什麼可煩惱的,她看起來分明是有傘也懶得撐的女人。
兩人一抵達地下停車場,她打量了一下他的休旅車,直接打開車門,徑自鑽到後車座。
這是什麼意思?把他當司機?他坐上駕駛座,耐住性子轉動引擎,開啟空調。
「麻煩你暫時別轉過頭來,一下下就好。」她忽然向前叮嚀。
與外界隔絕的寧靜車廂里,清晰听見後方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殷橋望著擋風玻璃等待著,一個念頭陡然飛竄入心——她憑什麼限制他的行動?這是他的座車,他的私人空間,該遵守規範的是她不是嗎?她似乎不很在意別人的感受,那麼他的禮貌不就是多余的體貼?他決定今晚的工具人角色至此結束,如果她有意見,可自行下車,他不再奉陪。
毅然轉過頭,堂而皇之朝後座觀看,無論再怎麼做足心理準備,殷橋還是略吃了一驚。
夏蘿青正在換裝。
她側對著他,兩只手臂一上一下在背後交會,費了番功夫手指才捏住洋裝細小的拉鏈頭。吃力地劃開拉鏈,再小心翼翼從上身脫除,年輕的身軀赫然只剩下單薄的胸衣和小內褲,陽光洗禮過的蜜色肌膚就這樣展現在殷橋眼前。
她將洋裝仔細折迭好,放進準備好的紙袋里,再脫下高跟鞋,以紙巾里外擦拭過一遍,置入隨身攜來的鞋盒里;接著又從袋子里取出牛仔短褲費勁套上,完畢,伸手在袋子里模索了一下,似乎找不著替換的上衣,轉身欲往周圍尋找,就在那一瞬間,他見識到了她半果的胸脯——也不知是內衣的特殊機能還是她本身的條件使然,她軀體雖瘦削,但鎖骨之下胸部勻挺,隆起的弧線美好,形成中央一道深溝陰影。
感覺到了異樣的視線,兩人目光乍然對上,他等著她驚聲尖叫。但沒有,她的確訝異地半張嘴,卻忘了遮掩胸口,她呵出一口氣,泄氣的表情像是在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老實……」
「還沒到家,你有這麼急嗎?」殷橋先聲奪人。他得就這麼大方地看下去,不能立刻回頭,否則就顯得作賊心虛。
這話果然起了震懾作用,她沒回嘴,徑自低頭在踏墊上尋找失蹤的上衣,彎腰的俯姿讓渾圓的胸前春光更是呼之欲出。終于在門側找到滑落的上衣,她從容不迫地穿好棉衫,才平靜地啟口︰「好了,沒什麼好看了,可以回頭開車了。」
「……」他啞然失笑,回身轉動方向盤,踩下油門。
在這段共乘的短暫路程里,他不止一次生疑,夏翰青會有這樣大而化之的妹妹?他甚至起意借看她的身分證,但思及日後不會再有交集,便打住了念頭。
轉了兩個街區,到達她剛才報上的地址。那是巷道內的一家女性服飾店面,暖黃的燈光從一排木質落地窗內流泄,櫥窗布置不落俗套,絕非廉價的衣飾賣場。
夏蘿青向他道了謝,抓起背包和紙袋,赤著腳跳下車,飛奔進敞開的店門。
他沒看花眼,這女孩赤著腳,踩踏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消失在他視線里。
考慮了幾秒,性好獵奇的他也跳下車,跨大步跟著進入那家店。
店內恰好沒有客人,視線快速一掃,懸掛或整齊堆迭的服飾很有效地利用了偏窄的販賣空間,不致于擁擠。他隨意抓起身邊一件襯衫的吊牌審視,果不其然,對一般上班族而言訂價並不便宜,這里的產品形式清一色強調女性的柔美和線條,不像是夏蘿青的偏好,她進來有何用意?
結賬櫃台設置在一道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的琉璃珠簾後,兩個女人交談的聲音正從那里傳出,他慢慢踅過去,瞥望到夏蘿青已經將鞋盒放在桌面上。她打開盒蓋,拎起高跟鞋,鞋身在石英燈下閃著迷人的色澤。她愉快地向櫃台後一名年紀稍長的女子說明︰「只穿了三小時,我很小心的,沒淋到雨。」
「真漂亮,你舍得?」
「這次七折價,可以嗎?我有急用。」
「可以,明天匯給你,衣服就沒這麼快嘍,得先干洗。」
「沒關系,干洗費算我的。」
「夏太太可真大方,每次相親都下了重本。」
「算不上重本,他們一家都這麼花錢的。沒辦法,夏太太怕我隨便把自己嫁掉,給夏家丟人。」
「說真的你把這些行頭處理掉了,不怕她知道?」
「放心,他們從不去我的公寓。」
殷橋在夏蘿青背後站定,櫃台後的女子立即發現了他,驚異地問︰「小蘿,你帶了朋友來?怎麼不說?」
「哪來的朋友——」夏蘿青一旋身,險些和他撞個滿懷,看清是他,錯愕不已,「你怎麼還沒走?」
「這就是你願意相親的另一個不好說的理由嗎?」他盤胸看著她,好整以暇笑著。
無所謂的淡定在她臉上消失了,轉為懊惱不安,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著他到門口,壓低聲音問︰「你干嘛跟著我?」
殷橋忽然發現,看著她出現小女孩式的緊張挺有樂趣的,這才是年輕的她該有的樣子,今天最痛快的時刻竟然就在這時候。
「你應該說,拜托請你替我保密,我會好好報答你的。」
「……」她嘴唇抿成了一直線,黑漆漆的眸子快速晃動著,顯然在思量如何對付橫生出來的枝節。
「真奇怪,你有這麼缺錢?你家人虧待你了?我倒要好好問翰青,知不知道他妹妹在做什麼。」他逼近她,靜候她的反應。
她默不作聲,不安的神色漸漸退去,怏然瞪著他,沉聲道︰「你想威脅我?」
他笑得更愜意了,「不算威脅,你又沒什麼好敲詐的。」
她咬了咬牙,妥協道,「好吧,你想怎樣?」
「說實話,你賣了這些做什麼用?」
她猶豫起來,看了看腕表,不情願道︰「下次吧,下次再告訴你,我現在沒時間,我還有工作,馬上得離開。」
「現在?」周末深夜?「哪家夜店等著你光臨?」
她狠狠白了他一眼,「你以為這座城市里的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周末等著喝酒把妹?」說完返身走回櫃台,不再回頭看他一眼。
「小蘿,是你朋友?怎不介紹一下?」櫃台後的女子走出來好奇詢問。
「不是我的,是我哥的朋友,他要走了。對了,借我一雙鞋子,我要搭捷運。」
對話聲量正常,全不避諱讓他听見。
這是殷橋的生命里首度有女人以嫌惡的姿態對待他,奇怪的是,他並未惱怒,他想的竟是下一次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