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相識的時光,範柔真有如此渴望夏翰青永志不忘嗎?
答案是矛盾的,她希望他記起,又但願他遺忘。
那年她剛過十六歲,未滿十七;那時節春寒未盡,暖風未臨;那一天她蹺了第四節 國文課,伺機泡了碗速食面填腹,躲在外掃區域的老榕下享受偷來的恬靜。
她記得饑腸轆轆稍微好轉的感覺,空氣中散播著草葉初萌的清香,圍牆外被隔絕的車聲喧擾;她記得打了一個小盹後驚醒,看看手表課快要結束,準備起身返回學校餐廳再大快朵頤正式的午餐。
她沿著花圃小徑轉至教學大樓後方人煙稀少的長廊,避開教職員辦公室朝圖書館方向前行,經過公布欄,她望見前方一道男性身影,獨行在走廊上。
不必打照面,範柔就能確知男子是陌生客,不屬于校園。他脊梁挺直,身形頎長,步履慎重卻時而停步,左顧右盼,顯然心有遲疑。男子應該是初來乍到。這座私校幅員不小,規劃卻不夠簡單明了,初來容易繞路走偏。
出于心血來潮,她信步跟在他後頭好一會兒,只見他極為認真打量校園每一處環節和景物,偶爾瞥一眼腕表,似很在意時間,走到長廊盡頭,他似乎察覺了後方緊跟不舍的腳步聲,終于轉過身和範柔面對面。
第一眼看見那張臉,範柔眩惑了數秒。陽光盈滿的廊道上,男子清秀雅氣的臉龐一覽無遺,在望見她的剎那,似漣漪般從他的嘴角慢慢蕩開了一朵笑容,那笑容和煦如陽,沖淡了原本眼底的涼漠,雖稍縱即逝,她捕捉到了他原有的冰涼眼神,但他笑容太搶眼,瞬間鐫刻在她記憶里。
男子太年輕,她猜不過二十許,不會是新來的教職員,況且他的穿著也不像。他穿著一襲扣領雪白襯衫,袖口輕松挽至肘部,下著合身卡其長褲,一雙茶色牛津鞋,模樣簡單不花稍,適切地烘托出他爾雅的氣質,範柔從他的一派從容和衣物的細節判斷出男子有著良好的教養。
男子露出一口漂亮的皓齒,和氣問她︰「這位同學,請問你知道教務處怎麼走嗎?我剛才好像轉錯了方向。」
範柔呆了一下,陌生男子流露的溫雅有禮和她粗魯不文的哥哥簡直有如天壤之別。她用力點頭,「知道,我帶你去。」
她和男子並行著,男子身上清洌怡人的氣味隱隱在空氣間傳送著,一股莫名的快樂涌上心頭。她不是個害羞的少女,邊走邊問︰「先生是新來的社團老師?」只有外聘的社團老師才如此年輕。
「不是。」男子輕笑。
「那是體育老師?」她從他良好的身形判定。
「也不是。」
「那──」她側過臉大膽端詳他,不會吧?「新來的警衛?」學校的警衛向來只啟用年輕男性。
男子縱笑了兩聲,聲音清朗悅耳。「當然不是。」大概怕她越猜越離譜,男子自動揭露,「我是學生家長,來找教務主任聊一聊。」
「噢──」這答案只令她驚異。家長?他的年紀能擔任哪種家長?
「這所學校果真不小。」男子有她帶領,更加放心地引頸覽勝,然後中途冒了句評語,「但收這種費用也太過了一點,可見人當了父母就等著當冤大頭。」
範柔心一驚,他這話指的是誰?他那口氣冷淡老成,和他的外表不甚相符。
「先生沒來過學校嗎?」都下學期了,既是家長,怎可能從未造訪過?
