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里沒有王子 第六章 與你同行(1)

書名︰城堡里沒有王子|作者︰謝璃|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所以,後來你努力喜歡上他了嗎?」柳醫師眼神炯亮。

「後來?」夏蘿青揚起始終下垂的眼睫。「後來我努力不去喜歡他。那個男人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他可以輕易喜歡一個人,不能把他的話當真。」

「但兩人一起生活,近水樓台,容易嗎?」

夏蘿青眨眼想了想,「不難啊,近距離看一個人,就算是王子也不是王子了,不過就是個普通男人,也得要吃飯睡覺清潔衛生上洗手間,況且,他比誰都懶,他們殷家把他給慣壞了。」

醫師挑眉,擠出有趣的表情。「慣壞?你確定不是你要求太多?」

「不,是從來沒有人要求過他。」

「婚禮呢?有什麼特殊感覺?有沒有讓你對這樁婚姻起了一點憧憬?」

「完全沒有,我特別覺得肚子餓。」

婚禮,三種粉色玫瑰和紫緞交織成空間背景的婚禮,宴客廳四面八方折射出如夢似幻的光線,步上紅毯,眼前美得令人起疑,仿佛走錯了攝影棚。夏蘿青首先想到的是,張羅出這一切的殷母是否少女心大進發,借著兒子的婚禮滿足年輕時的遺憾?接著想到的內容就有點窮酸的味道了一一這場婚禮的花費要是能折算給她現金該有多好,她是公證結婚的百分百支持者。

冠蓋雲集的賓客百分之九十九她當然都不認得,但那已經不是她會介意的事了,畢竟被粉妝精雕成一個娃娃新娘站在台上又有哪個眼尖的人認得出她來?在無盡的不耐煩中她只希望能好好坐下來飽餐一頓。但不!她當了一整天饑腸轆轆的新娘,一塊龍蝦肉也沒沾到嘴,隨時得注意微笑的弧度,否則身邊的男人就會提醒她︰「我知道你肚子餓,但別像餓壞了的獅子盯著食物兩眼發光好嗎?笑一下。」,「補一下妝,口紅全沒了,你別老舌忝嘴。」,「我奶奶說你看起來不太開心,她叫你再忍忍。」

他奶奶——不得不提一下那位恆常穿得恭喜發財,長得卻像某種厲害猛禽,全身皺縮的老奶奶,夏蘿青第一次隨殷橋到殷家老宅拜見老人家,一小時後走出大門竟有種逃脫溫徹斯特鬼宅般的劫後余生感;倒不是老宅氣氛有何不妥,純粹是精神矍鑠的老太太說話活脫脫是一種靈媒的風格,令她如坐針氈。

「殷橋這孩子怎麼會喜歡你這種野孩子?」老太太連嗓子都趨向九官鳥。

「……」野孩子這字眼她確定絕不是贊美。

「你從不討好他吧?」

「……」她該怎麼回答?

「你不想讓他佔便宜何必和他在一起?」

「……」她險些脫口——「何出此言?」

「你不必死心眼,嫁給他不會虧待你。」

「……」她背脊發涼。

「你要對他好一點,別讓他吃太多苦頭。」

「……」這意思是可以吃一點苦頭?

「生了孩子你就會安分了,別做傻事避孕。」

「……」這話不可不應,簡直是顛倒了是非,「奶奶,不安分的是他吧?」

「是你啊孩子,別騙我老太婆,你不想嫁給他吧?」

「……」她瞠目而視,決定沉默是金。

婚禮現場,一听到老奶奶,她的腰桿立刻挺直了,果背仿佛被一陣陰風刷過,她小聲嘀咕︰「早知道不選這件禮服了,背好冷。」一說完,肌膚立即多了一層暖意,殷橋手掌貼覆在她挖空的部位上,到她換下禮服前,他的手掌沒有拿開過。

這樣溫暖的舉動是否值得在他個人評分表上大為加分?答案是不,因為接下來,在休息室更換禮服時,新娘秘書暫時離開的空檔,他若無其事走到梳妝台前,打量她的新娘妝,模著她的臉,「還是喜歡你素顏的樣子,不過今天得這樣,讓何伶看看你可以有多美。」

「她來了?你邀請她?你有她電話?」她愕然迭聲質問。

「女人給我電話有什麼好驚訝的?離開沖繩那天她就給我了。」他嘴一撇,「這不就是你希望的嗎?」

「那是結婚前的希望啊。」

「嗯?所以結婚後我不能和她來往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既然想和她來往就明正言順地來往,何必繞個圈和我結這個婚呢?」她其實想說何不早高抬貴手放了她?

