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夏太太對你動手讓他撞見,他不好奇怎麼回事嗎?」柳醫師不解地問。
「和他無關的事他通常沒興趣。」
「他配合你瞞著你哥,難道你不覺得他對你有興趣?」
「他不過就是覺得好玩。」
「听起來,你無意和他有更深的牽連,後來又怎麼和他來往的?」
「因為我哥。」
「他積極拉攏你們倆?」
「不全是,殷橋也有求于我哥。」
「哪一方面?」
如今想來,到底是誰有求于誰,已分不清界線。嚴格說來,他們這種背景的人相互往來,鮮有單純的情誼,更多的是互蒙其利。
夏翰青曾經花了不少工夫向妹妹說明殷橋背景,從殷家的家族樹狀圖說起。
殷家若從企業第一代創辦人開始算起,已開枝散葉了四代,殷橋是第三代。每一代都比前一代人丁繁多,呈倍數成長,不僅明媒正娶的多子多孫,側室亦不遑多讓。殷橋父親排行第四,育有兩名子女,橫向數來,光是殷橋這一代堂表兄弟姊妹,便超出三十名;以金字塔觀之,殷橋的位置落在底層左邊,基本上,要在各方面出線就不容易,更何況各房競爭激烈,私底下,溫良恭儉讓已排除在家訓外。殷家家業繁多,關系企業名頭誰也沒法一一記得清,其中證券投資是殷家各房亟欲涉足的主業,剛回國不久的殷橋立即被安排在其中的財富管理部門任職。眾所皆知,這和他的個人條件零相關,家族里學經歷輝煌的比比皆他雀屏中選的理由很簡單——殷家老奶奶喜歡他。從母系那里得來的八分之一西洋血統使他從小就儀表出眾,縱使他從來花在沖浪的時間多過在華爾街看盤。
在這個跳板部門里,不需埋頭燒腦做產業研究和證券分析,重點在良好的客戶關系,關系可以帶來更多的業績,客戶的財力等同于殷橋的業務能力,業績為他的履歷增色,游戲潛規則一清二楚,殷橋等著時機成熟進入董事會。
夏蘿青听得頭昏腦脹,她搞不懂那些千絲萬縷的連連看關系圖,她哥交友圈廣闊,不乏能夠入眼的妹婿物件,他竟然選擇了憑祖蔭佔一席之地的殷橋介紹給妹妹,這是夏蘿青始終想不透的地方。
「你還年輕不是嗎?你哥怎麼就和夏太太一樣忙著把你送出門了?還有,你可以不答應啊。」醫師支著下巴問。
她低下頭,陷入思索。
為什麼?因為她同樣有求于人,因為她要的超出自己能力甚多,她哥不過是順水推舟。這世上的許多事,總是這一個牽著另一個,另一個又絆著這一個,沒有人真正無辜。
她嘆口氣︰「我以為,事情到一個地步就會停止,我在殷橋的人生劇本里不過是排不上主演名單的配角,誰知道他不按牌理出牌,把我的人生也給打亂了。」
***
殷橋從不思考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打亂了他人的人生劇本,基本上,他考慮的重點通常是有不有趣、無不無聊。
夏蘿青有趣嗎?不見得,新鮮感倒是確定的,至少沒有女人讓他吃過排頭。
曾胖听到這里,小眼精光一閃,將便條紙和筆推向殷橋,「服飾店店名和地址記得吧?」肥短的指節有節奏地敲著桌面,又皺起眉,「請問後來您和夏小姐又是怎麼來往的?」
「因為她哥。」
夏翰青心思細膩,總是先一步洞穿朋友的需求,卻又出手自然,沒半點斧鑿痕跡。他有一手為朋友稱道的好廚藝,那天在他私人住宅里為一干朋友下廚,很難想象忙碌如他料理義大利面已屆主廚的水準。
