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夏翰青丟出的是一個裹著糖衣的毒餌,範柔竟是認真地考慮了半晌。
他看透了她,就算他們永遠只能是朋友,她仍然會接受提議,不管從何種角度考量,她既沒得到過他的心,遑論失去?實際上她沒什麼好損失的。
她安靜了好一會兒,終于決定啟齒。
「認識你那學期,班上最後半個月發生了一件事,你一定不會忘記。」她垂眼看著自己的膝蓋緩緩道來。
班上某些學生建立的網上聊天群組里,原本只是單純交誼的園地,不知何時開始,彌漫著不尋常的氣氛,原先只是針對一個小事件進行戲謔和酸言酸語,漸漸地,加入討論的人數增長,輔以嘲諷的配圖。不久,討論串不知從何時開始走鐘,惡意的攻擊和流言如野火蔓燒,在隱密的社群里如酒後狂歡,難以節制,並且越演越烈。不雅的留言競相出現,配圖不再卡通化,而是截圖加上被移植的臉貌,充滿了恨意的詛咒。
只在群組里流竄的惡終究滲透到真實世界里,有一個人明顯成為排擠目標,即是一無所知的夏蘿青!範柔也發覺了,原先對于同學采取的無視態度,已不能讓夏蘿青平安度日,冷暴力慢慢形成,再上演為肢體霸凌;夏蘿青先是課本被毀,考卷失蹤,校外集合撲空,體育課被絆倒被當靶子扔球,種種倒楣遭遇讓兩人起疑──為何是夏蘿青?
範柔想法子冒名進入群組,赫然發現了一個流淌著毒液的世界,起源不過是校際音樂比賽後,一所男校的俊秀大提琴手,青睞于夏蘿青,開始展開追求;而這名男學生恰好是班長曖昧已久的對象。從沒輸過人生各種戰役的校花班長,在群組里發動了隱形攻擊,倒楣的夏蘿青莫名飽受攻擊,心情大受影響。
「你做了什麼?」默默聆听的夏翰青聲色平淡,直接問了這句。
「我在群組里回敬她們,把里面搞得烏煙瘴氣,最後鬧到她們關版。她們懷恨在心,沒放過小蘿,有一次在洗手間推了她一把,造成她手肘挫傷。小蘿告訴了我,我知道那些女生存什麼心,直接殺到動手的人面前,狠狠踢了她一腳,她立刻回手,我自小打架長大,怎可能讓她佔上風,她當然吃了虧,其他的人看見了便聯手回擊,小蘿跳進來拉架,也一起被扯了進去,最後演變成打群架,鬧得不可開交。有人報告訓導處,我們全都被帶走。因為有人受了傷,學校決定嚴厲懲處禍首。你可以想象,我和小蘿怎麼也說不過她們的七嘴八舌,我被記了兩大過,小蘿一大過,還要勞動服務。」
「──竟是你!」夏翰青萬分詫異地看向她,那名在校長口中的禍首竟是範柔?
「是我。」事隔多年,細說從頭,胸口還有股悶氣。「被懲處的學生家長都到了學校嚴正抗議,只有我父親氣得不願北上。一個星期後,我被校長約談,她說,有位家長極力主張要我轉學,還學校寧靜,但為免我未來受到影響,校長決定撤去我的記過處分,讓我干干淨淨到另一個學校,前提是不準再興風作浪,到處喊冤。後來我听班上有人說,主張的家長極為有力,捐贈不少學校設施,校長若不答應,那位家長準備將學生轉到它所私校,校長就會失去一項財源。我當時一心認為,那位家長必定就是班長的父親。」
範柔抬起臉,轉頭朝向他,他眼里閃爍著復雜的神色,定定看著她沒有移開。她輕聲道︰「辦轉學手續那天,我無意間在辦公室听幾個老師聊天,其中一個說溜了嘴,那位有力的家長,不是別人,是你。夏翰青,你代替你父親和學校交涉,行使的卻是你個人的決定。」兩人互望片刻,範柔聳肩,「真巧,是不是?」
一抹精光閃過他眸瞳,旋問︰「小蘿知道這件事?」
「我當時沒告訴小蘿,畢竟事過境遷了,說什麼都沒有意義;再說,你是她哥,做什麼不都是為了她?說了也是讓她為難,我不想臨了還失去一個朋友。還有,我要求她別對你提這些事,我不想讓你留下壞印象。」
沉靜一陣,他開口道︰「這麼說,照理你該恨我才是。」
「不恨,是沮喪。」她聲音軟了下來,「還有很深的失望,失望極了。夏翰青──」她輕輕喚他,「你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是誰吧?你只知道有一個小兔妹,你並沒有興趣知道她的本名,你也並不知道那個被判定為惹是生非的女學生是誰,你們這些家長和校長開秘密會議的時候,你只要確保牽累小蘿的女學生不會再和她有關系就好,至于是哪一位元你並不需要知道,對嗎?」