「可是我只想和你結婚啊。」

她結實楞住。

這就是殷橋,有本領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說出近似情人間的告白語言,但夏蘿青不致餓昏頭,她明白這句話就像「可是我只想吃這道菜啊」一樣日常。

「我是不是該回答謝主隆恩?」她一手叉腰,深吸一口氣,無需照鏡子也能感覺到脂粉掩不住自己的陰惻表情。

殷橋勾住她的肩,鼻尖湊近她的耳根,俏聲道︰「別生氣,我可以讓她知道,我只想和你結婚,她如果願意和我繼續往來,就是個小三,把驕傲的何伶變小三,你覺得如何?」

「怎麼可以!」她心頭一檁。

「怎麼不可以?只要能讓你解氣,我可以為你這麼做。」

「你別為自己找籍口,我沒讓你這麼做,我又不是變態。」

「所以你不願意我見她了?」

我不願意。」她狠盯著他,眼里冒火,咬字清晰,鏗鏘有力地發出警告︰「听見了?我不願意。」

「好,你不願意。」他仍然一派輕松地環擁她,「小蘿,那你得試著對我好,我就答應你。」

到這一秒,她才後知後覺自己落入了男人的圈套。

殷橋因小計得逞笑得樂不可支,她餓意全消,肚子里一團火正醞釀著要出口,透過他的肩,她瞥見了一抹熟悉的人影站在前方,靜靜佇立望著她。

她低聲提醒︰「殷橋,有人來了。」

「來了又怎樣?我想怎麼抱新娘都可以。」她感到他手掌順勢從背心往下滑,戲謔地停留在她的臀上。

「是我媽。」

「你媽?」她的習慣稱謂改了,殷橋自然覺察出不會是夏太太。他放開她,循著她的視線看向門口。

她那上了年紀依舊美麗的生母往新婚夫妻倆打量,臉上掛著微笑。

「翰青說你在這里,我來看看。」她母親向殷橋欠身致意。「殷先生,您好。」

「您好。」殷橋也恭敬欠身,看向夏蘿青,「你們聊,我出去一會。」

她並不希望殷橋離開,她和生母無話可說,但她更不希望殷橋听見她們之間的交談。她淡漠地說聲嗨,沒請母親就座。

她不習慣以這般隆重模樣面對交集甚少的母親,手腳不知如何自在地擺放。她母親當然了然于心,欣賞了她扮相一會,贊了聲好看,便不再多說,直接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只扁平的小方盒,揭開盒蓋,白色絲質里布裹著一只通體碧綠的玉鐲。她母親拉起她的手,直接將手鐲穿進她手腕,說道︰「你知道他不方便來,這是他的心意,祝你幸福。」

夏蘿青一听,似燙著般立即想褪下鐲子,「我不要他的東西——」她母親按住她的手,輕喝︰「別這樣,小蘿——」嚴正地看了女兒一眼,那一眼包藏千言萬語,但夏蘿青並不受落,低頭就要扯下手鐲,推搡間,她母親說道︰「別把你的不順心都算在我頭上,有翰青在你不也過得挺好的?嫁給殷家可是求之不得。」

她目送著母親離去,心髒一陣痙攣,一團沉甸甸的不適在胸口集結,她咬牙承受,沒注意到殷橋走近,他湊過來好奇把玩那只相當吸楮的手鐲,笑道︰「很配你這套禮服,戴上吧。」

她垂著頭,努力讓聲音平常,「不戴。我明天就去當了它。」

殷橋沒想到她會接下這麼一句,勾起她下巴,不客氣責備︰「你別動不動把東西賣了或是當了換錢,我不會讓你缺錢,你不會要我以後把送你的東西列冊登記每個月清點吧?」

她被迫看著他,無法阻止眼眶里的水氣汪漫起來,男人的輪廓逐漸在視線中模糊,她終于明白了胸口那一團東西到底是什麼了,那是遲來的委屈,長年積累的委屈。她回答殷橋︰「不用擔心,你以後別送我東西,我什麼都不要。」

她罕見的脆弱竟不恰當地出現在此時,殷橋停頓片刻,忽然咧嘴笑了,他抽了張紙巾輕拭她眼眶,柔聲說︰「別哭,你那麼喜歡當東西,我現在不是把自己送給你了?你想辦法把我當了,不就落個輕松了?」