在殷橋提出要求前,他已若無其事開口︰「我父親有一部分私人資金最近閑置了,還沒有投資標的,你要是不嫌籌碼少,這兩天就轉到你們公司吧。」
殷橋頓了一下,笑道︰「什麼時候嫌少了?但是兄弟,你這樣幫忙,我可沒辦法以身相許。」殷橋的野心僅有一半發揮在事業上,勤奮人生絕非他的寫照,暢快生活才是他的座右銘,可想而知他的業績平時並不出色,夏翰青的資金挹注不啻是股及時活水。
「豈敢。我哪來的精神和你那些女人搏斗?」夏翰青嫻熟地在擺好的幾個瓷盤上倒進面料,每盤份量不多不少,青醬里的鮮蝦和蛤蜊肥美誘人,他用料講究,青醬從不買現成品,堅持以自己種上的蘿勒葉制作,也不以其它核果代替松子,問他何必如此煞費功夫,他認為用心做菜可以澄淨思緒,一舉兩得。
「她們哪及得上你一個?你要是女人,我一定不作他人想。」殷橋的戲言半真半假,也不管客廳里其他男人,抓起叉子就開始嘗鮮。
「說到這里,劉佳恩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
這個名字讓殷橋眉頭糾結了一秒,他吞下一口面,輕描淡寫︰「別煞風景。你煮的面真好吃。」
「謠言太多,希望有我幫得上的地方。」
「謠言的確太多,和別人早有婚約是她刻意放出來的消息,我們交往時她的確是單身,何來壞人好事?交往那段期間,我從沒見過有那個男人,現在搞得繪聲繪影的,不過是想逼我出面。」
「那懷孕的事——」
「翰青,我不是第一天出來玩,她還沒讓我昏頭到這種地步。」
「唔,可惜了一個小美人,年紀輕輕這麼會算計,入行不過幾年,若不是她經紀人厲害,就是愛你愛到瘋了,和她復合還是鬧上新聞,你說哪一個好?」夏翰青解下圍裙,與他面對面坐下,兩手在桌上交迭,認真看住他。
「你說呢?」殷橋眯起眼,聲調憊懶,語意強硬︰「不管她想要什麼,我不想再深究,兩人在一起不就是好聚好散,她非要搞得烏煙瘴氣。不,我不會再和她談了,就讓律師處理。」
「所以留心一點,演藝圈的女人不好惹。」
「那也未見得,你妹妹好像也不簡單。」
夏翰青微勾嘴角,笑意輕淺,「小蘿嗎?她心直口快,不識時務,哪里不簡單了?」
「你請她吃過你做的菜嗎?」
「沒有,她從不來這里。」
「我發現她挺能吃的。」
「是啊,這大概是後遺癥,她小時候在我外公家生活那幾年吃得不算好,或許還餓過吧,現在胃口特別好,對她而言,吃是一件快樂的事。」
「——我發現你也不簡單。」
「怎麼了?」
「這麼輕松地說出自己妹妹如此不堪的往事,你心是鐵做的?」
夏翰青放聲笑了,他左右各端一盤,送到客廳茶幾上,讓另兩位元在電視螢幕前專注拼斗線上游戲的男人享用。
返回廚房,他開了瓶紅酒,稍作沉思後對殷橋道︰「坦白告訴你也無妨。我外公是個好人,但冥頑不靈,固執得像塊石頭;我舅舅是個學歷不高的粗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我生母吃不了苦,只想過上好日子。這三個人湊在一起,注定孩子就不會好過。但並不是沒有選擇性,我母親名正言順地嫁人後,我選擇跟著我父親,小蘿當時只有三歲,只認熟悉的人,商量的結果是由我外婆照顧。小蘿上小學那一年,我外婆去世,我父親試著接小蘿回來,她怎麼都不肯,我外公小中風行動不便,靠著微薄的軍人退休俸生活,唯一能撐持家里的舅舅到處打零工糊口,一整年沒幾天在家,說難听一點,基本上小蘿是沒人照顧的。