「是。」夏翰青坦承不諱,雙臂抱胸,態度依舊冷靜,「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過去是,現在也是。」他微眯眼,回想幾乎已全然塵封的往事,而往事背面,竟有一個始料未及的真相。
夏翰青明白,要求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心平氣和地消化這種不公平的待遇的確不容易,也不易忘懷。那件事之後,他幾乎不再到學校例行性地探視妹妹,小兔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活中。那麼,她對他的念念不忘僅因備受委屈打擊甚深?不,那已非人之常情,她當時只是小女孩,愛恨直接了當並不復雜,她應該盡可能忘了所有不愉快才是,連帶忘了造成無心之過的他,而非銘記在心。
「然後呢?」他試著探索。她的故事不會在此完結。
「然後──」她頓了一下,面色流露出些許不自在,「然後,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你知道那個學生是我,你還會做這樣的決定嗎?你會像學校老師一樣看我嗎?你會為我說句話嗎?像你為小蘿一樣用盡心機。」
「……」
「我想了很久,決定去找你。」
「……」他動了動,換個坐姿。
「小蘿以前跟我提過你在哪里上班,趁著暑假,我騎著腳踏車找到你公司那里去。」
「我不記得有見到你。」他回想了一下。
「你沒見到我,但我見到了你。」
這話大有玄機,夏翰青忍不住豎耳聆听。
「那天下午,我還沒踏進公司那棟大樓,就先在公司附近看見了你。」她停了一瞬,繼續說著︰「同時也看見了她。」
原本垂目的他遽然掀眼,偏頭瞪著她。
範柔明顯感覺到落在側臉上的有力視線,深吸口氣後說︰「我不過是想進去那家咖啡廳買杯冰飲料外帶解渴,就看見你和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起先不知道她是誰,但直覺告訴我,你們是情侶關系,因為沒有普通朋友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對方;而且,她是這麼漂亮,光坐在那里就勝過我們的校花班長好幾倍。我忽然明白你沒把我放在眼里的原因了,如果是我,我眼里也容不下其他女生,更何況,我那時也不像個女生。」
「……」他慢慢回過頭,保持沉默。
「我站在那里看呆了。你們說話的時候不多,我听不見,但感覺她好像很煩惱,很傷心。她一下子握住你的手,一下子放開;你遞給她紙巾擦眼淚,她不知道說了什麼,站起來好像想離開。你沒有反對,陪著她走到門口,她緊緊擁抱了你一下,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你望著她背影有一會,回頭走回公司。我跟出去,站在人行道上,左看右看,不知道為什麼,我騎上腳踏車,選擇朝她的方向騎去。也許我只是想看清楚她,也許我只是好奇你喜歡的女生是何種類型,總之,我跟了她好長一段路。她連走路都好看,穿著高跟鞋背脊還是挺得這麼直,頭發又黑又亮,隔一段距離還隱約聞得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他仍然沒有作聲,間接承認了她當時的揣測。
「我跟著她,一直騎到下兩條街又轉了彎,她走進一間服飾店,在里面挑衣服。我在玻璃窗外往里看,她好像是熟客,和店員聊起天來,還打包了兩件衣服……」她再次停頓,抿了抿嘴,眉眼有些躊躇,露出不知該不該就這樣說下去的表情。
「擔心什麼?這麼多年了,還會有怪物出來咬你不成?」夏翰青口氣揶掄,眼底卻沒有波動。
