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禮堯回來已月余,只讓無玄知道他平安回來,卻不曾去見他。
原本無宇、無凜等人還想著,大家都有十多年的兄弟情誼,雖知背主必死,但私心里仍希望無玄逃脫死罪,可眼下,他們真的希望他死!
主僕三人步出書房,遠遠的,就見二房朱益波、魏鷥夫妻迎面走來。
朱禮堯眉頭微蹙,自他回京後,這兩人時不時就過來找他,都是為了說親,讓他實在煩不勝煩。
嫡系如今只兩房,同住朱府大宅,因分東西,大多時候都各自忙碌,不會特別來往。朱益波、魏鷥看到朱禮堯一身月牙長袍,俊美不失威嚴,難怪他有心成親的消息傳出後,京城各家閨秀聞風而動,一大堆人都找上他們幫忙說親,門坎都要踏破了。
朱禮堯是晚輩,他禮貌頷首,淡淡地道︰「叔叔跟嬸娘若是為離之親事而來,還是去找父親吧,畢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朱益波、魏鷥尷尬互視,他們哪敢去煩朱益安,他可比朱禮堯更難應付,但還想說什麼,朱禮堯又說了,「離之還有要事待辦,告辭了。」
兩人眼睜睜的看著他越過他們,但魏鷥自己也有私心,想了想,還是追上去,笑得熱絡卻顯得虛偽,「不是嬸娘雞婆,但你年紀也到了,該成家不是?」
「是,離之已有人選,就不煩嬸娘費心了。」他微微頷首,再次越過她。
她一愣,已經有人選?她難以置信的看向丈夫,怎麼可能?
朱禮堯來到後院石室。
屋內,無玄體無完膚、一身皮包骨,那雙空洞大眼嵌在臉上,看似生無可戀,但在見到朱禮堯出現時,瞳眸一縮,接著,他泛淚,沙啞的喉嚨喊出,「少、少主……」熱燙的淚一滴一滴落下。
朱禮玄凝視著眼前衣衫襤褸的兄弟,明知他背叛,他還是無法不心痛。
吸了一口長氣,他道︰「朱信恩極少在朱家嫡系面前晃,就連旁系對他的印象也是極為安分,但他的長子極為優秀,就外界的評語,不輸我。」
這沒頭沒腦的一席話讓無玄一愣,接著略顯慌亂的垂下頭。
朱禮堯繼續說︰「朱皓雲執掌自家商行六年,默不吭聲的將家業翻了十倍,如此杰出表現卻未曾傳開,這還是我私下查出來的,不過他們近半個月,倒是過得不太好。」無玄動了一下,但還是沒說話。
「六皇子一向低調,不參加任何黨爭,實際是韜光養晦,蟄伏著,等著一舉出頭,這次江西水患就立了功,贏得皇上贊賞,似乎也開始挖三皇子的壁角,一些支持他的勢力似有異動,為此,三皇子更需要銀兩來鞏固收買人心。」他直勾勾的看著無玄,「無凜查到,朱信恩一向營業正常的多家商鋪都出現周轉不足的問題,你說,他們又無大筆支出,這些錢去了哪里?」
無玄咽了口口水,他知道朱信恩已投入太多,如果不能繼續給三皇子錢,先前便做了白工,功虧一簣。
「參與立儲之爭,站對了隊伍,自是封爵封賞,若是站錯隊,隨之而來的清算,要讓朱家賠上多少生命?當然,也許有人揮著恢復祖上榮光旗幟,自欺欺人的要走上朝堂,畢竟旁系子嗣綿延,嫡系人丁日益單薄,無怪乎旁系野心大,想取而代之,卻忘了朱氏家族能有今日,也是嫡系拚搏而來。」朱禮堯的聲音越趨嚴峻。
無玄不知該說什麼,心中卻越發焦躁不安,原來少主什麼都知道。
「這麼重的刑罰你都忍下來,舍不得死,是因為知道我看重咱們兄弟情,不忍殺你,你不吐真言,也是看準父親在沒有得到想要的訊息前不會殺你。」他停頓一下,冷笑一聲,
「誰知你不求死,是因為有人許你康莊大道,包括你的家人都能當富貴人,不再是奴僕。」
無宇、無凜看無玄的目光充滿憤怒,但心一陣陣抽痛,他們一直以為他是因為父母妻兒才背叛少主,但事實極殘忍,他只為攀附富貴!