她破涕為笑。

接下來的出場節目,他當眾熱吻新娘時,她乖順地配合了﹙雖然牙關還是緊閉﹚,作為回報他在為她拭淚時,眼里出現的一抹溫柔。

比起日後的婚姻生活,婚禮僅是眨眼瞬間,她還過得去。

新婚這晚,在殷橋甫裝修完不久、充當新房的私宅里,她一進門便直接走進屬于她的個人空間,環顧釋放著簇新氣味的臥房。她的行李前天便送過來了,十幾箱堆放著,今晚來不及一一拆開整理。房間起碼有她從前租住的小蝸居兩倍大,原本閑置著,為了她特別裝修過。她沒有多余的體力細看每一處,拖著遲緩的腳步進了附設的浴室里卸妝洗浴。

腳下的防滑木紋地磚,寬幅和牆面一樣的化妝鏡面,以及奇妙的管狀壁燈,給了她強烈的不真實感,在她刷著牙幾乎要打盹的某一刻,恍惚還置身在今天舉行婚宴的五星飯店里。

這里就是她今後的家了,至少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會是她的家,她得盡快適應這個空間,和這里的男主人和平共處。

一想到這點,她的疲憊又多添一倍。待躺上床,合上眼,想起他的話——「你得試著對我好,我就答應你。」,她的四肢除了酸軟,還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重。

不能再想。她決定等到明天,明天精力充沛的時候再好好想。

但殷橋沒讓夏蘿青等到明天,他敲了她的門,節奏式的連續九下,沒法假裝沒听見。她腦袋昏脹地下床開門,看見歪倚著門框,換上家常便衣,毫無倦意的男人,她嘆口氣︰「先生,十一點了,該睡了吧?」

「對,該睡了,來吧!」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朝門外帶。

「去哪?」她一頭霧水。

沒費多少力氣,他就讓迷糊犯困的她隨著他走。待穿過客廳,越過書房,直奔他的主臥,最後在那張大床前站定,她渾身的瞌睡蟲剎那間驚跑了一地,她陡然望向他。「你沒問題吧?」

「要麻煩你一下。」他攬住她,以墮水姿勢朝後一仰,兩人一塊跌入柔軟的床褥里,她嚇得魂飛了一半,人還沒爬起來,他一手高舉手機,對著兩人自拍。「笑一下。」按下快門。

「你想干什麼?」她掙扎著要起身,他肘彎緊緊扣住她的頸項。

「你以為只有你才需要上傳?我奶奶可是很先進的。」他按著傳輸鍵。「她以絕佳的靈感懷疑我們在兒戲,她說要是證實了這一點不會饒了我爸。」

「和你爸有什麼關系?」

「你不知道吧?我奶奶是不懲罰我的,從小到大,擔錯的人都是我爸。」

她萬分驚奇地轉頭看著他,「原來你是奶寶!」

「這麼說可不公平。」他不以為忤地笑了,「你沒辦法阻止別人用他們的方式喜歡你,對吧?」

有那麼一瞬,夏蘿青忽然覺得寵兒之所以能如此揮灑任性,實非寵兒本身使然,該拜身邊的一群守護神所賜。

「真難想象,沒被懲罰過……這不是陪公子讀書,書僮挨打的概念嗎?」她低喃,伸出不知挨過多少板子的雙手左右端詳,「你奶奶就不擔心她不懲罰你,以後會是外人來懲罰你嗎?」

「例如說你嗎?」

「……」她一時語塞,安靜中,鼻尖繚繞著他沐浴後散發的清洌氣味,滲進她的肺腑,她忽然察覺了不對勁,談話地點不對勁,他摟著她的姿勢更是不對勁,她慌忙說︰「我才不會懲罰你,我寧願離你遠遠的。」同時就要翻身而起,他反應快,雙臂箍緊她,沒讓她逃脫。「今晚不行,就今天一晚,你得睡在我身邊,這是必須遵守的規定。」

「哪來的規定?」

「殷家的。新婚當晚若沒一起睡喜床,以後對兩人都不好。」

「你不會真的信吧?」

「信了我又不吃虧,我不介意分一半床給你。你不用緊張,我今天累了一天,不準備冒犯你。」

「你現在就冒犯我了,放開!」

「小蘿,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在飯店和我說好的事?」

「……」她泄氣地閉了閉眼,「那你還是得先放開我,我答應你行了吧!」

他一松臂,她立刻挪身到一側,與他隔了一個枕頭的距離,背對著他。

殷橋極其愉快地笑了兩聲,摁熄了床頭燈,只在靠近浴室的牆面下方留有隱藏式夜燈。她豎耳傾听,聞黑的房間里,只听見殷橋調整睡安翻動的聲音,直到完全沒了動靜,她繃直的身軀才逐漸放軟。轉身正躺,舒張四肢,望著朦朧的天花板,奇怪著偌大的床為何讓她覺得局促不安?