「去年我人還在國外,來不及陪著入學,所以現在才來看看。」男子解釋。
「噢──先生可以告訴我代表誰的家長嗎?搞不好我認識喔。」她試著打探。
「當然可以。高一的夏蘿青。」
「小蘿?」
兩人四目相交,男子再度露出溫和的笑容,這次多添了點欣悅,他停步面向她,朝她有禮地遞出手,「你好,我是夏蘿青的大哥,請多關照我們家小蘿。」
她伸出手,輕輕握住他散發暖意的長指,那指頭像富含磁力,緩緩將電流輸送到她指尖,直達心窩,鼓動心跳,範柔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臉紅的滋味。
「這位同學,方便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夏翰青有禮地問。
「噢,她們都叫我黑兔妹,你也可以這樣叫我。」基于少女某種莫名的心理,她當時覺得這個綽號比起範柔二字名副其實多了。
這名年輕男子听了一怔,晃動的眼神似在納悶綽號和她的相關性。
範柔乍然一笑,這一咧嘴,男子意會了什麼,也跟著笑了。
當時的範柔,還保有兩顆明顯的兔門牙,長年在鄉下曬出的一身黑黝黝皮膚也尚未轉白,頂著一頭韓式美男短發,習慣穿褲裝,怎麼看都和美麗溫柔絕緣。
***
後來範柔才知道,夏翰青少說了另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高二的夏丹青。但也不算說錯,日後,他的確只為同母所出的夏蘿青而來。
他想方設法把與夏家格格不入的小妹轉學至夏家認可的私立女校,那時候,範柔第一次見識到,作為兄長,他是如何全心全意地照拂妹妹,而和手足向來水火不容的她,又是多麼欣羨同班同學夏蘿青;這份欣羨,慢慢地轉化,繼而生出一種想望──如果能夠擁有這份溫柔,如果能夠……她願意和夏蘿青交換兄長!
進高中前,一直在外公家過著與兄長截然不同生活的夏蘿青卻不作此想。沒有人知道夏蘿青十六歲前過著怎樣的生活,讓她變成一座移動的小彈藥庫,內里埋藏著不為人知的火藥,一顆脆弱的自尊心像輕易被引燃的火信,走到哪炸到哪,不僅和夏家一家扞格,在學校亦沉默寡言,不擅與人交。
私校學生多半來自富貴家庭,再不濟父母也是專業人才或高級主管,嚴格說來夏蘿青兩邊都不到頭,她屬于半吊子出身,沒在夏家生活過一天,卻又是名義上夏家的子女,言行舉止和其他女學生有著顯著的差異,縱使不說話,排擠自然形成,使得夏蘿青臉上益發有抹揮之不去的陰霾。
範柔出生于健全的家庭,母親雖然在她上中學那年早逝,但她自小不愁吃穿,父親疼愛她,沒再二度續弦,堅持找了親族女性長輩照料她的生活。她對家族營生沒概念,只知道從小家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父親很少有清閑的時候。範柔自幼乏人嚴格管束,野性天成,母親去世後更難被教條拘束,和同父異母的大哥範剛之間的沖突越演越烈。她在學校惹出的小麻煩雖不斷,但聰穎的她功課良好,體育競賽頻拿大獎,師長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予計較;可家中範剛血氣方剛,睚眥必報,沒輕饒過妹妹,兩人不是拳腳相向就是朝對方的寶貝搞破壞;範柔身手再好也敵不過範剛人高馬大的蠻勁,總是鼻青臉腫地上學。
她的鄉下生活結束在一次大破壞之後──她炸了她大哥的房間。