範柔不安地瞟他一眼,開口說下去,「沒多久,有一位年紀和你差不多的男人推門走進店里,那女生一見到那個男人,立刻笑起來,走過去和那男人擁抱了一下,還──親吻了一下。我一時震驚,又有點糊涂,不知道怎麼判斷看到的畫面。他們看起來好像約在那里會面,因為沒多久那男人就摟著女生的肩走出店門,兩個人一起上了路邊的車。到這里,我沒法再跟下去。」
「……」他仰起臉,長而緩地吐納一口氣,像是借著深呼吸動作消化听到的訊息。接著轉向範柔,似笑非笑地評價她︰「你從小到大,真是沒安分過,不闖點禍好像沒法向前過日子,真不知你爸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低下頭,耳根有些發燙。
「你的故事不會就這樣沒下文了,接著呢?」他冷聲催促。
「──回去以後,跟小蘿約見面時,我問她知不知道你的感情狀態,她說听丹青說過你有一個交往多年的女朋友,但她沒見過,也許覺得她年紀小,你從不和她談這些。我想我猜的沒錯,那個漂亮女生就是你女朋友,只是,另外一個男人又是怎麼回事呢?隔幾天,同一時間,我再回到那間服飾店附近瞎逛,果然又看見了你女朋友。沒多久,那男人也跟著出現了,然後兩人一起離開。再下一次,他們一樣先後出現在服飾店,再一起離開。我發現,她總在那時候和那男人約見,他們倆很親密,像熱戀中的男女。我回到宿舍,想了很久,掙扎了很久。過兩天,我下定決心,絕不能讓你被蒙在鼓里,就把用手機拍下的他們的親密照片列印幾張出來,裝進信封,寄到你公司給你──」
始終鎮定自若的夏翰青赫然從沙發上彈起身,轉頭俯看她,表情五味雜陳,揉合了震驚、不可思議、恍然大悟、火大、懊惱……一瞬間,在他向來平淡的臉上看到變幻如此豐富的神情真是不容易啊。
但範柔沒見識多久,陰影突然朝她趨近,她瑟縮了一下肩,本能地舉臂遮擋。半晌後沒動靜,她抬頭欲從縫隙覷看他,手腕卻被一把攫住,那張原本波瀾不興的面龐慍火畢現,近在眼前;她嚇一大跳,心跳加劇,喉頭抽緊,眼角迸出淚滴,想著不知這男人會怎麼懲罰自己,但念及自己當年沖動種下的禍根,她鼓起勇氣,承接他的懾人目光,內心反復默念著︰「得撐著點!撐著點!讓他息怒,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你這是干什麼?你以為我要動粗?」夏翰青不屑地嗤哼一聲,「我可不是你哥,動不動就失心瘋。」
「那你──」
「原來那些沒有署名的照片是你寄的。」他咬牙道,「你讓我猜了多少年知道嗎?你一個女孩子好好的日子不過,老是滿腦的歪點子,你就不能──」他冷不防狠捏了一下她的腮幫子,她吃了疼也不敢哼唧,只露出滿臉領罪的表情。
「對不起……」她揉著腮幫子囁嚅道歉。
「讓你念念不忘的原來是因為這件事,我說呢……」話沒完,他松開她的手,眼神俱是無奈和壓抑的火氣,接著直起身,板著臉走進廚房。
範柔望著他走開的背影,撫著胸口吐出長氣。
不,讓她念念不忘的是後來夏蘿青無意中對她談及,她哥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後,整個人變得不太一樣了。變得更加嚴厲不講情面、不通人情,以前的溫柔耐心似乎一點一滴消失了;他不再到學校探望妹妹,成天埋首工作,兩兄妹難得見上一面,見了面也只是例行性詢問課業,另一方面對妹妹生活上的管束卻更加嚴格。他和學校串通一氣,不讓妹妹任意參加校外聯誼活動,周末只得乖乖回夏家,參加家族活動。
「我越來越不了解我哥了,我決定大學只申請南部的學校,他就管不著我了。」當時夏蘿青這樣跟她抱怨著。
範柔卻越听越心驚膽跳,好幾天無法入眠,輾轉想著她寄出的那些照片。
是那些照片惹的禍嗎?是嗎?他因此而決絕提出分手嗎?沒有那些照片,他和女朋友之間還能延續下去嗎?但感情不能勉強,或許兩人終究無法避免走上分手之途,但分手理由千百種,移情別戀最難忍;可若非親眼所見,在心里保有的最終印象便不致有殘缺,而她的多事是否點燃了星星之火,燒毀了他心底最後的美好,導至他心理刺激過大,性格漸趨嚴冷而失去往昔的溫柔?