不是沒和他同床過夜過,在沖繩第一夜,上半夜她雖然醉眠無意識,但下半夜她一點也不慌,睡得很踏實,是因為名分不同的關系嗎?身後的男人此刻就是她的丈夫了,雖然他們之間有過約定,算不上是普通夫妻,但從今爾後,她能理直氣壯地拒絕他提出的各種要求嗎?

等待了幾分鐘,一片靜悄悄,忖度著他該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坐起,緩慢屈起雙腿,側轉至床緣,足板剛落地,背後的男人出聲了︰「你敢離開這張床,我答應你的事就不算數。」

心髒怦跳了一下,像被逮著的心虛小偷,她迅速把腳移回床上,重新平躺回去。尷尬中不得不問︰「殷橋,你根本就不相信這種規定吧?」

「不相信。」他答得干脆。

「……」她臉轉向他,借著角落一線稀微的光,看出他兩手悠哉地枕在腦後。「那你為什麼——」

「我只是想要有個好的開始。」

心髒再度怦跳了一下,她不說話了,靜靜合上眼楮。

不想迫問所謂好的開始指的是什麼,也不想了解他這麼說的原因,了解一個人很可能就是喜歡的開始,而她並不打算喜歡

他合上了眼,縱然心緒微亂,也敵不過襲來的濃重困倦,和那張綿軟如雲,仿佛將她整副身軀溫柔撐托起的大床。她慢慢陷入了酣睡,只記得最後一個意念是好想問他這麼神奇的床墊是什麼牌子。

第二天,當燦亮的日光刺激了夏蘿青的眼,她不得不掀開眼皮欲起身遮蔽陽光,全身上下卻古怪地不能動彈。思考尚未輪轉的她極度駭異,以為自己大白天鬼上身,張口就要叫喊,但拂面的一股熱氣阻止了她的沖動,那是人類呼吸的氣息,近在方寸間。左瞄右瞟,發現原該分據兩側的兩人,一塊聚擠在半邊床上,重點在一一又是殷橋的那半邊,她再度越了界,像沖繩那晚同樣的情況。

不能原諒自己的失態,這才是她拒絕同床的真正隱憂,她睡著時無法不滾床。

現在,男人因被推擠至邊緣沒有多余空間,在熟睡中的下意識里把她當抱枕環抱住,一只手臂橫過她頭頂,另一只手臂搭在她胸前,沉重的下肢則橫跨她的雙腿,形成將她禁錮的姿勢。她不介意他下巴擱在她頭頂,也勉強不介意他的手掌正好覆在她右胸上,她介意的是男人的胯下部位抵在她警側,超越了她的忍耐底線。

如果叫醒男人,他必然認定是她投懷送抱,以後一定挪揄個沒完。

夏蘿青試著捏起他手腕離開自己,但他摟得更緊:她再試著推移他大腿,不僅文風不動,還因為她的挪動摩擦,臀側明顯感到了男人逐漸堅硬的變化,牢實地抵著她。這即是沖繩那一次無論他如何逼問她都不願吐實的原因,那一次更糟糕,他是從背後摟住她的。

忍耐了數秒,終究抵不過腦子一熱,她使勁抽離雙手,奮力朝他胸口一推,把睡夢中的他推落床下。「咚」地落地一響,她慌張地一躍而起,跳下床奪門而出,不出三秒,她听到背後的殷橋怒喊︰「夏蘿青!你有什麼毛病——」

***

于是沒有豪華蜜月旅行,沒有外人想象的如膠似漆,殷橋和夏蘿青兩人進入了缺乏春光的室友生活。

他如常上班,比婚前還準時到達新布置的辦公室,臉龐神采煥發,一入座,把部門人事資料全數調閱出來,一一審酌考量。

這是他升任部門經理的第一個動作,如他父親所願,他升職了,和他的業績出色與否無關,自然是他大伯敵不過老太太壓打改換了人事命令。

新官上任,殷橋花了幾天擬出新的管理規定。他巧立名目創造出一個部門副主管職,讓優秀又有沖勁的前同僥陳土敏擔綱,所有業務人員待遇調升百分之十,但業績門檻同時拉高,訂定額外的獎勵制和晉升制,讓激烈競爭帶來亮眼的績效數位他還前所末有地沒置了心理咨詢服務,聘請了專科醫師,專供員工經解精神樂力,以防員了不敵竟爭一目心智脆弱而求夫如此領布洋洋灑灑的改革規定和野心毫不相千,殷橋從來不是個樂在工作的狂人,他心知肚明掌管部門並非輕而易舉的活這些新制不過是讓自己能保持怡然的生活步調,他絞盡腦汁簡化了自己的工作,直接掌控副主管即可。