當然不是用上真的炸藥。鄰居小孩弄了一串過年玩剩的鞭炮給範柔,她靈機一動,埋在他哥的玩具堆里,鞭炮威力不算大,引發的火勢卻很驚人,雖及早被大人發現緊急撲滅,她哥半個房間已呈現漆黑焦燎,明顯毀了。
這樁禍事震撼了長年姑息兒女爭端的父親,她父親首次對女兒大怒,下手將她暴打了一頓,沒過問她的意見,托了關系,直接把她送到北部這所嚴格的女校住讀,徹底隔離了兩兄妹,免得哪天回到家整座屋樓被其中一個孩子夷為平地。
範柔無畏年少離家,炸了她哥的房間是沖動所至,她並非無悔意,但父親連親送她上台北也不願意倒是傷了她的女兒心。
她無畏學校管束,規矩再嚴格她都鑽得了縫,偷得了閑,找得到樂趣。她覺得學校女生多半做作又小家子氣,根本不大理會,行事依舊大而化之。她沒有想過的是人言,一所成分單純的女校,竟可以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流言,源頭何處無從查考,流言似細沙,慢慢從各處縫隙泄露,流向她的耳根,把範柔推向群體邊沿,莫名地成了一座孤島。
流言斷斷續續,內容指涉她家族生意成分不單純,她父親以沙石業致富,染指黑道,來往白道,經營偏門行業,濫炒地皮成為土豪。她再無知也懂得那些形容詞絕非正面。
放假回家時她在餐桌上直問了父親︰「爸,你是采沙石的流氓嗎?」
她父親一听,霎時橫眉豎目,厚掌往桌面一拍,一只煎白鯧瞬間跳出盤子,滑到她面前。她父親聲若洪鐘痛罵︰「貢蝦米肖話啦!汝差一點點把阿剛房間炸掉,我攏無貢汝是恐怖分子,今日汝敢貢汝爸系流氓?嗄?」
嚇了老大一跳的範柔不敢再吭一句,默默返回學校。
漸漸地她才明白,學校同學們暗地較勁的已非財力,還有社會名聲。範柔的家族缺乏好名聲,空有財力無法為她獲得尊重,雖然她實在不明白流言是如何產生的,好像兜頭被蓋了印章就真的是流氓的女兒了。
兩個被邊緣化的女生自然而然走在一起,尤其夏蘿青下學期開始住校以後,兩人更形親近,相濡以沫。她們性格並不相近,但同樣倔強,彼此理解,無視被周圍冷待和刻意疏離的事實,過著相互支援的校園生活。
在那近似嚴冬蒼白枯燥無味的高中生活里,夏翰青的出現像金黃色的暖陽照射進霧靄中的一束日暉,閃耀著動人的光彩。
動人,僅針對範柔而言;煩人,卻是夏蘿青的感覺。
源于不足為外人道的因素,夏翰青極為勤快地到學校探望妹妹,每次大約花上一個多小時,通常安排在下午最後一堂自習課時間。
「你們有話不能周末回家再說嗎?」範柔一頭霧水,真奇怪的一對兄妹。
「我哥應酬回來經常很晚了,見不著我,他們夏家人通常也沒空和我說話,我哥有事就直接來學校見我。」夏蘿青簡短的解釋。
「他們夏家人」是夏蘿青口中奇特的家人代稱,分明把自己排除在夏家之外。許久以後範柔方知原委,夏蘿青和夏家長輩並無血緣關系,但那時候,十六歲的夏蘿青以最直接的情緒面對名義上的家人,絲毫沒有轉圜余地。
「你哥還在等你,你還不去?」
夏蘿青背轉身撅起了嘴,裝作沒听見。
「怎麼啦?你哥來看你還不好?」
「……」還是不作聲。
「你多幸運啊,我哥看到我只想踹我。」
「不去,他老對我說教。」原來是怕嗦。
「我看他帶了好吃的耶,去吧、去吧!」範柔催促著。
「你想吃就替我去拿吧,就說我被罰補考不能分身。」
一開始夏蘿青還會乖乖去會面,到後來百般推托不肯听勸,範柔順理成章成了傳信使者。
兩次以後,範柔終于知道夏蘿青不肯會面的真正原因了。因為,因為──夏翰青根本在對妹妹傳道授業解惑啊!