你一定奇怪為什麼大人任由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很簡單,我外公從沒認可過我母親跟上有婦之夫,加上我父親以前不知怎麼冒犯過他,他那臭脾氣是連一毛錢也不會向夏家要的。我母親有新家要顧,心有余而力不足,要不是我外公也走了,小蘿還守在那個破房子里一個人過活。說了這麼多,只想表達,回不回來夏家,都是小蘿的選擇,沒有人強迫她。」
殷橋想起那雙警戒的貓眼,不合宜的行止,與夏家整個格格不入,忽然一切都說得通了。雖然通篇情節匪夷所思了一點,卻也說不上太驚世駭俗,但夏蘿青長年隱蹤未被曝光在夏家台面上的這一點倒是合理化了。
很有意思的故事。他看向夏翰青,「她現在在哪工作?」
「你知道夏氏有個基金會,按照慣例未結婚前的女兒若沒特殊工作發展,就安插在那里,隨便有個頭餃也好。」
「她倒是安分?」
「不安分也不行,我家里那個夏太太,總有方法讓她就範。」
「你妹可是在兼差?」
「沒有吧,怎麼這麼問?」
他笑而不答,轉了話題︰「我比較想知道你為何介紹你妹給我認識,你應該很了解我。」
「就因為我了解你,所以讓你們認識是最沒有後遺癥的了。你不會對她有興趣,她也不會喜歡你;你最近悶得慌,但被那些老家伙列為觀察物件,收斂一點比較好;她需要有個相親物件給家人交代,彼此做個朋友吃個飯不是剛好?」
說得頭頭是道。殷橋從夏翰青手上接過一杯白葡萄酒,半開玩笑起來︰「你這麼有把握她不會喜歡我?我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要是有個萬一,我無法給任何交代,可就對不起你了。」
「她其實另外有喜歡的人了,只是家里不贊成,就沒有下文了。」
「哦?我看,她那個性只管自己喜不喜歡,不會介意家里贊不贊成,沒有下文恐怕是喜歡的人沒有相同的回應吧?」 兩人互望了一眼,夏翰青會意地笑了。「你明白就好。」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可以做得更周到一點。」
「那還有什麼意思!」
舉杯對酌,殷橋從杯緣望過去,夏翰青鏡片後的雙眼其實和夏蘿青有幾分神似,他們的眼神看似頗有穿透力,但夏蘿青坦率無忌,夏翰青冷眼窺探,他忽然感到好奇,在兩兄妹面前,他的形象是否差異懸殊?
他介意個人風評嗎?不是太介意,從年少至今,有關他的蜚短流長就沒停過;他煩惱嗎?現在的確有點煩惱,因為董事會研擬通過的那項內規,凡有道德瑕疵的董事候選人,無論身分為何,一律喪失進入董事會的資格,即使已成為董事,也一律被解職。這將嚴重影響殷橋這一房未來在集團內的掌控力。劉佳恩若把私事鬧上台面,即使事後擺平,董事會對他的不信任加深,他的前景堪慮。
夏翰青對殷橋知之甚詳,殷橋一直是朋友圈中的話題人物,在劉佳恩這件事上,他從未詢問過對方的看法,或許在夏翰青眼中,殷橋行事品格並沒有那麼理想,但殷橋始終相信眼前的男人,沒有作為兄長的會把妹妹介紹給負面的物件,縱然只是順水人情。
而今,他身在征信社,當著外人面前談及這些關系,他忽然對一切都不確定了,他為何從沒有思考過夏翰青要的是什麼?