把昔日競爭對手變成左右手是步險棋,殷橋向來喜歡在走險中嘗出樂趣,白手起家的陳士敏在公司能有多少籌碼?他很好奇。

部門餐會中他對大上他七歲的陳士敏說︰「做副手讓你委屈了。」

「怎麼會,大家都為公司好。」陳士敏恭謹地欠身,右手扶了好幾次下滑的黑色鏡框,殷橋看見他額角滲出了一排汗,但室內空調只有二十四度。

殷橋環視包廂,一位難求的知名餐廳讓員工興致高昂,每一道菜上桌都獲得毫不掩飾的贊譽聲。他自掏腰包未動用分毫部門公關費用犒賞了他們,錢能做到的事他從來不吝給予,杯觥交錯的歡愉中只有陳士敏沒有舉杯。

陳士敏不喜歡殷橋。

殷橋在乎嗎?當然不,他從中學起就認清了一點,男性泰半不喜歡他,可願意和他交好;他的世界多了一個對他有敵意的物件並不新鮮,他理解那些敵意,也懂得化解那些敵意。

他頻繁帶著陳士敏出席飯局,將一部分重量級客戶轉介給他,未來虛耗時間的應酬也從自己身上卸載了。

緊湊的工作時間巧妙地挪騰出了空,他是否用在爭取時間和新婚妻子相處?外界理所當然地這麼猜測,只有安排行程的秘書才知蹊蹺,夜晚除了推不掉的重要飯局,他的私人晚餐以業務開發名目嵌進留白的晚上,物件有委托上市公司的行銷經理承繼遺產的高端客戶、債券投資代表、銀行理財顧問職餃正當,只是恰好都是女性。

他的社交生活依舊,已婚身分增添了殷橋可望不可即的魅力,他保有了閱女的樂趣,卻擁有了更多空間。

那些各具安容、高度專業性的都會女子,不例外地總在討論業務內容不到半小時,隨即開始聊起不相干的軟性話題,像是中南美深度旅游,像是新入選的米其林餐廳,或是找不到知已共賞的舞台劇,三千公尺高空跳傘釋放壓力的渴望,認識某個具影響力的危機管理大師那時候的她們各個似含蕾花朵爭相盛開,在一顰一笑中巧妙地展洲送香,期待每一個眼波流動和倩笑能引起殷橋賞析甚或摘采的欲念。

幾次下來,殷橋慢慢發覺,以前的自己真這麼無聊?  除了對所謂的大師興趣缺缺,他的確和她們從事相近的消遣活動,但他對這些內容早已膩味,也提不起勁開發新的嘴好,所以他一徑報以意味深長的微笑,忽略她們的暗示。言語多余,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解,微笑有足夠的遐思空間。

然後時間差不多了,殷橋會看看表,狀似可惜時光飛逝,但沒有人敢向他嬌嗔。他剛新婚不是嗎?  女人為了拓展再次看見他那抹笑意的機會,她們不需殷橋開口,都相繼簽了合約書,他回頭直接把案件轉介給了底下的理財顧問,很少有超過兩次的晚餐物件是同一個。

他偶爾還是會和夏翰青一干朋友小酌,多了一層大舅子身分,夏翰青言談不免提及妹妹,「小蘿好嗎?」

「好。家里像多個女房客。」

「你介意嗎?反正外面那些女人不是更精采?」夏翰青挑明了說,了然于心的微笑浮在臉上。

在昔日,殷橋不在意這類調侃,現下卻有些被偵測的不適感。他保持風度笑道︰「你知道那些只是業務關系。」

「當然,我並不擔心小蘿,我是擔心那些女人搞錯了。」

「放心,我有分寸。」

他沒說分明的是,他的分寸在于他動心與否,動心是件微妙的事,對閱女甚眾的殷橋而言並沒有想象中容易。

他最晚九點前一定回到家,因為那些女人總是讓他不時想起他的妻子,分心之余,興味索然,干脆提早回家。

想起夏蘿青,和思念無關,是因為她和那些女人如此不同,光是吃這回事,就南轅北轍。那些女人用餐秀雅,一舉一動絕不出錯;夏蘿青只要歡喜即大快朵頤,不到飽腹絕不停止。

想起夏蘿青,也讓他在回家的路程上,在住家大樓上升的電梯里,心情不太相同了,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篤定,像馬廄里終于關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捕捉到的野馬,雖然說不上已馴服,至少這匹馬不再鎮日亟思跳欄奔走。