***
在範柔青春少艾的認知里,夏翰青這個男人簡直是個稀有的品種。
在她步行去見他的那小段路程里,她渾身似只快樂的鳥,一路雀躍到終點。
二十四歲的夏翰青和多數年輕人不同,心情很少寫在臉上,泰半心思全收斂在溫文不彰的表情下,即使出現在面前的人兒有一半機率並非企盼的妹妹,也不輕易流露出慍怒或失望之色,像是頗能理解少女心的不可捉模,他平心靜氣地接受夏蘿青的別扭表現,之後,再另闢蹊徑達到他的目的。
夏翰青從不贈與妹妹少女希冀的東西,他認為大量閱讀是學習的基礎,因此見面只帶精心挑選過的書籍來,範圍幾乎是中外名著或科普書讓妹妹攜回閱讀,接著再詢問她校園生活和功課問題。如果會面內容僅止于此,夏蘿青還能應付自如,不致于退避三舍;但真相其實是──「一本書不管厚薄必須在五天內讀完,讀完必須寫上至少一千字心得。如果是中文書還好,總是謅得出來,要是英文小說我頭就大了,我連湊個五百字都有困難啊。重點是他還會當場批改糾正,要是僥幸過關便罷,要是沒讓他滿意就退回重寫,下次就累積成兩篇了。這還沒完,時間夠的話他要檢查周考成績,進步是應該,如果退步,周末就別想出門了。你以為我哥現在才這麼奇葩?他大學在國外念書時暑假回來也是這麼干的,我心很累的。」
範柔听得新奇萬分,「唔,挺有挑戰性的。如果你直接拒絕呢?」
夏蘿青沮喪地看了她一眼,「我沒試過,我哥那個人──你會覺得少惹他為妙!」
少女閱人有限,一個文質彬彬的男生如何令人生畏?
好奇心整個被勾動,夏蘿青找借口不現身的次數里,範柔當仁不讓,前去代替傳達訊息。圖書館閱覽室旁隔出的小會客室,就是他們見面的地方。
那段不長不短的時光里,範柔總是雙手托腮,隔張長桌凝望散發著清新氣息的夏翰青,那是一種努力將眼前畫面盡收眼底的凝望,那畫面在範柔的記憶里仿佛覆上一層幻美的蒙光。低首垂眸審閱手上紙張的男人安靜而優雅,柔和的面龐沒有一絲牽動,只有睫毛不時在流覽時眨動著,握筆的長指在白紙黑字上圈改著,在空白處留下成熟端秀的字體。
夏翰青從不叫她黑兔妹,對她本名似乎也沒興趣知曉,從未認真詢問過。他隨口喚她小兔,兩個簡單的字透著趣致並去除了原先綽號的貶義,他經常在對她說上一番道理後話尾加上那麼一句︰「小兔同學,你說對嗎?」
她忙不迭點頭。每次審閱完千字心得,他會將原書重點更精闢地講解給範柔听,然後再三確認︰「听得懂嗎?轉述給小蘿听會有困難嗎?」溫和的聲調像夏夜時拂面的一縷縷沁心涼風,她只盼再來一點、再來一點。
她通常會回報一個OK手勢,接著他會問︰「小蘿在班上怎麼樣?有沒有任何問題?都告訴我無妨。」
當然不能照實說,她會把事先編撰好的答案奉上︰「還可以,就是班上女生討厭了一點,不過反正到哪里都有討厭的同學,所以也算不上問題。」
他听了但笑不語,有一次他忖思片刻,似有感而發道︰「小蘿要是像你一樣就好了,我可以少操點心。」
「我有什麼好的?」她暗自訝異。
「像你一樣時時開心著,不糾結。」
耳根立即漫熱,他不知道她是見了他才心花朵朵開的啊!