年少的她終究因怯懦,不敢也無從尋求真正的答案。
沒有答案的疑問在心底終日徘徊,隨著時光沉澱,時移事往,夏翰青成了她回憶里最美的一道春光,同時也是一塊不能掀開的暗痂。
「早知道不該貪吃這頓飯……」她喃喃低語。現在就算溜之大吉也沒有意義了,果然她修煉不足,一旦和心儀對象交手就節節敗退。
「這頓飯怎麼了?」夏翰青悄然出現,手上多了兩杯酒,遞給她其中一杯。
「沒──」她尷尬地趕緊接過酒,一口氣仰盡,熱辣的酒液穿喉,刺激了喉口,反射性嗆了起來,連連劇咳。
夏翰青喟嘆一聲,傍著她坐下,用力拍她背心,一面惱怒,「緊張什麼?讓你喝杯酒是為了放松不是牛飲,你能不能讓人省心一點?」
「……」她臉脹得通紅,不敢看他。
待她安靜下來,夏翰青人往椅背靠,舉杯啜了口酒,沉吟一會兒道︰「你認為,我讓你無辜轉學,和你寄了那些照片這兩件事,哪件嚴重些?」
「嗄?」範柔呆住,這問題她沒拿來衡量過。低頭思索了片刻,輕聲答︰「當然是後面這件嚴重多了。」
「是嗎?」他晃了晃酒杯里的冰塊,「何以見得?」
「要不是有小蘿,我也沒多喜歡那所學校,雖然被踢走真的很不甘心,我爸還和我冷戰了三個月,可和你那件事比起來,我想你應該比我難受好幾倍……」
「你並不了解我,怎知我難受?」
「……」她瞥了一眼他復歸平靜的側臉,訥訥道︰「誰遇上那種事都會難受。」
「所以你對我難以忘懷有一半是因為愧疚?」
「當然不是──」她脫口駁斥。
他抿唇輕笑,「如果我告訴你那些照片對事情的結局沒有太大影響,你會不會好過一點?」
「啊?」
他傾頭注視她,眉舒眼淡,不似口是心非,「當時我們已經在談分手了,只是她下不了決心。那個男人的存在我早知情,你說我難不難受?最難受的時間早已經過了,你那些照片,我還以為是同個部門的競爭對手干的,企圖擾亂軍心。當時我才從國外回來沒多久,剛進入業務部歷練,總有人對我的背景不服氣,私底下各種手段沒少過。那些平空出現的照片,的的確確讓我揣測許久,掛心許久,沒想到,竟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小毛頭干的傻事!」
「……」她萬分錯愕,面龐慢慢渲染起紅暈,頃刻像顆紅柿子。
是這樣的嗎?這一向她潛伏的罪惡感作祟難道只是她小宇宙里的獨角戲?這算什麼?她真是蠢蛋!如果有地洞,她真想立即一頭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察覺到她臉色戲劇性的變化,他驚奇之余露出好玩的笑,「你反應也太強烈了吧?如果你同意,我們就算扯平了吧。」
扯平了?她陡地張大眼,紅暈退散,「你是說,誰也不欠誰了?」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
她垂首嗑著拇指,暗自在肚里琢磨,來回尋思著。不久她噘起了嘴,慢吞吞表示︰「那我不虧大了?」
「……」他無聲揚眉,一臉不明所以。
她咬咬下唇,幾番掙扎,終于按捺不住積壓已久的心頭怨,朝他噴發︰「你記不住我的長相我就認了,但你說過的話都忘得精光是不是太傷人了?那時候在學校你對我承諾,你每次來都會陪我下棋,直到我贏你為止;你也說過我若是想辦法讓小蘿數學段考進步,你就請我看場電影;你還說只要我肯保護小蘿不受其他同學欺負,我想要什麼你都答應我……你承諾了這麼多都食言了,一句話就這樣扯平,難道那時候都是哄我的?」她一鼓作氣道出陳年債,「幸好我不是地下錢莊,要是我存心討債,你不是得喊我一聲主人了?」
他怔楞半晌,一時想不起自己這樣信口開河過,但瞧她激動的模樣,再推敲當時的背景,他曾做出這樣的承諾並不足為奇,然而她把他說過的話如數家珍記牢牢,她是有多迷戀他?