「無凜,告訴他你查到的消息。」朱禮堯冷冷的轉身離開石室,在踏出石室剎那,後方傳來一聲如野獸的低吼,「不——」
無玄的父母妻兒早在無玄秘密送往別院的當日,就出現在郊外的亂葬崗。
無凜還拿出無玄母親從不離身、色澤差的玉鐲,無玄一眼就認出來,還有父親妻兒的一些物品,除了被燒的痕跡,還有焦黑血漬。
「我知道少主對我好,但人生在世,我為什麼不能當富貴人,我的父母也可以,我的妻兒也能當上主子……朱信恩、朱皓雲,你們父子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無玄一遍遍有氣無力的詛咒著。
遠在宣州的朱信恩、朱皓雲父子,這段日子忙得焦頭爛額,過得極不美妙,他們也不懂,原本一手好牌怎麼突然就翻牌了。
廳堂里,看到又上門要錢的三皇子幕僚陳升,父子臉色都很難看,這個月他頻頻上門索錢,他們也給了,然而,竭盡所能籌來的銀兩仍然無法滿足三皇子的胃口。
他們以為錢是天上掉下來?不過五天,今日又來討要十萬兩!
「還有一批古物珠寶,只是得到水滸城交易才能送來,恐怕要再延一些時日,」
朱信恩看著悠閑坐著喝茶的陳升,忍著氣說︰「陳先生也知道,我們也盡力了,未雨綢繆的將貴重的古畫、古瓶都差專人做了贗品,只是真品不能在京城或附近典當,只能遠遠送到水滸城,才能賣個好價。」
陳升是三皇子重金請來的幾個幕僚之一,今日前來也是代表三皇子。
「你們無法配合,三皇子的承諾恐怕就得食言了。」
朱信恩臉色漲紅,略微激動,「當日三皇子拍著胸脯答應,只要助他奪得太子之位,皇子就會娶了我女兒,日後上位,三皇子也給了承諾,許以國公爵位,我女兒也將登後位,怎能食言?」那可是風光無限,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到時誰還敢小瞧了朱家旁系?
「但如今你們手頭並不寬裕,能幫得我家主子什麼事?」陳升無情且殘忍的戳破他們困窘之處。
「我們、我們還有很多鋪子。」朱皓雲不甘願地道,若是就此放棄,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朱少爺也是聰明人,何必花時間耗在我身上,應該先想法子把自己摘出來。」陳升冷笑一聲,丟下這一席話就離開。
一盞茶後,朱家宗室突然來人,而且陣仗還不小,兩個連朱信恩都得喊上「爺」字輩的長老帶來八名壯年族人。
「請三老爺跟朱少爺走一趟宗祠。」兩鬢斑白的五旬老者冷冷的看著父子倆,「族長控訴你們罔顧血緣親情,兩次對少主出手,還有人證可證明!」
早朝之後,戶部尚書才回到尚書府,喝了口茶,總管就來稟報有貴客到。
國公府的鄭湘武、蘇將軍府的蘇奕銘、睿王府世子唐聿甫,可不是貴客嗎?