有人分擔見面壓力,夏蘿青許是松懈了,有一次完全忘了欠交一篇心得,上午才驚覺,下午約定的見面時間在即,偏偏當天社團得團練,沒有空堂可以補寫。想了想,夏蘿青準備做縮頭龜,對範柔道︰「沒辦法,麻煩你轉告我哥我就是忘了,隨他怎麼罰吧。」
範柔一听,這可不妙,被罰事小,兩手空空前去不等于提前結束會面?夏翰青可不像沒事瞎聊的男人,尤其物件是一名其貌不揚的小女生,她懷疑若卸下和夏蘿青是死黨的這層關系,夏翰青不會為她多停留五分鐘。
電光石火間她下了決定,「我來寫。」
「啊?」夏蘿青傻眼,不明白範柔兩肋插刀的沖動源自哪根筋不對。
「那本書我以前看過,掰一篇心得出來很簡單。」她說。
「……」夏蘿青表情古怪,咬著下唇猶疑不決。「這樣不好吧?」
「就這樣。反正都是從電腦教室的列印機印出來的,他也搞不清楚是誰寫的。」
自告奮勇的範柔花了一堂課時間埋頭苦寫,甚至超寫了二百字。
時間一到,她興高采烈地趕至會客地點,歡天喜地地奉上成果,附加解釋︰「小蘿這堂要團練,沒辦法親自來。」
夏蘿青的缺席已成常態,夏翰青傾著臉若有所思,「小蘿經常這樣麻煩你不對,下次她若不能來,你就別替她來了。這周末我就不應酬了,她也不必出門,我親自和她面對面討論也行。」他面不改色,口氣溫和,語意卻滲出了一點寒氣。
「呃……不麻煩、不麻煩!」她連忙搖手,「我听了也受益良多啊,最近我都感覺自己比以前有料多了。」
美目淡掃她一眼,薄唇很快噙起了客氣的笑,「小蘿有你這位朋友很幸運。」
「哪里,我也很高興認識她。」更加高興夏蘿青有位好兄長。
他低下頭閱覽起她攜來的心得文章,初時眉頭略擰,似有不解;不久眼色漸變,難掩驚異;到後來面龐僵硬,原有的寧和面容消失。
他抬眸看她,目現厲色︰「她最近是怎麼了?」
範柔頓時錯愕,「什麼怎麼了?」
「這文章的邏輯前後矛盾,用字粗淺,語句不通,像是東拼西湊出來的,錯別字也過多,根本是心不在焉的應付之作。小兔同學,你和她同寢室,她真的沒發生什麼事?」
範柔有生以來,深刻感受到「丟臉」兩個字具有的重挫力道,她一頭一臉悶燒起來,像快要炸掉的玉米,下一秒就成了爆米花。
是有這麼差嗎?她知道自己的弱項在文科,不如數理成績斐然,但也就普通了一點,沒那麼頂尖,怎麼經由他嘴里說出來好似一無是處,根本應該已達重修的低劣程度呢?
看來,夏蘿青的文科和作文成績在班上居前段是扎扎實實訓練出來的,有這種哥哥,要不好也難!可惡!至少她數理強上夏蘿青一大截好嗎!但在此當口,也只有吞忍一途,畢竟文章是她自己眼巴巴獻丑的,她得熬過這一關。
「大概團練太累了,最近合唱比賽要到了,指導老師很嚴格,小蘿連寫其它作業也沒時間。」她隨口搪塞了理由。「大哥如果要送吃的給小蘿,最近送養聲潤喉的飲料比較好。」
夏翰青不再作聲,垂眼沉思起來,此時,他秀致的五官又籠上一層溫文之氣,方才乍現的峻色消失了。
這一刻,範柔忽然領略了夏蘿青所謂少惹她哥為妙的意思了。
這個男人無事時溫文儒雅,揚唇一笑有如晨曦,說話不慍不火,措辭有禮,每每安靜不語時,整個人像嵌進一幅靜物畫里,久觀內心也跟著寧謐起來。
但,但,正因如此,那張波瀾不興的臉一旦生出情緒,即使不到疾言厲色的程度,即使說話仍是不疾不徐,不過就是稍稍風雲變色,也能令人為之凜然。
範柔懂了,她哥範剛成天張牙舞爪,惡聲惡氣,她可沒怕過他。
之後她不敢再唐突代筆,倒是常幫催夏蘿青莫忘哥哥交代的功課,夏蘿青煩不勝煩,有時不免起疑,「哎呀你怎麼倒戈了呢?你該跟他說我學校功課多到爆啊,他送你吃的就這麼有用?」夏翰青禮數周到,送吃的來總是一式兩份。
「我最近常想,你哥確實是為你好,這麼忙還抽空來看你。哪像我哥,到現在不讓我接近他房門一步,只要我回家那天就在門口拉起一條封鎖線,怕我對他不利,哪天他會到學校來看我,大概是大地震把我連學校一起震亡了才有可能吧。」
「你那麼欣賞我哥,送你好了。」夏蘿青反駁不了,睹氣道。
「那也要他願意啊。」範柔嘻皮笑臉。
夏蘿青嘆口氣,忽然轉移話題,「你知道嗎?最近放學後的團練被取消了,听說是有家長投訴老師訓練過當,影響正常課業。你說誰那麼無聊去投訴這個啊!學校也亂沒原則的,那些家長有錢有勢,隨便對學校指指點點,學校一個屁都不敢放。老師真倒楣,還被校長叫去關切。」
範柔內心一陣咯 ──不會吧?是巧合吧?就她那幾句無心之言,夏翰青回頭就運作了這件事?