「喊你一聲主人是什麼意思?」這句話太跳脫,他跟不上她心思。
「你說我想要什麼你都答應我,如果我卑鄙一點要你做我的僕人你不就得喊我一聲主人了?」
他迸笑出聲,「那真是無限上綱了,但你不是這樣的女生,不是嗎?」
「對,我不是。」她氣餒地窩進沙發,「有時候,我挺沒出息的。」
靜默片刻,他淡淡啟口︰「──範柔,你應該知道,就算我履行了當年的承諾,我也不能再給你其它的承諾,你明白嗎?」
午後陽光偏移,雲遮日暉,他的半邊臉瞬間浸浴在陰影里,她一時看不清他的全貌,但想象得出他的神色,那必是坦然中帶著歉意的神色。
範柔胸口緊縮了一下。不需要明說,她立刻理解他的意思──他永遠不會愛上她。
這個男人果真心如盤石,連點曖昧的希望也不給啊!
「明白。」回神後,她朗聲回答,附贈一個無恙的甜笑。「就說了我不是貪得無厭的地下錢莊啊。」此時此刻,她最不能做的就是讓她的喜歡成為他的負荷,一點都不能!但又渴想著親近他,即使光看著過干癮也行。兩種心緒在天平兩端來回擺蕩,驟然間,她感受到了愛的難題。她一直以為喜歡一個人只要勇往直前就能克服萬難,不知道偶爾還得停步、等候,甚至放棄前行。
為了讓身旁的男人對她徹底放心,她爽快地提出了願望,「這樣吧,我們現在就先來履行這個願望好了。你平常話少,除了開會,沒听你長篇大論過,其實我很喜歡听你說話,你現在就對我說吧,說什麼都好,唔──給你一個範圍好了,說你最喜歡做的事,你詳詳細細告訴我紅酒炖雞怎麼做好了,別說太快,不然你很快要想出下一道菜。這樣行嗎?很簡單吧?」
半晌沒听見他回應,她狐疑地望向他,他正凝目看著她,以未有過的柔和表情。
「太難了嗎?」她小心翼翼問。這不算強人所難吧?他應該做得到吧?
「不,是不知道要說上多久。」他笑。
「說到口渴就可以停啦。」她理所當然地答。
夏翰青望向前方,落地窗外的天色又重新明亮起來,灑了一室柔光。
半年前,他從未想象過他的沙發上會坐著這樣一個女孩,他將自己心境調適得很成功,他心雖非一潭死水,但猶若止水。
可這個範柔,偏偏像是從九重天外憑空跳進了他逐步掌握的生活里。
他從未想正視她,她卻一再躍入他的眼簾里;他對她難得開口,但遠遠听到那清亮帶點稚氣的嗓音就能辨識出她的存在;她行事完全在他既定的軌道外,他的理想伴侶典型中不存在她的模樣,然每一次她對他言語的沖撞和撩撥後,在本能的反感之外,胸口竟產生了近似後勁極強的熱流,數日干擾著他;他並無探究她的興致,她卻是樂此不疲,不加粉飾地對他訴說著她的童年、她的家人,沒有商量余地在他心里刻畫下她的真實面貌。
他單純認定她是個意外,沒有意識到多年以前她已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
人生其實沒有太多意外,範柔與他重逢後,努力做了她當年無法放手去做的事──熱烈地喜歡他,讓他愛上她。
那麼他呢?拒絕她的身影進駐腦海的機會已經失去,要說無動于衷似乎是自欺欺人。酒吧那夜他確實對她產生了憐惜之情,促使他多日不見她後,借著送還私人物品親自上門探視她的狀況。在他既定印象里,範柔就該永遠生氣勃勃,絕無隔日憂的模樣出現在他眼前,但她若無其事的朗笑遮掩不了滿臉憔悴,她的爽快讓他油然而生為她做一頓飯的念想。一頓飯,他純粹希望她恢復元氣,僅止于此,這是他少數能為她做到的,再多的,將違背他的初衷──他不能愛她。
這個範柔,連他的聲音都戀慕,喜歡听他說話,一個微不足道的願望,她以為他不知道她在放水嗎?
「嗯,說菜是比做菜簡單多了。」如她所願,他開始娓娓道來紅酒炖雞的料理大全;從食材的準備到做法,翔實不漏地說給她听。她間中只輕輕應和了幾聲,並不詢問,也不打斷他,像純粹只是聆听,聆听他的嗓音。
他總共說上了五道菜,直到他沒再耳聞她的應聲,直到他感覺肩臂有重物抵壓著,他停止了說話,往旁一探──範柔睡著了。
她無力的腦袋朝他垂落,額角抵著他的上臂,發出穩定且徐緩的呼吸聲;她的濃濃倦意終于讓她支撐不住,在他連綿不斷的話語里沉沉入眠了。
到底失眠了多久?他令她夜不成寐嗎?