思及此,曾胖打斷他的思緒,「所以,因為劉佳恩這事件,您選擇暫時和夏小姐來往?」
曾胖在網路新聞讀過這樁事件的相關報導,篇幅短不是太留意,印象中女方制造了不利男方的事端,男方動用資源敉平了爭議,女方現今已淡出舞台,幾乎不再現身。
「不,那是不相干的兩件事。」殷橋瞄了一下表,立起身,表示談話結束。「今天就說到這里吧,我還得趕回辦公室,如果要簽合約,請通知我。」
「殷先生,冒昧再問一句,您願意繼續和夏小姐往來,是夏先生的關系?還是別有想法?」曾胖跟著起身送客。
他低眉沉吟,意味不明地笑了。「說實話,到現在為止,我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不得已的原因和女人交往,當時我不拒絕那種形式的接觸,純粹是——好玩。」
***
但夏蘿青從來就不覺得好玩。
再見到殷橋,還是在夏家,談不上作客,主要是為了夏至善幫了殷橋業績一個大忙,殷橋特別攜禮上門致謝,順道吃頓晚飯。
當夏蘿青乖順地出現在餐桌旁時,殷橋見了她有幾分驚訝。夏太太有意無意將兩人座位安排在一起,席間她父親對殷橋特別殷勤,笑容多了好幾倍,不間斷地尋找話題熱絡場面,想來是上回餐廳那頓相親飯發酵的結果。
夏蘿青淨顧著吃,沒抬頭看他一眼,沒半點吭聲。吃可以忘憂,她照例找了個大碗添了一大碗飯,胃口一樣強大,其他姊妹拒絕的東坡肉她肥瘦不挑一連吃下好幾塊。有趣的是兩位姊姊小鳥般地揀食,身架倒比夏蘿青大上一號。
「和我說話會影響你的吃興嗎?」殷橋低聲耳語。
「不會,我只是不愛說話。」她壓低嗓音,說話簡短,顯然不想讓家人注意到他們在交談。
「你應該敬業一點,對我熱絡一點。」
她稍停頓,瞟了他一眼,「為什麼?」
「你的副業不是相親嗎?我是你的物件,你不該態度熱絡一點嗎?」
他的唇就在她的耳垂旁,出口時的熱氣繚繞在附近,她無法大動作拉遠距離,只好面向他。「結束了。」
「什麼意思?」
「我和你的相親結束了,以後不會有了。」
「你想繼續找下個客戶嗎?何必這麼麻煩?我不會把你的財源說出去。」
她楞了一下,深吸了口氣,繼續夾上一塊剛端上桌的拔絲地瓜大快朵頤,決定不再理會身旁的男人。未完全冷卻的糖絲粘附在嘴角,殷橋見狀笑了,他將備用的涼水移到她面前,夾了一塊地瓜過水後放到她碗里,輕聲道︰「這樣比較不粘嘴,我認識的女人約會時從不踫這道甜品,你是第一個。」說完極其自然地伸手替她抹去嘴角的糖絲。
桌上所有的視線不約而同朝這里聚攏,夏蘿青又驚又惱,不道謝,臉低到快埋進碗里,蒙頭拼命朝嘴里塞進菜肴。
她努力不動聲色,可惜吃興被打壞了,這次只添了兩次白飯便結束用餐,放下碗筷,她沉聲對殷橋道︰「跟我出來。」
殷橋保持笑容,起身向在座的眾人禮貌數言,欠身退席,跟隨她到無人的偏廳。她兩手叉腰,繃著小臉,仰看高她一截的男人,「你想讓我幫你什麼忙?」
「唔?」
「你這麼好心奉陪相親是要我幫你什麼忙?」
他笑了兩聲,「怎麼這麼說?和你吃頓飯又不花我什麼心神,我順便替你做業績,你不用辛苦換吃飯對象,不是很好?」
「不說拉倒。」她扭頭便走。
殷橋扳住她的肩,將她返身,仍是一臉笑。「人與人之間難道一定只有交換,沒有單純的做功德?」
「有,但不會是你。」她答得很快。
一陣沉默,與他對視數秒間,念頭也在她腦袋里快速流轉——她這樣說話直腸肚連個彎都不拐,很難不惹毛他,如果是夏太太一耳光立即奉送,絕無懸念。不知何故,他輕佻的舉手投足輕易點燃了她的火氣,在他眼里,她大概和別的女人沒什麼兩樣,對于他的撩撥應該欣然回應才是。
「你今天怎麼了?火氣這麼大。」
「……」她拍了一下腦門。