心底生起了異樣的感覺,那是年少的她無法厘清的感覺,欣賞的物件真實的模樣究竟為何?當時的她對人的了解還是扁平的,未諳世事的天真。
疑問長久擱在心上,沒能問出口。
因為到下一次,再下一次,她一見到他,她便把不相干的事全給拋諸腦後了。
回想起來,夏翰青當年對于一個樂此不疲扮演信差的女孩存著什麼樣的看法呢?她自是無從得知。他始終溫柔內斂,對待範柔友善大方,除了關切女孩們的學校生活、學習狀況,隨時說上一段引人入勝的故事鼓勵或引導她們,但絕口不談自己。他們相差多歲,以一個兄長之姿出現的情況而言,的確是沒什麼題外話可說的。
她和夏翰青之間總是夾著一個無形的夏蘿青,兩人的話題也不脫夏蘿青,那些他讓妹妹閱讀的各種書籍,範柔總早先一步生吞活剝看完再交給夏蘿青,她天真地想,讀過這些書,有了話題,她和夏翰青又更接近了些。
十六歲女孩簡單的心念里,所有的快樂都在當下,未來是朦朧的,她擁有的僅是青春,和一切不確定性,不確定誰將一輩子銘刻在她心里,不確定誰會為她在心里留下一個特別的位置。
在那樣單純的相聚里,夏翰青終究留下了一個足以讓她長久銘記的小轉折。在一次夏蘿青又臨時缺席的替代會面里,他除了帶來兩個女孩喜歡的甜食,出乎意料地,他另外拿出一樣令範柔耳目一新的小玩意──一副跳棋棋盤。
一個折迭式磁性棋盤,看得出來不是全新的,有一點年紀的東西了,範柔小時候見鄰居玩過,她幼時好動缺乏耐心,不曾在任何棋種上投注過心力,這時候幼年事物出現在眼前,除了訝異,也感覺到一點趣致,一點懷舊,只不明白他想做什麼。
夏翰青抬頭朝窗外張看,忽然提議︰「這里面有些悶,外面天氣好,我們到外面去好嗎?」
她只有點頭答應的分。對她來說,在哪里听他說話並沒有什麼分別。
兩人移師到圖書館後方,只有少數打掃學生會涉足的外掃區域。那里有一道擋土牆,牆上恣意蔓生的爬藤植物蓬勃瘋長,其中星星點綴著花形脫俗的小紫花,整片望去,成為一道美麗的背景牆。花牆前有一組粗木釘制的長桌長椅,像供休憩,又像被隨意棄置。
夏翰青拂去桌椅上的落花落葉,隨意就座,接著做了讓她吃驚的動作,他把棋盤張開,細心擺上棋子,噙起笑對她道︰「想玩嗎?一起來玩吧,很簡單的。」
範柔吃驚的不是他竟對跳棋產生興趣,而是他邀請她一同下棋──他們倆第一次做著和夏蘿青無關的事。那天他心情似乎有些不同,他把夏蘿青的功課放一邊並未檢查,也未詢問妹妹的狀況,單純地把心思投注在棋盤上。
範柔驚喜萬分,雖然她對此類游戲毫不拿手,但她極樂意奉陪,輸棋也無妨。事實上她的確從頭輸到尾,夏翰青不費吹灰之力贏棋,或許是贏得太無趣,他索性一面下子一面教導她,仔細的程度,幾乎到了傾囊相授的地步。範柔對自己也充滿訝異,居然對此靜態游戲興致勃勃。