但這不表示夏蘿青安分了,新婚第三天,沒經他同意,她就把固定隔兩天到家里服務的清潔婦給辭退了。

「為什麼?」當他那天回到家看見跪在地上擦拭木地板的小女人身影時,大惑不解,那天是清潔婦服務的日子。

「自己做得到的事為什麼要花錢請別人做?」她起身答得理直氣壯,「不過這個家太大,光靠我一個不行。」捶了捶自己的腰,她歪著頭想了一下,「這樣吧,看在你平時得上班的份上,周末你來打掃,其它時間我來,很公平吧?」

「我來?」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啼笑皆非,「開什麼玩笑!花錢做得到的事為什麼要勞動自己?周末應該要好好休息不是嗎?」

他記得她微縮貓眼,朝他身上梭巡一圈,他著實不願意朝負面解讀,雖則那眼神分明充滿著鄙夷。

「你說怎麼辦呢?殷橋。」她人比他矮,姿態卻比他高,「你煮飯不行,洗衣不行,打掃不行,我看你連垃圾分類都不行,當然這些都不行也沒太大關系,偏偏你愛吃美食,愛干淨,愛漂亮,如果發生世界大戰,你又不願意生活水準降到游民等級,我跟你打包票,你一定是第一批被消滅的人類。」

這又是一點她和那些女人的相異之處,她總找得到他的不是。

「這點我絕不擔心。」他嗤之以鼻,「到時我巴著你不放就是了。」

她斜覷他,「所以是不答應的意思?」

「辦不到。」

「好吧。」她轉頭就走,「那我搬出去住好了,我不想當廢人。如果你堅持讓外人打掃我們家、幫你燙衣服晾內衣褲的話。」

他扯住她手臂,俯對她,原本因氣結而溜到嘴邊的酸話硬生生吞了回去,因為她說了那三個字——「我們家」。三個字的意涵帶股親密味,無論她有意無意,他听了挺受用。「小蘿,不是說過你得對我好些?你又忘了?」

「沒忘啊,我這不就在想辦法增進你的生存能力,那你答不答應?」

「……」他閉了閉眼掙扎片刻,「好,我答應。那你怎麼回報我?」

她黑眼珠左右一溜,咧嘴笑道︰「我替你帶一份牛肉湯回來了,待會熱了吃。」

「你又去卓越家了?」他面色一沉。

「是啊。」

「以後不許去。」他轉身往臥房走。

「為什麼?」她追上前。

「你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淨往人家店里跑,不知情的人會怎麼想?」

「人家怎麼想是人家的事,為什麼要在意?」

「我在意。」他停步正色看著她。

她一臉不以為然,「你要是跟別的女生吃飯我也不會在意啊。」

「那你怎麼不試著在意?」

「我們又不是真的——」她沒說下去,大概怕徹底惹毛他。「店里的人真的很好,我沒發帖子給他們,人家還包了好幾個紅包給我。」

「應該的,你做了這麼久的白工。」他譏誚道。

她撅起嘴,「你不領情算了,我自己喝。」她果真走到廚房,從冰箱里端出一個小鍋,放在爐頭上加熱。

她在這里沒住上幾天,就模熟了有哪些鍋碗飄盆和佐料的放置處,連他沒使用幾次的咖啡機和果汁機也搬出來了。殷橋跟上去好奇地打開冰箱,放眼看去,每一隔空間分門別類放滿了基本食材,並列整文的棕色雞蛋填滿了兩排格架,旁邊備有幾種新鮮的奶油塊和培根肉片,制冰盒里堆迭了小冰塊,她還制作了一瓶放了檸檬片的冰水,原本單身男人單調的冰箱風格蕩然無存。