但怎麼突然上門了,他貌似沒跟他們有什麼事?還是跟他們的老子?有可能,他跟他們老子交情還不錯。
戶部尚書年近六旬,身體硬朗,頭發、眉毛皆白,渾身斯文氣,笑咪咪的看著三個晚輩,「今天吹什麼風,怎麼把咱們京城四少中的三少送到老頭這里來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蘇奕銘說了極普通的開場白金句。
鄭湘武與唐聿甫給了他一眼極弱、遜斃的表情,但三人不寒暄,他們今天來可是有任務的。
鄭湘武先提到水滸城的狀況,讓戶部尚書心里有個底,說那里變得多繁華熱鬧,四面八方去交易的又有多少。
戶部尚書人老但記憶好,那個遙遠邊境,每年繳上的稅收明明少得可憐,哪可能有這麼多交易量?他心里算盤撥上一撥,不對啊,這應該能征上好多稅啊。
「這兩年,滄州一年不下雨,一年又是水患,老百姓收成不佳,聖上已免征兩年滄州的官糧、稅收,但戶部需要進錢入國庫,黑市交易的金額龐大,若是抬到明面上,可以增加多少稅收吧?給江霽這個土皇帝一個官當,那里的稅收,相信我不說,大人心里也有底。」
「他願意嗎?」能默默坐大的土皇帝,有那麼好搞?
「堵不如疏,就地合法化,制造雙贏,要知道,那里是大魏國土,那里的百姓也是我朝人民。」唐聿甫也進一步說︰「如今邊境部落是貧窮,但近年來因為通婚,生活狀況也改善了,如果哪一日有了異心,要侵佔水滸城並不難。那里的官不像官,兵不像兵,勢力一旦坐
大,對老百姓、對我朝都是壞事,若是更進一步,地頭蛇江霽想自立為王,對我朝也將是一場災難,不是嗎?」
他們說的這些話,多是朱禮堯告訴他們的。
「這話並不是危言聳听,人的野心一旦起來,就如星火燎原。」鄭湘武邊說,再示意侍從將一本冊子放到戶部尚書眼前,「這可是朱禮堯查到的。」
戶部尚書開始翻閱,他眼楮倏地睜大,里面記錄幾筆交易,金額之大,比一州上繳的稅金都要高出十倍,還有半年內就買下東南沿海的島嶼。
「水滸城的交易金額超乎大人想象,江霽可是日進斗金,錢放在錢莊是死錢,他私底下買了東海沿岸的大小島嶼,那里是皇權無法管轄的地方,卻是商船要進到皇朝東岸必走的航線,大人說他這是想做什麼?」
「總不會是好事,對不對?」
戶部尚書看著這三個俊雅又各有勢力的年輕人,「若真如此,不是應該找刑部?或找皇上,派人去抓人,怎麼找老夫?」
三人眼神交換,這戶部尚書不會抓重點?
「有人會去水滸城負責說服江霽那只老狐狸,讓他的野心留在那里當官就行,而大人你,戶部管錢,你向皇上建言,給江霽一個官做,國庫年年大進帳,這種交易怎麼不做?」戶部尚書一對三,何況他一個老人,眼前這三個少年,你一言我一語的,听得他頭暈,幾番思索後也點了頭。
一會兒後,三個風流倜儻的少年離開尚書府,坐上了馬車。
「不知道離之那里進行得如何?」蘇奕銘好奇了。
「幾天前,朱氏宗族在宣州秘密處決朱信恩父子,卻對外稱父子去巡視商行時馬車墜谷雙雙喪命,那時他人就在宣州,算算時間,應該也到水滸城了。」唐聿說。
家丑不可外揚,朱禮堯顧及朱家名聲,帶著無凜、無宇及無玄到宣州與朱信恩、朱皓雲對質,想也知道,朱信恩父子及無玄死得痛快。
只是他們替好友感到不值,他那兩次遭算計所受的苦難難以用言語形容,他們卻是死得容易。
至于他們背後牽連的三皇子,在朱禮堯派人送來的信件中也提了,不涉入爭儲戰役,但君子報仇,不必三年。
意思是這仇還是要報,只是要徐徐圖之,畢竟事有輕重緩急。