夏翰青溫和的語調,不皺眉頭的耐心,偶然忍俊不禁的輕笑,像初夏暖風撩繞著她,圍攏著她。她悄悄抬起臉,注視著他,忽然間,感激之情涌塞胸臆,感謝她的父親,感謝夏蘿青,感謝可惡的範剛,因為她的此時此刻……
鐘響了,一堂課時間結束,夏翰青俐落地收拾起棋盤,將之遞給她,意味不明道︰「小蘿始終覺得我對外公家沒有半分留戀,她當時太小,不明白。這棋盤是我外公送我的六歲生日禮物,我後來帶到了夏家,保留到現在。麻煩你交給小蘿,她想留下就留下,她說過外公不曾留下任何東西給她。」
這是唯一一次夏翰青向她透露出些微的隱私,為的還是妹妹。
她記得把棋盤轉交給夏蘿青時,夏蘿青怔了許久,撫著棋盤不發一語。過了兩天,她把棋盤返還給範柔,輕聲道︰「既然是外公給他的,就別給我吧,拜托你下次替我還給他,我不要了。」
範柔搞不清楚這對兄妹在糾結什麼,她單純的直腸肚也探索不出個結果來。她收下棋盤,倒是從此虔心研究如何下得一手厲害的好棋。
仗著厚臉皮,後來只要見到夏翰青,她總會央求他和她對上幾盤,因為只有在那些下棋的韶光,才真正屬于他們之間。
夏翰青一直以為棋盤是範柔向妹妹借來的,沒疑心什麼,一本正經地和她對棋。從贏得輕松自在到贏得步步為營,他很瞧得起初學的她,始終沒輕讓她一盤,她也始終是他手下敗將,但敗得喜笑顏開。直到學期終了,直到她倉促轉學,他們的棋局才告一段落。
她偷偷帶走了棋盤,這麼多年來,沒人再向她索求物歸原主。
或許棋盤早就在主人的記憶里被更多的後來給沖刷淡忘,就像她被它的主人徹底遺忘一樣,不足為奇。
***
長久以來,她幻想過無數次夏翰青的目光有一天會片刻不移落在她身上,以各種方式──欣喜的、愛憐的、激賞的、熾熱的……唯獨不是此刻這一種──集合了驚詫、納悶、半信半疑、琢磨……那根本是觀察載玻片上的罕見生物才會有的目光。
偏挑這時候和她對質,她的運動衣還未換下呢!丸子頭已經有些松散,幾綹掉落的發絲被汗液沾粘在額面和頸子上直發癢,手一抹,白天的粉妝全褪盡,這番狼狽模樣,和不久前共餐的佳人兩相對照,他想必感觸良多吧。
犀利的視線在她身上逡繞幾回後,終于掉開。
她暗松了口氣,全身緊繃的神經暫時得到紓解。
腦袋里撞擊著幾個念頭。剛才不應昏頭昏腦跟著他到這地方來的,他是因為她,還是突發的閑情逸致才來的?酒吧里多處瞎燈暗火,他卻選擇較明亮的吧台落座,他是想清楚看著她吧?應該找個借口先溜回家,至少在狀態良好的時候再和他對談。對!正該如此!此刻她仍處在心驚肉跳中,他隨口一逼問,她就有可能說話顛三倒四,甚至語無倫次,像個不知所謂的傻子,她再不注重形象,也不必送上門讓他倒扣分數吧?