「以前住的公寓房東不讓我們開伙,其實我喜歡自己做飯。」她有點尷尬地解釋。「做的菜不是很高明就是了。我外婆走得早,沒讓我學到好手藝,所以你要多包含一點了。」

「你願意替我做飯就行了。」

「我留了一大格讓你放礦泉水和啤酒。」她趕緊指給他看。「要是不夠我可以再挪開。」

她生分的口吻像極了室友關系才有的拘束,事實上,被綁縛了手腳踏入了婚姻的夏蘿青的確待他像共同簽下契約租住的室友。

「廚房也是你的,你想怎麼用都可以。」

這句話她倒是听進去了,從此她大部分時光都待在廚房里。

待在廚房里是全心做個好妻子,為他精進廚藝料理三餐嗎?當然不,她通常在揉面團,烘烤面包用的那種面團,她在學做面包,做得有模有樣。

站在廚房那座料理中島旁,她瘦削的身子聳著肩,雙手抓牢一坨面團,在大理石面板上,像手洗衣服般以掌根前後使勁搓揉,間中會加上鮮奶油等作料揉雜進面團里頭。紅通通小臉和發梢上有幾抹沾上的白面粉。她眼神專注,仔細盯著手里面團,直到揉成一團圓滾滾的柔滑球狀,再放入一個圓盆里覆上包潔膜靜置一旁發酵。

殷橋第一次發現時駐足看呆了。她倒會打發時間,婚後不必再到夏家的基金會上班了,她也閑不下來。他好奇問︰「你看影片學的?」

「不,我報名了面包烘焙班,上了兩次課了,回來試做。」她頭也不抬地說。

他當時不疑有它,這是好事不是嗎?這麼需要耐性子的功夫她都做下來了,婚姻生活還會有什麼困難?

等待發酵空檔,夏蘿青沒讓兩人相處的空間凝滯,她會泡上兩杯咖啡,或一壺熱茶,請他賞光喝。兩人在寬敞的廚房中島高椅上坐著對飲,不必擔心沒話題,她會主動問︰「今天有什麼新鮮事嗎?」

依他的心情,有時候會挑揀一些從茶水間听來,輕松有趣的八卦瑣事,或應酬時听聞的某位霸氣集團掌門人勾搭上某冰清玉潔富婚的風流韻事,或是認識的哪個廢材富二代沒事買了十幾四駿馬在山上圈養,卻養死了一半的暴珍天物之類逗人發的鐵事告訴她。但更多時候,他會述說公司里高層相互間的利益糾葛,他如何在各方的拉扯中求取平衡並獲得一席之地,他父親如何和他沙盤推演準備明年進入董事會,誰又因此在布局角力中中箭落馬。

說不上來的心理因素,他就是想讓夏蘿青明白這些事,仿佛讓她更深一層參予他的人生。他如實說予她听,邊說邊觀察著她的反應,而她並未讓他失望,她起先听得懵懂,一臉若有所思,手上沒停下該做的活。她會一面將發酵好的面團取出以 面棍進行 卷,完成後放進模具,靜置烤箱發酵,一面接腔︰「唔,你們這一行真不簡單。」,「天吶,這樣不累嗎?」,「我猜你們要扳倒的是那個倒楣鬼吧?」,「好吧,至少你們贏了,可以放過那個人了嗎?」

在聆听過程中,她時而皺眉,時而傻眼,像听三國志般深怕漏掉某處關鍵性細節而豎耳傾听,發出的卻是外行人的天真疑問,中途從未試圖轉移話題,或呈現放空狀態,仿佛在听一出引人入勝的宮斗戲。他遇見的職場女子多半不樂意和他深入討論這些事,那必需透露太多某些不宜為人所知的權衡曲折,那些利害權衡和浪漫基本上是沖突的,夏蘿青卻來者不拒。下一次閑聊時,她會接續問︰「後來是誰拿到了合約?」,「那個吃里扒外的家伙被開除了嗎?」,「那個漂亮的女助理後來怎麼了?」

夏蘿青不知道,她仰著臉像孩子般渴望答案的表情多有吸引力,他忍住想吻她的沖動,反問她︰「你呢?除了烤面包,今天有什麼新鮮事?」

或許是不想透露太多白天的行蹤,她多半會說︰「沒什麼事。」但有一次她倒是開了話匣子。那一次她歪頭想了想認真道︰「我今天以為自已掉進平行時空了。」

「唔?」

「我今天騎摩托車到烘焙班上課,繞了幾個巷子才找到停車格塞進去。我記了電線桿位置,也記了巷弄號和附近商家,然後去上課,四小時後我走回停車格,發現我的摩托車不見了。不見了!那里停著一輛根本千年沒移動過、被政府單位貼了報廢紅單的銹爛機車。」她兩手揪住頭發,恍如人就在現場。