或許不能全怪他,那張天生魅力無窮的笑容稍一不慎就讓人陷落,他應該對自己的能力很有把握,在他的國度里做久了無往不利的王子,如果有女人當面直言討厭他,應該就像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丑八怪一樣令他難以置信吧?不過,偶爾讓自我感覺太良好的王子難以置信應該不是一件壞事。
「我討厭你。」夏蘿青說了。四個字就這樣溜出嘴,語調平直,乍听不似出自真心,倒像做街頭社會實驗,等著看受試者有何反應。
「我知道。」
「——我說我討厭你。」他一定沒听清楚。
「我說我知道。」他咧嘴笑,笑出了白牙,說明他完全沒被觸怒。
「……」
他伸出手道︰「是我不對,上次不該強人所難,要你告訴我你的隱私,我向你道歉,你願意接受嗎?」
啊,她弄錯了,她從那雙怡然帶笑的目視中陡然理解了什麼——王子之所以是王子,迥異于普通人,是因為無論被喜歡或被討厭,都不會影響他們自我感覺良好。他們不必討好任何人,被喜歡是天經地義,被討厭則是對方的問題;他們不必自我懷疑,但調整一下作風是可行的,那是教養的展現。
她有點氣餒,心不在焉遞出手,與他禮貌地交握。「我沒事,不過你別在他們面前太接近我,他們會當真的。」
交握中,她感覺到他觸模了她的掌心粗繭,他似乎有些疑惑,竟攤開她的手掌俯近察看,她一驚想抽離,他反應快,五指一收束,沒讓她溜走,尚未定楮細看,有人揚聲探頭尋找,「殷橋,我爸找你,請你來一下——」他這才松開,偏頭一看,是夏家長女夏芷青。夏芷青面色微變,但訓練有素,調整得很快,忙不迭堆起笑容道︰「原來在這里,我爸說你帶來的琉璃還有別的尺寸嗎?他也想買一樽送人。」
殷橋點頭,「這就去。」回頭對夏蘿青低聲道︰「他們這樣想不是很好?下次我請你吃飯就名正言順,你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奉陪。」
「我不想欠人情。」
人情?這樣吧,我跟你合作,你每賣一樣東西,我抽成百分之十,這樣就沒人情可言了吧?」他一本正經,見她傻眼,反應不過來,又轉個方向道︰「還是你想順便多認識結婚物件,我也可以介紹給你。」
「我對那些男人沒興趣。」她立刻否決。「你以為今天我怎麼會在這里?夏太太召我回來的。之前和同一個人吃飯超過兩次,他們就會問東問西,老要那個人來家里作客,再下去不就弄假成真了?我沒甩男人的經驗,這種事我做不來。」
「假的真不了,你放心,我絕不會誤會你對我有意思,哪天你想結束這個相親副業,我會到處公告我甩了你,這可信度就高多了吧?我分手的經驗比你豐富多了。」
「……」她瞪著他,揣度他話里的真偽。
無論如何,至少兩人話說開了,以後不會再有任何曖昧空間。她放下心,點點頭,「再說吧,我得走了,我還有事。」她抬了一下手示意道別,與他擦身而過。
她不知道的是,她放下了殷橋,殷橋卻沒有放下她。
***
好玩,向來對殷橋而言,是最主要的生活核心,所以極限運動、追逐戀情、把酒言歡、旅行獵奇,都屬于好玩的範疇,唯獨辦公生活不好玩,他僅用了二分之一心神讓他的工作成績及格,其它二分之一的思考,則是尋開心。
光這一點,就很難完全將夏蘿青拋諸腦後。
初識未久的夏蘿青,行事作風不在他的盤算里,那天他刻意向她釋出善意後,不僅一個星期,她連續兩周沒出現在他的來電顯示中。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的殷橋當然沒機會閑得發荒,但在被數字包圍的辦公生活里,在花樣翻不了新的社交飯局里,在暫時缺乏活色生香的私生活里,想起她是很自然的事。
莫非她又有了新的相親物件?這代表了什麼?她完全不想和他有瓜葛?念頭相繼浮現後,他在電話中向夏翰青旁敲側擊,「小蘿最近在忙什麼?」