他稍一移動,她沉重的頭部竟從他的手臂一路滑過胸腹,再抵達小腹,最後,她下意識挪動了身姿,安棲在他大腿上,朝上的臉蛋完全是熟睡的放松模樣。
怕驚擾她,他不再動,靜靜俯看她的臉蛋,像孩子似的睡容──額面光潔而寬圓,長眉舒展著,眼睫緊合著,豐滿的唇微啟,沒有一點防範的睡容。視線移到她的頭頂,長發盤成的丸子有些變形了,那是她經常為了跳舞方便速成的發型。出于好玩的心思,他伸出手指,穿過發髻,稍一用力,丸子便整個松散了,長發如垂瀑,襯得她面白似雪。
悠長的時光,將她的形貌改變了,卻沒有改變她對他的執著。
「你怎麼偏在這時候出現呢?」他低喃著。「偏在這時候……」
***
業務部辦公室里,夏翰青靜坐一旁觀看例行檢討會進行,不發一語。
半小時後,會議結束,他向業務部經理使了個眼色,轉身走出業務部。
快步與他並肩的業務部經理邊行邊問︰「這個月年度目標已經達成二分之一,獎金的比例是不是可以調整……」
「夏斐青表現如何?」他手一揮,另啟話題。
「斐青?以新人來說很不錯了,這幾個月都沒有掛零過,他年紀輕但很願意跑客戶,人討喜又機伶,客戶反應都很不錯。」
「……」他沉吟了一會,「獎金的事下一季再說。至于斐青,馬上調另外一個產品線。你想要做球給他也要聰明一點,他現在負責的這條線是熱門產品,對方采購代表有好幾位是女主管,還不手到擒來?他來不到半年業績就前三名象話嗎?其他業務心里怎麼想?做辛酸的嗎?」
「可是董事長交代──」
「現在是我交代你。」他面色一整,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向私人辦公室,經過董事長室並未如往常順道入內問候敘談。
他不是沒注意到他和他父親已經有數日未交談了,家中瑣事的聯絡人幾乎是夏太太程如意。
剛在皮椅上落座,一張咧著燦笑的臉探進半掩的門,他抬眼瞄去,是夏斐青。
「哥。」親昵一喊,人高馬大就竄進辦公室里,把一張單人椅調轉頭,直接張腿跨坐,兩只手臂搭放椅背上,爽快地面對夏翰青。
全公司就只有夏斐青和另一個女人膽敢在他面前如此率性。思及另一個人,他不禁瞥了一眼外頭空置多日的座位,。
「怎麼?有事?」夏斐青在公司對他仍改不了口,他糾正無用,只當沒听見。
「想問哥一件事,你真的把範柔給炒魷魚了嗎?」
「……」他眉心頓時一攏,不悅道︰「你從哪听來的?」
「大家都這麼說啊。」
「你也跟他們一樣道听涂說?」
範柔消失至今一個多星期,已經不下五個人側面向他打听消息真偽。小林常和她廝混吃吃喝喝,少了個零嘴供應站會問不稀奇,可連人事張小姐和總務李主任也探問了她的去向,他著實不解,一個小職員的去留值得他們如此關注嗎?