「傻瓜,你記錯位置了。」

「不可能的,我記得停車格對面是一家超商啊。我只好一輛輛找,找到下一條巷子,再下一條巷子,滿滿的摩托車,沒有一輛是我的。我慌了,坐在路邊想了很久,不可能啊,我又沒健忘癥。我不甘心,再次像傻子一樣一輛輛找回去,沿著兩條同樣的巷子,又回到那間超商對面的機車停車格,你猜怎麼樣?」

「你的車還在那里。」

「答對了!」她兩眼圓睜,「就好端端在那里,可那輛被貼上紅單的爛摩托車不見了,怎麼找都找不到了,是不是很神奇?」

「……」他努力不發出嗤笑。

「你覺得我胡謅對吧?」

「不,我覺得你上課太累了,一開始就找錯巷子了。」

「可是那附近明明只有一家超商啊。」

「所以呢?」他忍俊不住笑了。「你鬼打牆了?」

看出他笑容里含著揶揄,夏蘿青正要回駁,空氣中飄散出濃郁的烤面包香,中斷了兩人的交談。她走到烤箱前觀察烤色,關火,戴上隔熱手套取出模具,用力倒扣在鐵盤上,一條完整的、褐黃飽滿的可愛短土司魔術般呈現在兩人眼前。很簡單的東西,不知為何莫名讓人感動。

她歡呼一聲,把土司輕巧地掰成兩截,用小碟子呈上其中半截遞給殷橋,「拜托嘗一嘗。」她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他在應酬時吃過晚飯,其實了無食欲,但那雙喜孜孜的眼神根本不容拒絕。他接過碟子,趁熱吃了一口,滿含嚼勁的芳香在口中流竄,他又吃了一口,新鮮出爐的面體混合著鮮奶香醇攝人脾胃,那麼純樸的勾引,卻讓人停不下來。很快吃完了那半截,殷橋用力點頭。「很好。」

得到肯定,她雀躍地蹦跳了兩下,「下次學更難些的。」

殷橋忍住了到嘴邊的提問——你到底是為誰學的?他硬是咽了下去,改問︰「你剛才話還沒說完,摩托車找到了然後呢?」

「不說了,你又不相信。」她回頭收拾烤具。

「你說了我就信。」他走到她身後,不知是否一室的咖啡和土司香氣形成了金黃色的溫存氛圍,他靠近她,俯下臉嗅聞她露出的一小截後頸,兩手輕輕掌住她的腰,想將她拉向他,她卻恰好回身,瞥見他的雙手置放處,不解問︰「怎麼啦?」

「你腰好像粗了點。」

「是嗎?」她狐疑地朝下看,「今天秤了體重沒變化啊。」

「沒什麼,繼續說吧,說你的車。」他抽開手,抱著雙臂聆听。

她想了一下,「車找到了,我心雖安了,就是想不透為什麼。我後來想啊,有沒有可能我找車的那半小時,掉進了另外一個平行時空了?那一邊的我根本車子沒停在那里,我也許沒去上烘焙課,我雖然是我,但過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如果我沒回來,搞不好可以知道那邊的我正在做什麼,你說有不有趣?」

這就是夏蘿青,讓她雙眼晶亮思潮澎湃的事竟是這類天馬行空的無稽之談。

他裝作認真思索,「比方說呢?」

「比方說,也許另一個我,有好幾個姊妹,雖然家里不怎麼有錢,但爸媽待我們很好。我大學畢業就嫁了個普通人,是個好人,也是開店做小生意的,我們很相愛,生了一堆孩子,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夠了,別把你現在的想望套用到那個世界去,沒有這種可能。」他打斷她。

「你不相信我還讓我說?」

「我不相信的是你另一邊一廂情願的版本,讓我來編都比你有創意。」吐槽得不夠,靈光一現,他發現了蹊蹺點,「不對,你哪來的摩托車?」

「我跟我舅借的啊。」

「摩托車很危險你不知道嗎?以後不許騎,不然我直接找上你舅。」

和平的氛圍霎時驅散,兩人結束對話,他離開廚房。

他的態度的確不良,但那分明以卓越為對象打造的另一個人生版本很難讓他生出雅量來。

說到這里,連曾胖都听得出他掩不住的妒意了吧?

「做面包?那三餐呢?她也做嗎?」曾胖問的竟是他沒想過的問題。

「做。只要我通知她會回家吃飯,她一定做。」在這項待遇上她是把他當丈夫看的。

「沒花什麼心思吧?」

「都是一些她拿手的家常菜。」

「所以她這麼勤快學做面包是為什麼?」

他怔住了,他沒想過。

那時候他只知道,能一回家就看見她的身影,比她做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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