「不清楚,很久沒回來吃飯了,她經常讓人找不到,基金會那邊也請了三天假,你們沒再聯絡了嗎?」
「沒有。你也知道,她沒那麼欣賞我。」
「這點請不必介意,她也不怎麼欣賞我這個哥哥。」
听起來副業是暫停了。
視線在手機聯絡人資料欄間徘徊,他終于按下內建號碼,等候她的聲音。
一連三次,漫長的鈴聲結束在語音信箱里,沒有回應。
女人不回應他通常只有一個原因——欲擒故縱。他卻心頭雪亮,夏蘿青直來直往的人生字典里絕不包含這四個字。
夜晚,在私人會所里和幾位交好的朋友進行例行的餐敘,听著業界流傳不盡的八卦和緋聞,昂揚笑聲中,他忽然想起了無人應答的號碼,那靜悄悄的彼端,和熱鬧的這一端,像兩個搭不上線的宇宙。他拿出手機,走到角落,避開一幫朋友,試著再撥出同一組號碼,依舊是機械化的語音答復,不放棄再試一次,出乎意料,短促一聲鈴響後耳際傳來夏蘿青困倦冷淡的一聲︰「喂。」
「是我。」莫名的愉悅在他心頭漾開。
「知道是你,你很閑嗎?一直打來?」
語氣並不友善,不知為何,他忍俊不禁地迸出笑聲,「不閑,想問候一聲罷了,翰青說你很久沒回去吃飯了。」
「——最近不方便。」她有些支吾。
「我很好奇,是什麼讓你不方便了?」
「……」
「放心,我沒那麼碎嘴告訴你哥,我和你就不能是朋友嗎?就算不當作是相親,我請你吃飯也不算什麼。」
「……」
「怎麼?我打擾你了?」
「……」
「——好吧,你有需要再打給我,隨時恭候。」
正要結束無以為繼的對話,她出了聲︰「如果不麻煩,可以請你帶份晚餐給我嗎?不方便沒關系,我到樓下超商買也可以。」
他看了眼時間,九點二十分,她竟還未用餐?超商能買到什麼?
「當然方便。地址給我。」
夏蘿青告訴他的地址是一處靜巷內的小公園,位在木柵邊陲的舊式住宅區里,兩人約在公園入口,顯然她無意讓他知道她的實際住處。
車程至少花了二十分鐘,加上夜晚視線不佳,尋至她所說的公園已是半個小時後。她倚在路燈下,靜靜等候他走近,微低著臉,陰影下表情不明。
他遞給她裝著食物的紙袋,她接過後輕輕道聲謝,轉身走進公園內,選擇一張長椅坐下,攤開兩層餐盒,取出筷子,捧著另外包裝的小飯盒,就著公園照明燈認真吃起來。
殷橋在長椅另一端坐下,不動聲色打量著她。
橫看豎看,這女孩和她一絲不苟的兄長實在搭不到一塊。夏翰青時刻儀容講究,從未失態過;夏蘿青隨心所欲,毫無形象。瞧她短發蓬亂,像剛從床上爬起來,身上隨意套了件無袖短T恤,牛仔短褲,腳上趿了雙藍白拖,如此不修邊幅,若非凹凸有致的軀體散發著無敵青春,實在勾不起他接近她的興致。
但他捉模出了一點道理,這女孩在他面前一點遮掩的心思都沒有,若不是出自長久的生活習慣,就是全然不把他當男人看。
也不知餓了多久,她進食的速度比平常快了些,悶聲不吭地埋頭苦吃,他特意情商會所廚師制作的豪華餐盒很快空了一層。吃到口干,她打開湯杯飲了幾口,微仰頭的瞬間,殷橋不意瞥見她左顴骨側邊有片古怪的色塊,從見面起她一直側對著他,很難及時發現。
心念一動,他取出手機,按下手電筒功能,朝她左頰照射。臉上冷不防多了一束光,她霎時僵住,短短數秒,他驚見一片瘀紅自她顴骨處蔓延至太陽穴,部分已轉青紫,分明是受了傷。
「你的臉——」他一手扣住她下巴,拉近察看,她大驚,忙伸手格開,掉開臉不看他。
「沒事。」她低下頭繼續夾菜放進嘴里,一副若無其事。
難怪她必須銷聲匿跡,這模樣怎麼說也說不清。「誰做的?」
「不認識。」
「你在袒護誰?」
「沒袒護,真的不認得。」
「真這麼愛你男朋友?」
「哪來的男朋友?」她滿臉莫名其妙,一邊喝湯。
「受了傷不敢張揚,動手的人一定關系匪淺,別告訴我你混黑社會,受傷是你的日常。」他內心的訝異不停擴大,這女孩還會制造出多少節目?