「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歡範柔。」
「……」他閉了閉眼,看向一臉坦直的夏斐青,耐下心解釋︰「她時間有限,無法身兼兩職,所以才辭了這里的工作。」
「唔?這可奇了,這不像她啊,我還以為她斗志旺盛,不會輕易放棄勒。」
「斗志?一個小職員沒負責幾件事需要什麼斗志?」他忍不住輕嗤一聲。年輕人說話總是流于浮夸。
「咦!追求你不需要強大的斗志嗎?」
「……」筆頭陡地一歪,字尾歪出個斜勾,他玉面僵硬地瞪著夏斐青,面色青白里浮現一抹暗紅。語塞半晌後,他才遮掩失態地咳了兩聲,怒斥︰「你們平常湊在一起聊八卦也就算了,沒話題還拿我來尋開心嗎?胡說什麼!」
「沒胡說啊!」夏斐青兩手無辜一攤,「之前我單獨邀她出去幾次她都拒絕了,有一次她終于告訴我她可沒辦法一心兩用,她正在努力追求你,你太難追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不專心想辦法不成。我看她說得很認真,不像開玩笑,之前不是都做了你辦公室助理了?我看哥是忙著討厭她,所以沒發現吧?」
「……」他又愕然一陣,旋即暗惱,「沒事我討厭自己的下屬做什麼?你別亂猜了,她平常說話沒個正經,你倒跟她認真起來,公司里員工來來去去很正常,你不需要在這上頭費神,好好把工作做好!」
夏斐青不置可否,美麗的眼楮仔細盯著夏翰青好一會兒,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嘴抿成彎弦笑了,「範柔曾說,哥總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心一定很累。她說要不就惹你生氣,要不就逗你開心,才能看到真正的你。我看範柔大概只做得到惹你生氣,所以放棄了。說真的,我也很好奇哪種女生能逗哥開心呢!」說完,起身把椅子擺放回原樣,噙著有趣的笑輕快地走了出去。
夏翰青斂目凝思了一分鐘,把剛才听到的一番話慢慢沉澱,然後留意了一下時刻,立即站起身收拾妥桌面檔,取了椅背上的外套,沒有向陳秘書交代行蹤,不疾不徐走出辦公室。
他自行開車,行駛在腦袋中規劃的路線上,內心原有的篤定雖滲進了一點不安定的成分,仍是把持著方向盤前進未退轉。
停好車,緩緩步下位在地下一樓的舞蹈中心,他向櫃台問明後,徑自走向舞蹈教室方向,在第二間教室外駐足。
他尋了個好角度可以直窺最前方帶領舞蹈動作的年輕女子。他不懂舞,只知道以直觀的感受領會她的舞技,她內在的靈敏和精準幾乎都投注在一分不差的肢體節奏上,眼神散放著少見的熾熱。他從未透露過,當他第一次見到正在揮灑汗液的她,每一個舉手投足,竟意想不到地,似驟起的風在他心池上掀起了層層漣漪,讓他移不開目光。
觀看了最後五分鐘,課堂結束。他在門側等候學員一一散去,範柔必定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關上音響,收拾好麥克風,她拎起隨身置物袋走出教室,听到熟悉的一聲輕喚,她面轉向他,臉龐瞬間因乍喜而泛光,她向前一躍,張臂摟住他的腰,快樂地喊︰「你來啦!」
雖知她喜形于色的外向性格,突來的擁抱還是令夏翰青身體略微一僵,他低叱道︰「瞧你一身都是汗!」
「噢……」範柔也不覺尷尬,笑著縮手,高興不已地端詳他,才幾秒,發覺了不對勁,搔首困惑道︰「欸?我們今天不是約晚上嗎?是我記錯了嗎?」
他頷首,「沒記錯,我晚上臨時有約,所以尋空檔來了,你下午不是沒課?」
她用力點頭,眼珠子轉了轉,又笑,「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沖個澡。」
望著她雀躍走開的背影,他內心非但未起一絲煩躁,反倒因履約踏實了起來。他對自己的心緒轉變有些訝異,見她不是只是他的例行事項之一嗎?他甚至得撥冗出門且不會有任何帳面上的利益,他是怎麼了?
回想起那一天,那天範柔在他的沙發上睡了六小時,醒轉時已華燈初上。
他對著那雙再度清澈的小狗圓眼,平靜說出他反復思量的決定︰「以後,你不必這麼麻煩來公司打卡上班了,好好去上你的課吧。你既對我坦承,我也會對你說話算話;你想經常見我,也不是什麼難事,我們總抽得出空見到對方的。但是範柔,我願意對你像對小蘿一樣,你能接受我只能是你大哥的事實嗎?」
那雙圓眼目不轉楮瞪著他,像沒听明白,眨了又眨,眨了又眨,最後她揉揉眼,唇角翹起,臉蛋泛起了促狹的笑,「不要害怕,我不是黑道。」
「我不害怕。」
「那也不要為難,我不會強迫你。」
「你強迫不了我。」
「看到我會令你不開心嗎?」
「不會。我不常笑不表示我討厭你。」
「好!那就一言為定。我不再去公司,我們時不時抽空見面,你若必須出差,告訴我一聲就好,不用勉強。你只是我大哥,不會是我的情人,你說的我都接受,這樣行嗎?」她干脆地伸出小指準備和他打勾勾。
他笑著伸出手,卻只是在她頰上輕捏了一下,因為他的心無端柔軟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