吧台里的酒保和幾個服務員一見到夏翰青帶了個女性朋友光臨,全體不約而同向她行注目禮,職業化的謹慎也掩不住異樣的神色。
果然她的樣子夠邋遢,跟服儀整齊的夏翰青連袂出現是不搭調了些。
輕快悅耳的搖滾樂充盈整個空間,可惜無法讓她放輕松。不知道為什麼,得知夏翰青重拾了記憶碎片,把幾乎模糊不清的少女身影在歲月流光中撈起,她驚多于喜,向來在他面前總能理直氣壯的她,像顆癟掉的皮球,底氣都漏光了。
還是走吧,心念一決,她從吧台椅跳下,不及脫口告辭,一只裝著金澄酒液的玻璃杯一分不差送到她嘴邊,循著酒杯望去,夏翰青若有所思盯著她。他眉眼平靜,眼波溫淡,輕聲道︰「喝一點吧。」
她猛搖頭,「不行,我還要開車。」
「不用擔心,待會我送你回去就行了。喝一點,放輕松,我剛看你快腦充血了。」他語調平穩,仿佛說的是件不痛不癢的事;她一听臉又乍紅,抓起酒杯仰飲了一口,微辣酒液滑過食道,沒法壯膽,倒可以分心。
他看了看她,忽然發出笑聲,和他慣常不以為然的諷笑不一樣,那是明顯被逗樂的笑。他笑了好一會兒,笑得她目瞪口呆,吧台特殊的光源下,他難得發自內心愉悅的笑容竟有著月出光華的感覺,照映了整張臉,驅走了年深月久的嚴峻之色;有那麼一刻,他的面龐似重現當年她遇見他時的神采,笑意溫柔輕盈,沒有太多人世的負荷。
「緊張什麼?你膽子不是大得很?千方百計在我跟前晃,不就是巴不得我想起來?」他語出調侃。「好久不見,小兔同學。」
「……」她驚異得嘴合不攏──全想起來了嗎?連綽號也記起來了?他剛才笑得如此歡快是因為她以前截然不同的模樣嗎?他從前絕不輕言他人外表,也未流露出他在這方面的偏好,這是她當年在他面前一直能夠輕松自如的原因,多年後難道他對此有了計較?「你是怎麼想起來的?」
他喝了幾口酒保特別為他調制的不含酒精飲料,範柔發現,在這樣的地方,他也不輕易踫酒,所以純粹是為了帶她來了?
「因為那副棋盤。那是我的棋盤,不是嗎?」他輕瞟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去。「棋盤上有個一模一樣的脫漆,我在框里內側還用簽字筆寫了一個小小‘翰’字,你一定也發現了對吧?」
「……」她重回椅座,楞楞望著他,千言萬語在胸口追撞,出不了口。
「棋盤怎麼在你那兒的?」
「小蘿當時讓我還給你,我沒還。」她實話實說。
夏翰青整個人轉向她,正視她,「你長高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你以前根本還是個孩子,我認不出並不為過,不是嗎?」
他定楮看著她,並不為自己不識眼前舊人而感到抱歉。他並非她家人,得以日夜瞧著她長大,也不會沒事研究她的臉孔五官,真正說來當年他們相熟的時間僅一個學期,穿著制服的小女生如何能起眼到令人永難忘懷?況且她不知道嗎?十六歲的她根本就像個活潑好動的小男孩,身子骨比現在瘦削,女人的三圍形廓尚未出現,樸素著一張曬得黑乎乎的小臉,最吸晴的是一笑便現形的雪白兔牙,所以她習慣抿著嘴,不讓兔牙出來招搖。
幾年過去,她五官長開了,也許是不再從事大量室外活動,皮膚白晰了起來,面頰圓潤了,身架抽高了,頭發蓄長了,女性的形軀顯而易見,一雙因長年跳舞而結實的腿比印象中來得修長,重點是兔寶寶門牙不見了,想必後來整了牙,如今笑起來只見一排整齊的門齒,連喚起記憶的最後憑借都消失了。說是脫胎換骨也許夸大其詞了,但要將兩個時期的範柔輕易聯想成同一人可不容易,如果沒有提示,她給他的題目著實太難了。
「我是發育得慢,我哥就沒把我當女生看。」她低下頭,把玩著手里的杯子。「其實你記不起來我也無所謂了,那跟現在沒關系。」
他一听,忽然雙臂盤胸,一手支著下巴沉吟,眸光流轉著不明的心緒,然後慢慢抬起視線,定著在她圓滾滾的眼眸里,這雙唯一保持著少女慧黠和靈動的圓眼,和妹妹夏蘿青的倔強大眼不同,總是漾著愉快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