「沒必要騙你,就一場意外,我倒楣遇上罷了。」她面目平靜,神情沒一點激動。
「真有趣,不知你哥是不是也這樣想。」
「你說過不會告訴他的。」她果然忌憚夏翰青。
「這事非同小可,萬一我袖手旁觀讓你出了事,你哥饒不了我。除非你告訴我怎麼回事,讓我衡量一下輕重。」
她默不作聲,餐盒已吃到見底,收拾好空盒及餐具放進紙袋後,她起身對他道︰「我口渴,想喝可樂。」
他順著她步出公園,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各自拿了可樂和礦泉水,對坐在角落附設的用餐座位上。
明亮的日光燈照耀下,她臉上的傷勢更不忍卒睹,細看表皮尚有輕微浮腫,眼角滲出的血絲未消,無論她的傷勢從何得來,她承受的絕對是卯足全力的擊打力道。
「其實已經好多了,都三天了。」她連飲兩口刺激的碳酸水,一面將冰涼的飲料瓶身貼上傷處消腫。
「三天?那第一天豈不像豬頭?」
「沒這麼夸張,頭暈了兩天倒是真的。」
「誰干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啜了一口甜飲,沉默半晌後平靜地說起︰「我舅舅是個水泥工,三年前,他合作多年的包商說要成立一家建設公司,邀他入股,他說沒錢,朋友說沒錢沒關系,讓他插干股,只是麻煩他做連帶保證人,順便請他擔任工地主任。我舅舅還以為自己時來運轉,高高興興到銀行簽了字。結果去年公司被倒債,他朋友連夜跑了。半年前法院開始強制執行,我外公留給我舅唯一的房子也沒了,除了還不完的銀行債,其他承包商債主也三不五時上門追債。我舅一時沒了工作,生活成了問題,只好和地下錢莊借錢。我知道這些事以後,他欠的錢已經是當初借的好幾倍了,他一個人還不完,我只能幫他還。幾天前我去看他,想拿錢給他,剛好遇上地下錢莊的人,我拿去的錢還不夠還利息,那個人想給我舅一點教訓,出手打人,我看不過去,沖過去和那個人打起來,不小心挨了一拳,事情就這樣。」
殷橋听罷,盯著她看了好一會,百思莫解。
他的確萬分驚異,但驚異之處不在故事內容。他在金融圈多年,這類案例時有所聞,族繁不及備載,以債權銀行的立場,依法追討是至高原則,無庸置疑;他驚異的地方在于,對夏家而言,這椿事根本稱不上棘手,何需一個年輕女孩苦惱承擔?癥結點恐怕在于她不夠婉轉的脾性使然。
他嘆口氣,「夏蘿青,有時候尊嚴可以適時放下,這世界上有一種人叫親戚,應該開口的時候就開口,你哥難道會置之不理?何必一個人悶頭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